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楚田對「拖拉機」不感興趣,可在號子里關著你必須合群,就如抽煙,進來誰都吞雲吐霧,他也得學著,否則就離群了。
離群和孤獨落寞相伴,他可不願意。
楚田覺得換換腦子也挺好,省得成天琢磨自己公司的事和幾個女人的事,即使琢磨透了自己也鞭長莫及,身陷囫圇,就做囫圇的事吧。
他一直想寫寫自己的家族史,寫他爺爺的光輝,伯伯的彪悍,父親的低調,母親的卑微,可是一直收集不到連續的素材。
爺爺、大伯他沒見過,父親母親不願談及歷史,如今他們全都生死兩重天,只能在夢里叩問。
去年春節到姨媽家做客,中午吃過飯,在鎮衛生院的院子里問姨媽,這位年過古稀的老太太耳背,嘴也不那麼利索,當今世上親戚中唯一見證過歷史的她弄明白楚田想干什麼後,老淚縱橫,一句也說不出口、、、、、、
翻天覆地的故事竟被她老人家噎在那里。
其實楚田最初報考中文系,也是被「唯楚有才」四個字所激勵,後來慢慢成熟,來回梳理了心理歷程,發現潛意識里的「戀母情結」遠高過「戀父情結」,也許是母親的苦難讓他不能釋懷,在她老人家去世的那個晚上,楚田對所有守靈的人說,我要寫一部長篇小說來紀念我的母親。
那夜大雪紛飛,
那夜狂風呼嘯,
那夜他喝醉了。
醉後不成章法地描述他的構想和邏輯。
他說一個卑微如塵埃的文盲女人,一個渺小如蟲蟻的農村婦女,在歷史的變革中,被社會滾滾車輪來回輾壓,她無怨無悔,她咬碎牙和血吞,她默默無聞含辛茹苦地相夫教子。
世界全錯了,她就那麼默默無聞的活著。
世界全對了,她也那麼默默無聞的活著。
——寫出來難道不是長歌當哭的小說嗎?
楚禾抽了他一耳光,告訴他父母都不願提的歷史,你在這胡說八道,我媽沉默了一輩子,苦難了一輩子,你還不想她老人家在九泉下清靜清靜?
楚田捂著火辣辣的臉,兩眼通紅,沖上去也要動粗,被親戚六眷給攔住。
從小到大他們哥倆打架,他就沒贏過,他哥「拳頭小霸王」的綽號可不是浪得虛名,哪怕已近天命之年。
那一場宿醉過後,他慢慢打消了寫小說的念頭,至少企業在發展過程中不容他分心出來。
現在倒好,一日三頓飯,吃了啥事都不用干,就踏踏實實構思吧。
父母是不能寫了,
寫了也是虛構,
虛構的東東是不能感動自己的,
感動不了自己如何感動世人,
感動不了世人這就不是他楚田寫小說的初衷。
何況楚禾知道後肯定和他急,那夜他模著疼痛(疼痛二字在此嗦一下︰疼是表象,痛是內在,世人大多數把疼和痛混為一團,使用時也是該用疼時用了痛,該用痛時用了疼,這是不對的。)的臉也想過,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塵歸塵土歸土,何須撩起塵土飛揚,遮雲蔽日,讓楚禾不快,讓自己不快,讓世人不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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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死犯子」每句話後面都加一個「吧」字,「你吃了吧?」,「你喝了吧?」,「也許是這樣的吧?」。「書生」教了他很久,去掉「吧」也算一句話,肯定並且顯陽剛之氣,「死犯子」嘿嘿傻笑,憋了幾句,忍不住又帶出「吧」來,——
「問我問得這麼詳細——
你是想編故事的吧?」
楚田審視了「死犯子」和他的故事,太老套了,可生活中偏偏一直重復著老套。
「死犯子」老婆紅杏出牆,睡上了「死犯子」的頂頭上司,一個糧管所所長。
「死犯子」忿忿不平,提了把刀準備嚇唬嚇唬平日望而生畏的所長,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誤將殺豬刀捅進了對方胸膛。
次日听說所長嗝屁了,便開始逃亡,誰知網上追逃已布下天羅地網,他亡命天涯九年後,自首湖南湘潭,于2011年8月4日押送回J市。
楚田認為這種真實的俗套只能用一段順口溜來注釋︰
一個*,
害兩個男人,
三更半夜,
四肢發抖,
五心不定,
六神不安,
七刀八卸,
九年逃亡,
十年刑期。
這段順口溜被張學友改了兩個字。
「死犯子」听了咯咯直笑,說︰「書生就是有才,掐飯了給每個人編一段。」
「老子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掐掐掐,找抽是不?」學友橫豎看他不順眼。
「嘿嘿……再不會說了吧。」「死犯子」不說「掐」就會帶出「吧」來。
他也不容易,楚田心想。
一直在湖南逃亡,入鄉隨俗叫了近十年的「掐飯」,隱姓埋名逢人都得低上三分頭,被一騷貨所害,家破人亡流離失所。
想到流離失所他又聯想到了他爺爺。
據說1947年漢水邊依舊兵荒馬亂,一群土匪在月黑風高之夜,闖入楚府,為首的對爺爺說︰「久聞楚老爺為人厚道,兄弟們路過此地,有點白貨帶著不方便,想存于貴府,待三日後返回再取,不知可否?」
楚天寶明知是陷阱,見對方來勢洶洶,也不便拒絕,只好應諾道︰「弟兄們給我面子,我怎敢說不?」邊說邊死死按住身邊的老大則友。
土匪扔下一袋散碎銀兩就走了,楚府上下惶惶不可終日,只有楚則友天天磨刀霍霍。
三日後土匪如約而至,楚天寶開門迎客。
「兄弟們進屋一起喝杯水。」他笑道。
「不了,我們趕路,取得銀兩就走。」匪首抱拳答道。
「那也好。」楚天寶一邊拿出不曾動過的錢袋給匪首,一邊忐忑地望著對方滿臉橫肉的凶悍。
匪首看都沒看,翻臉大怒道︰「楚老爺,你可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大戶人家,不會稀罕我那點白貨吧?」
「哪敢?哪敢?所謂受人之托忠于人之信,您的貨我不曾動過。」楚天寶腿有些發軟。
「不對吧?我明明是五袋共五佰銀兩存于你處,怎麼只剩這點散碎呢?」匪首歪著腦袋,狠狠朝地上吐了口痰,模著腰中的飛鏢,斜睨著楚府。
「這……您這不是擺明了……」楚天寶的話被旁邊「獨眼龍」一腿踹飛,「你他娘的不想活了?」明晃晃的大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從楚府翻箱倒櫃搜出三百多兩銀子,十多個土匪才揚長而去。
子時,楚則友背著所有銀兩回來,滿臉是血,楚老爺一看就知道他惹大禍了,則友氣喘吁吁地說︰
土匪走時撂下一句話,明日取楚府上下首級。
全家人在楚老爺的催促下,倉皇出逃。
據說在外躲到了解放,據說躲的地方就是J市空山洞,據說當地縣志亦有記載。
據說……一切都是楚田的粘貼,才將這些道听途說的碎片編輯成故事,慢慢咀嚼。
他躺在硬冷的鋪板上,想想醉駕的整個過程,覺得一切都是宿命。
怎麼當時在賓館和紫鵑雲雨過後,就突然閃出到空山洞的游玩念頭呢?
前輩欠J市人民的那份情,
難道輪回中注定要他來還嗎?
難道輪回中注定他一樣需要在J市停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