十二月初一的早晨,霜染微草,廊檐上金絲籠里的畫眉鳥懶懶的一動不動,院子里一叢叢的結香打著白玉色的朵子,葉子卻是被瑩瑩的白霜壓得深重。
太子坐在房間里的幾案旁翻動著各處寄來的信件,麒麟小鼎里燃著瑞腦,青煙徐徐,幾案的右上方有一只黑漆牙雕竹林七賢筆筒,一方籽石羅紋歙硯安然地端在一旁。這里大多是各地官員的推薦信,他們舉薦的都是一方極具佳名的才子,這些才子都希望能盡到自己的一份責任,得到太子的青睞,如果可以,亦希望青史留名。
一封,一封,太子看後都莞爾一笑,多是敷衍恭敬之辭。太子只對其中五個人頗有好感,便提筆圈好他們的名字,又認真寫了回信,等待與他們見一面,共商文稿編撰一事。
信寫好後正近中午,風和日暖。吃完午飯,幾絲微冷的寒風從透雕鳳尾竹的窗子里緩緩吹進,太子怔怔地坐在房間里看著案上的青銅小鼎,一直不安神,總覺得有一種失落的感覺。他想不清為什麼,這是從未有過的。
自從上次一去東山,太子就覺得自己一直魂不守舍,閑暇時他偶然觸及玉佩,可最先想到的卻往往不是結發妻子素安,而是那日拾到玉佩的慧如,還有她披散的青絲和那一雙清亮的眼眸。
在東宮,太子與素安算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可幾乎卻止于此,終究沒有再往前一步,哪怕是一小步。他們的婚事如同所有人,父母之命。
素安小時候進宮,尚綰著小小的垂掛髻,乖巧清秀,比同齡孩子多出了幾分穩重和踏實,被丁貴嬪遇見,一眼看中,心里喜歡得很,于是婚事便這樣定下了。那時的太子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不論從哪方面來說,素安都是一個很好的姑娘。但,直到遇見慧如。說不出的感覺卻那樣讓他心動,也許這便是「豈不爾思」。
越想越迷亂,似乎有一副枷鎖緊緊套在身上。太子干脆丟下一切出門去東山,然而他並不想打擾慧如的生活,他是太子,可他不願利用自己高人一等的地位和權勢,他只想做一個平常和普通的人,哪怕只能遠遠看著她。
顧山到東山只需一會的功夫,太子算算,大概是有快一個月沒來這兒了。一路走過的地方都比平時熱鬧了許多,再過一個月就是新年了。
走到陳塘鎮的陳塘橋時,天空蔚藍蔚藍沒有一縷雲彩,合歡花葉散散飄零。太子信步走著,抬頭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縴細的腰身,濃密的頭發綰在頭頂,她,正是慧如。太子心頭一陣驚喜,沒有想到千思百想竟然會在這里遇見慧如,他不由加快了步伐。「王姑娘。」太子喊了一聲。
慧如看著波光粼粼宛如銀月的河水,先是沒在意,等到意識到是在喊自己時才緩緩抬起頭,見是蕭公子,慧如微笑著沒有說話,臉上卻出現了微微的紅暈,宛如一朵嬌紅的五月石榴花。
這時太子邁著穩健的步子已走到她的身邊,溫和地對她一笑︰「真巧,第三次見面了。」
慧如不置可否,依然沒有說話,只輕輕點了下頭,雙手不停攪動著腰間垂下的梅花結白灰色衣帶,眼楮卻不知看向何處好。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說道︰「出來給庵里買東西,路過這……」
太子俊逸的臉上一直掛著淡淡而柔和的微笑,眼楮彎成月牙兒,帶著一層月光般的輕柔︰「你是不是很喜歡這里?」
慧如心里倏地一驚,抬眼看著太子笑道︰「你怎麼知道?」
「眼神。你的眼神一直依依不舍。」太子很認真。
慧如看著太子干淨而純真的臉龐,還有那澄澈晶亮的雙眸,心中不禁泛起幾分柔軟。慧如側了臉龐道︰「可你的眼神也告訴我,你很落寞。」
第一次有人告訴他,他是落寞的。他的榮華,他的綺麗,卻原來抵不住他眸間的清冷與落寞。
太子依然淺淡一笑︰「是,或許我一直都是。」太子停了片刻,天空飛過一只白鴿,雪白的顏色不摻一絲雜質。
「上次听慧音姑娘說,你不喜歡綠珠……」太子說起其他的話。
「這丫頭,倒是什麼都說。」慧如笑了起來,薄唇初綻,宛若鮮妍的櫻桃,「這些不過我與她日常說起的平常話而已,畢竟都已經是遠去的人了,何來所謂的評析。大抵只不過是我們這些後人隨便說說的談資罷了。」
太子听慧如的話很在理,笑道︰「那姑娘認為誰可當得這‘清明如玉’四字?」
慧如心底里暗暗埋怨慧音,這些話竟然也和蕭公子說了。她一急,臉通紅通紅,若說清明如玉,還有誰能夠比得上這眼前人?慧如只咬著嘴唇不說話。
太子看著慧如的面龐低語︰「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慧如知曉詩句的意思,臉越發通紅。她微微抬眼看過太子,嫣然一笑︰「揚之水,白石鑿鑿。素衣朱襮,從子于沃。既見君子,雲何不樂?」
太子看著慧如澄澈的眼楮,莞爾一笑︰「如雲紅顏,惟卿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