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為我開門的是那老主持。
他朝我雙手合十,迎我進門道︰「阿彌陀佛,原來是梓姑娘來了。」
他們都不知道我是桑府的人,只听蘇暮寒喚過我「梓兒」,于是,他們也跟著叫我「梓姑娘」。
我朝他笑著點頭,問他︰「先生在麼?」
「在。」主持點著頭道。
每次,我都會如此問。不管來開門的是主持,還是那僧人。然後便會失笑著搖頭。三年來,我似乎從未遇見過蘇暮寒出去的時候。他似乎,從來不出門。
門,輕掩著。
我卻沒有推進去,立于門前,喚道︰「先生?」
里面傳來細碎的聲響,而後是蘇暮寒一貫清冷的聲音︰「進來吧。」
聞言,我才推門,小心地將雨傘擱在門口。入內,又輕聲將門關上。依舊隔著紗帳,我瞧見男子輕臥在榻上,低咳一聲道︰「下著雨呢,如何不等雨停了再來?」
我咬著牙,終于開口道︰「先生可知,皇上要選秀了?」
蘇暮寒不說話,我知道他在等著我說。
我上前走了幾步,依舊與那紗帳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才低語開口︰「我在桑府,從來不被人注意。我是妾生的女兒,生來就是低賤,生來就是壞坯。可是,我不甘心于此。三年前,有個自稱神算的人來府上,他斷言,桑府藏有鳳身。因為他的一句話,我的兩個姐姐能夠平步青雲,而我……只能落得滿身是傷的下場。」
微微咬唇︰「那晚,我原本想逃走。要不是遇見了先生,也許我真的沒了機會。」
這些話,是我從未在他面前提及的。
關于我的身世,關于桑府的鳳身傳言。
蘇暮寒只是平靜地听我說完,輕言道︰「所以……」
「我要進宮。」一字一句,我說得堅定。
「咳咳。」他圈起手輕咳一陣,復而支起身子,笑道,「常言道一入宮門深似海,有些人唯恐避之不及,你倒是想得開。」他的話里,絲毫未曾提及鳳身一事,我不知他是何意。
「先生……」
我才開口,卻見他抬手,制止我說下去。我只好閉了嘴,听他又道︰「冒雨前來,這般急原來是為了此事。梓兒,若今日要你放下仇恨,放棄入宮,你可願意?」
我心下一驚,忙道︰「我心里沒恨。」我只是不甘心,我沒有恨。
「呵。」他輕笑著,起身行至窗邊,開口道,「沒有恨麼?」
我才要說話,他卻又道︰「只是有些人,是為仇恨支撐著才活得下去。也許日後,你會慢慢發現。」
我搖頭,殊不知他是何意。他又開了口問︰「何時入宮?」
原來,他以為我今日是來與他道別的麼?急忙又上前半步,開口道︰「先生有所不知,桑府只有兩個名額。」
我如此說,他該是明白了。如何,也輪不上我。
果然,他回頭啟唇︰「哦?那麼,你做了什麼?」
嘴角微笑,果然不愧是我的老師,他已經知道我做了一些事情了。我點點頭道︰「我拜托了大學士的公子,讓他再為我謀取一個名額。先生以為如何?」
他沒有回答,卻是反問︰「便是你那很好的朋友顧卿恆?」
我不解他為何突然如此問,卻只好答道︰「正是。」
蘇暮寒掩面咳嗽一聲,笑道︰「選秀的名額豈是說加便加的?更何況,我看那顧卿恆未必……」
他不繼續說下去,我忍不住便問︰「未必什麼?」若他要說顧卿恆不會幫我,我自是不信的。
只是,一面是教導我的老師,三年來,他的每句話,我都深信不疑。另一面,是疼我寵我的卿恆,對他,我亦是相信的。
蘇暮寒轉了身,低聲道︰「也罷。」
我忙道︰「那我是否可以抹去臉上的藥水了?」蘇暮寒那時候要我掩藏起自己的容顏,他說,太過鋒芒畢露,不是好事。我听了。而如今,既然是選秀,自然要將自己最完美的容顏呈現出來。
沒想到蘇暮寒卻搖頭道︰「不可,未到時候。」
「可是,若我還是這般平凡的面容,又如何能吸引得了皇上眼神?」如果說他的話之前有理,那麼如今我卻是不解了。
他朝我看來,雖是隔了紗帳,我竟仿佛瞧見了那凌厲的目光。看得我身上陣陣發涼,雙手不自覺地絞在一起,不知我哪里說錯了話。
只是,蘇暮寒的言辭听不出怒意,他只淡淡地道︰「如此,怕是你未見著皇上的面,便已經落敗。梓兒,我總與你說,有些戲碼,需要壓在最後。」
他的話,一如往常般的教導。我的心里,卻是起伏不定。
回頭,瞧見擱在三角架上的一臉盆清水,疾步過去,將臉浸入水中。十月的天氣,已經很冷,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卻是咬牙忍著將臉上的藥水全洗了下來。
用藥水遮掩的臉,沒有完全失去我原先的容貌。只是,掩去了眉宇間的神韻,笑顰投足間的風華。
洗干淨了,用衣袖擦著臉上的水珠,我回眸展笑︰「先生,我真的好看麼?」
蘇暮寒輕「唔」了一聲,言道︰「好看。」
他根本看不清我,只是,我依舊笑了。他的話,我從來深信。
「若是……」他頓了下,咳了幾聲才道,「若是名額沒有增加,你也不必氣餒。其實進宮,未必一定要是秀女身份。梓兒,你已經隱忍了十五年,更不必在這當口亂了陣腳。」
他的話,讓我猶如醍醐灌頂!
