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隊飯堂臨時改作了烈士靈堂。大門敞開著,門口站著兩名持槍的衛兵,隱約可見里面站滿了人。哀樂低回,使人一下子沉入肅穆森然之中。室內哭泣聲由弱轉強,漸漸演釋成一場哭喪大比拼。持續的哀樂聲中,哭得死去活來的親屬依次被人架了出來,那場面讓人看了沒有不傷心落淚的,這在和平環境里是極為罕見又撼人心魄的。
順子娘也在石大成和呂鐵一左一右地攙扶下走了出來。有所不同的是,順子娘臉上沒有一滴眼淚,有的只是強忍悲痛的堅毅。
「娘!要不去連里的別處轉轉?」呂鐵提議。
「不了,回宿舍」。老人說話的語氣異常堅決︰「告訴你們連長指導員,我明天鐵定回家。」
石大成急了︰「娘︰為什麼不多呆幾天呀?」
「不啦。走,明天就走!」老人不容分說。
听說順子娘就要離隊,傅天雷找到劉蘇北商量對策。劉蘇北是個慢性子,問傅天雷干嗎這樣著急上火?傅天雷說順子娘是英雄的媽媽,就這樣讓他走了他心里會不安的,他是想等忙過這幾天,抽空陪老人家上西湖轉悠轉悠,好讓她老人家散散心。劉蘇北卻覺得,老人想走也不是沒有道理。順子走了,對她的打擊不說是致命的,也是一個重創,既然兒子不在了,非讓她留在連隊也未必能呆得住,不如順著老人家的意,先讓她回去,以後我們大家伙多代順子盡點孝心就成了。听劉蘇北這麼一說,傅天雷的心也就放下了,但覺得還是派人護送老人家回去才好。劉蘇北說這事好辦,由他向趙政委請示,看派誰去最合適。
當天晚上,呂鐵悄悄告訴傅天雷,說是指導員請示了政委,同意派他和石大成一道陪順子娘返鄉。傅天雷心里一喜,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似的走進劉蘇北的宿舍。
劉蘇北熱情地招呼道︰「雷子,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
「我不是來了嗎?看來是心有靈犀啊!」傅天雷樂呵呵地說。
劉蘇北便把趙政委的意見說了,其真實性與呂鐵說的沒有二樣。
「感謝組織照顧!」
「雷子,你給我說實話,是不是就要見到嫂子了,心里激動得直 的那個呀?」
「瞧你說的,難道我在你眼里就這點出息嗎?」傅天雷故意硬撐著,隨後狡黠地︰「不過,誰能跟你比呀,人家娜娜三天兩頭往連隊跑,什麼都替你服侍得妥妥貼貼的,我看你呀,是飽漢哪知餓漢饑呢?!」
「別別——別把戰火燃燒到我身上啊!」劉蘇北連連擺手。
傅天雷有點得意起來︰「掛免戰牌了不是?有句話我可說到頭里,人家可是真真正正的好姑娘,出身好,學歷高,人又長得漂亮,你可不能辜負她哦。不然——」
「不然咋樣?」
「我可饒不了你!要知道,打小我跟娜娜是一起玩耍長大的,論年齡我是哥來她是妹,你只能是我妹夫了……」
「少在我面前充大,不過有件事我還真沒弄怎麼明白,娜娜大學畢業後專門奔你來,你為啥就不領人家這份情呢?」
「這個——我也說不清楚,也許是緣分不夠吧。」
「當初要是你們好上了,哪會還有我們……」
劉蘇北說的是實話。傅天雷的父親跟王麗娜老爸是朝鮮一起打過仗的戰友,打傅天雷記事的時候起,就知道兩家的關系好得跟一家人似的,長大以後,他對王麗娜的確也有那麼點意思,可老父親在兒女婚事上就是犯倔,硬說什麼兩人八字不合,非要兒子跟現任妻子桂巧雲結合,傅天雷竟然沒有二話就依從了。劉蘇北對傅天雷的舉動太不能理解了,追問他說自己的婚姻難道要老人包辦不成?傅天雷無奈地搖搖頭答,沒有辦法,母親死得早,是老爸一手把我拉扯大的,因為不願看到老人傷心,也就將就著成了家。說著說著,倆人的話題就轉到了傅天雷妻子桂巧雲上來了。
「你跟巧雲的感情現在怎麼樣了?」
「老樣子,不好也不賴,不知道怎麼搞的,這一年多來她對我比過去疏遠多了,是不是一個人帶小孩、工作又忙的原因吧,要是能讓她隨個軍,一家人在一起有個關照,我就謝天謝地了……」
劉蘇北誠懇地對他說︰「你家庭的事政委是了如指掌的。我可告訴你呀,在前線的時候他就專門跟我講過,傅天雷同志是個難得的軍事人才,有機會一定得把他用起來……依我看吶,嫂子隨軍的事不會遠啦。」
「嗯。要真能那樣,我就燒高香了,好歹得弄個營職,才能辦家屬隨軍呀。」
其實類似的話,在前線時趙政委也當著傅天雷的面說過的,不過這回再次從劉蘇北嘴里得到證實,他還是滿心欣喜的。
「你沒發現參戰部隊多受寵啊,從軍里到師里不是好多干部都提了一大格嗎。軍長當司令,師長當軍長,再下來就要輪到團里了,老兄,你就耐心等待吧,好消息在後頭呢!只要趙政委發句話,給你弄個營職干干,還不是小菜一碟……」
劉蘇北捅了傅天雷一下,好象這事容易得如囊中探物。
正說著,熄燈號響了。傅天雷起身告辭,劉蘇北卻要求傅天雷再留一會。
劉蘇北拉開抽屜,拿出一份東西遞給傅天雷,說︰「這是各班排評出的立功人員名單,馬上就要上報的,你看看有啥意見沒有?」
傅天雷仔細看了看名單,口里念念有詞︰「一級戰斗英雄姚金順,一等功張光明、石大成,傅天雷……」念著念著,突然打住了。
「怎麼啦?有什麼問題嗎?」
「沒沒什麼,這些弟兄都是好樣的,我都同意。只是一條——」
「請說」。
傅天雷要過鋼筆,在一等功里,重重地劃掉了自己的名字。
「你這是干啥?」劉蘇北驚訝得眼都直了。
傅天雷一臉嚴肅地說︰「這個功我不能要。」
「這可是戰友們評出來的,也是我的意見,你可不好不尊重的噢。」
「算了,功不功對我已經不重要了,能活著回來,沒缺胳膊少腿的就是萬幸啦。上級不是說要「三讓」嗎?健全的讓傷亡的,機關的讓基層的,當干部的讓當戰士的。再說我是一連之長,哪好意思跟戰士去爭這個功呢?」
傅天雷此時的思想的確是單純得不能再單純了,其實他的內心還有一個潛台詞,就是魚跟熊掌不可兼得,剛才說了要提職才能辦家屬隨軍,而這里又要爭功,二者權衡下來,他覺得功可以不要,最好的結果是來點實的……
他的這些想法劉蘇北不大可能了解得那麼透徹,也沒覺得傅天雷立功有什麼不妥,于是搶過名單︰
「不行不行,打仗訓練你說了算,政工方面的得听我的。再說了,這次你靠前指揮,仗打得漂亮,的確是有功之臣呀!」
「別爭了,就當我發揚風格總行吧」。
傅天雷決意不想要這個功,沒商量地站起身朝門外走去。
「雷子——」劉蘇北一急,喊起傅天雷的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