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客人陸陸續續地進來,政壽司店內氣氛開始熱鬧起來。
站在櫃台後面的壽司師傅,繼續拌和手中的米團,眼光始終沒有離開自己手中的活,開始用一種低沉緩慢的聲音講述自己經歷。
「我自小就生活在北海道的小樽市,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鄉。我原來的家住在海邊,風景很美;我想都不曾想過,會搬到其它地方去住。」
「小樽漁業很發達,各種海鮮數不勝數,真是海鮮的天堂呀。」
壽司師傅從冰櫃里取出一片厚實的海蝦肉,放在米團上,手指輕輕撫弄海蝦肉。楊天劍覺得,他就像收藏家在撫弄一塊價格不菲的美玉。
「我從家里出來做事後,就在離家不遠的壽司街當學徒。每天清晨,從附近海港的水產市場采購新鮮海貨,運到壽司店里後,在師傅指點下,準備好一天所需的海鮮食料。然後是蒸煮做壽司用的米飯,人要一直呆在爐邊守候著,米飯的火候要恰到好處,這樣做出來的壽司才好吃。」師傅一邊拌和著米團,一邊繼續述說道。
「為了完全掌握壽司的制作技藝,從學徒到出師干了四五年,我的師傅就象慈父一樣,把他所知的壽司技藝都傳授給了我,」壽司師傅就象回憶自己的親人一樣,提到自己的第一位師傅︰「壽司制作很講究,有各種手法,捏出來的壽司造型,有的溢如落花,有的疊如寶塔,或者是垂如甩袖,卷如玉笛。」
「出師後,在那家壽司店一干就是幾十年,每天見到老客戶來店里,為他們制作壽司,對他們每個人喜歡吃什麼,都了如指掌;一邊做一邊和客人聊天,談論街上各種新聞和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客人離開前,總要說幾句贊賞感謝的話,這就是我以前的生活,令人難忘的日子呀。」
壽司師傅將做好的海蝦壽司,遞到楊天劍三人面前。听了老人對壽司技藝的敘述,楊天劍感覺口中的海蝦壽司,在鮮美之外,又多了一份別樣的滋味。
「那您是什麼時候離開家鄉的?」楊天劍剛一開口,就後悔起來了,趕緊低下了頭,不去看老人的眼楮。答案應該是不說自明的。
「兩年前,那可怕的大地震之後。」
「我幸運地活了下來。」
「小樽沒有了,家沒有了,妻子孩子也沒有了,」老人的聲音有點哽咽,但面部的表情還是一種茫然的平靜,好像在講述他人的故事。
「這間店完全像我老家的壽司店,現在,每天能在這里為客人制作壽司,能听到客人對壽司的贊美,就覺得日子沒有變,壽司也沒有變,人還能生活下去。」
楊天劍三人長時間沉默了,對老人,你還能說出什麼樣的安慰呢。
壽司對老人來說,已不是簡單的一種美食了。
就象銀座大道上那家筷子店,幾千種筷子樣式,人一輩子能用到幾種?但對制作筷子的工匠師傅而言,一定是把制作筷子,當做了一種紀念或者傳承的儀式,如同我們用不同顏色的彩紙,折出九十九只、九百九十九只、九千九百九十九只紙鶴,寄托我們無法用其它形式表達的,內心最深處的願望。
高致遠把媽媽桑叫過來,讓她再取一只酒杯來。媽媽桑很快取來一只新酒杯,高致遠給酒杯斟滿清酒,雙手捧著,恭敬地遞到壽司師傅面前,「請您和我干一杯!」
老人略微遲疑後接過了酒杯,高致遠的手指觸踫到了老人的手,徹骨的冰涼,還粘著大片的水珠。
高致遠也端起自己的酒杯說道︰「為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干一杯!」高致遠示意老人,兩人一起一飲而盡。
王警官看著高致遠,一臉的茫然。他不知道高致遠過去的經歷。
楊天劍與高致遠在大學時代就是好兄弟,他對高致遠的一切都很清楚︰高致遠的親人,在十幾年前汶川大地震中,永遠地離開了他,他成了地震孤兒,是政府和愛心人士一直照顧他,資助他上大學,直到他畢業後到紫金山天文台工作。
高致遠重新斟滿了酒杯,半舉在空中,口中朗朗唱道︰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王警官知道這是曹操《短歌行》中的幾句,但對天文專家這時為何詩興大發,卻不甚了了。
楊天劍可是太了解高致遠啦,他雖然幾杯酒下肚,有些醉意了,但他此刻的心情,不僅僅是因為在壽司店與老人不期而遇,感嘆自己的命運與老人多麼相似。
高致遠寄托在《短歌行》中的感慨,楊天劍認為,更多的應該是希望那些象他和老人一樣的幸存者,在失去親人和家園之後,更要頑強地生活下去;面對自然的無常,人生的短暫,希望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幸福並快樂著的人們,更加珍惜眼前這杯美酒,珍惜身邊每天點滴的快樂。
「在你做過的壽司里,哪種海鮮最美味、最高級?」王警官試圖調節一下氣氛,于是問道。
「用鯨脂做的壽司,」壽司師傅簡短回答道︰「哎-,現在不做了。」
「哪麼,現在還有其他壽司店做嗎?」
「現在都不做了,」壽司師傅低下花白的頭︰「沒人再捕殺鯨了。」
離開小樽壽司店,時間還不太晚,三人意猶未盡,想在海上銀座再逛逛,于是向街尾一片霓虹燈閃爍的地方,信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