不一定要是秀女?!
我緩緩笑開,蘇暮寒果然是蘇暮寒。而我,在這當口,居然傻了。
「咳咳——」他突然又咳嗽起來,退了一步,跌坐在榻上。捂著胸口,俯去。
「先生!」我伸手扯住紗帳,卻是止住腳步。
三年來,每次他重咳不止,我便只能如此站著。不點破這層紗帳,仿佛已經深入我的骨髓。我亦不知,若然有朝一日,我真的步入其內,我與他,又會如何?
「先生……」我擔憂地喚他。
隔了許久,他才喘息著開口︰「不礙事。」
我突然有些怕,怕他說「這麼多年了,都如此」的話。急急地說道︰「若有朝一日,梓兒能得到皇上垂青,定請最好的太醫來為先生醫治!」
蘇暮寒卻是輕笑,音色嘶啞︰「梓兒。」他只喚了我的名字,卻又不說下去。
隔著紗帳,我瞧見他側身,躺了下去。久久不言。
「先生?」我試探性地喚他,怕他是難受得說不出話。
蘇暮寒依舊沒有答話。
我著急,卻又不敢進去。
正在我左右為難的時候,听見他忽然道︰「我累了,你回去吧。」
我怔住,他又道︰「涂上藥水。要記住,忍是一門學問。」
忍……
太久的時間了,我最是理解。
點點頭,放輕了腳步走出去。
回到桑府的時候,雨早已經停了。
經過院子的時候,瞧見爹自書房出來,遠遠地看見我,叫我︰「桑梓!」
我站定,垂眉道︰「爹,找我何事?」
他似心情很好,笑道︰「你的兩個姐姐很快就要入宮了,你也該考慮與顧少爺的婚事了。」
我猛地一震,問道︰「卿……不,顧少爺說了什麼嗎?」
爹怔住,半晌才搖頭︰「還沒有。」他說這話的時候,夾雜著無限的失望與惆悵。
聞言,我終于放下心來。敷衍地點了點頭,我只是想著,若然他知道桑府的名額突然多了一個,又會作何感想?
爹朝我看了一眼,留下一句︰「好生和顧少爺相處著。」然後,拂袖離去。
我冷笑不已,他以為我還是當年那個什麼都沒有的桑梓麼?
天色暗沉下來,空氣變得愈發地寒冷。我微微吸了一口氣,轉身朝房間走去。路過千緋的房間時,隱約听見院前的樹叢里傳出細瑣的聲音。帶著好奇,我躡手躡腳地過去,瞧見一男一女緊緊摟在一起,看得我當即一陣面紅耳赤。
我雖未經人事,卻也是知道的。
正在我欲說話的時候,看清了那女的,正是千緋的貼身丫頭玉兒。而那男的,我叫不出名兒,卻也知是府上的家丁。
玉兒開了口,帶著哭腔︰「怎麼辦呀,小姐要進宮,那我們以後……」
「那……能不能求求小姐,不帶你進宮?」
「嗚,小姐定是不應的!」
……
我微哼一聲走開,千緋的性子,自然是不肯的。玉兒是從小跟著她的丫頭,她如何會放手不帶進宮呢?我突然又想起蘇暮寒的話,原來還真的有人那麼不願進宮呢!
***
晚上吃飯的時候,千緋笑得幾乎合不攏嘴了,仿佛她已經是皇後一般。爹與夫人也開心得很,整桌的菜,全是千緋與千綠愛吃的。
只是千綠,破天荒地不多說一句話,只低頭吃著碗里的菜。
我不喜歡對著如此開心得意的他們,匆匆吃了一些便借口離開了。爹什麼都沒有說,我想他們都盼著我快快走開吧?如此,便沒人妨礙他們一家子分享那個天大的喜訊了。
我正獨自走在路上,突然听身後有人叫我︰「桑梓!」
回眸,居然是千綠。她遠遠地站著,淺淺的燈光照在她的身上,抹上淡淡的影。見我站住了腳步,她抬步上前。我才發現,她只一人,菊韻並未隨行。
不免皺眉道︰「怎麼?」
千綠低聲道︰「皇上選秀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桑家有兩個名額。」
「不是給了你和大姐麼?」我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的話。
她怔了下,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抬眸問︰「如果……如果我將我的名額讓給你,你可要?」
「不要。」我想也沒想,立馬拒絕了她的話。
「你不想進宮麼?」她不甘心地又問。
「不想。」我冷冷地說。
「那……」她的聲音低了下去,連頭也低了下去。我看不見她的神色,心底思忖著她究竟是什麼意思?還是,她想套取我的話?
我朝她看了一眼,轉身走開。縱然我再怎麼想去,也不會讓她們知道。我又如何會知道,她們在背後,不會算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