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知道哪一塊雲彩會下雨,天不知道哪一個人要倒霉。
起初,大院里沒有人知道三嬸交了厄運,因為正趕上是冬季,天冷,她出出進進,都往臉上捂一個大口罩,誰也看不見口罩里面的臉蛋。
後來,天熱了,小草都綠了,三嬸臉上的口罩也遮不住了。于是,她白白臉蛋上秘密終于在天下。
二大媽「到的去」,她看見臉上被「畫墨兒」的三嬸,便不由自主地湊上前去,關注地問道︰「呦!咋搞地他三嬸,眼眶子這麼?」
隔了三、五天,三嬸眼眶上的淤是沒了,可是,她的臉又腫脹起來。
我娘也忍不住好奇,叫住三嬸,問她︰「他三嬸過來,讓我瞧瞧你的臉,這細皮女敕肉的腫得這麼厲害?」
面對人們接二連三的探詢,會演戲的三嬸表現得十分平靜,她旁若無事地回答道︰「唉,沒有睡好覺,一時頭暈踫門框上了。」
而對于我娘這樣的問題,三嬸會做出一臉無知狀,她故作驚訝說︰「誰知道是咋回事,睡覺前還好好的,一覺醒來這臉就胖了,這可不是吃肉長的,可能是讓風給潲著了。」
俗話說得好︰紙里包不住火。
時間一久,三嬸的小傷小災還是接連不斷,舊痕未愈,新疤又添,這難免讓人們私下里犯嘀咕。
我娘對我爹說︰「憨弟爹,她三嬸的頭暈病也忒厲害了,不是撞門框就是摔在地上,是不是得什麼怪病啦!」
我爹挑一眼我娘,他不屑一顧說︰「你那老花眼咋那麼尖兒,我咋就沒看見他三嬸摔倒一回呢?」
我接話說︰「三嬸的眼楮亮得跟一汪水似地,我看她不會撞門框上,更不會摔倒在馬路上,說不定是……。」
我爹和我娘還未等我的話說完,他們異口同聲罵道——
「小猴崽子,滾一邊去!」
我滾一邊去啦。
我走上街頭。在道路兩旁,擠滿了圍觀的人群。寬闊的長街上,一支連綿不斷的*隊伍正在通過。長長的隊伍就像一條長龍,既望不見頭,也看不見尾。
在隊伍中,有身著藍色工作服的產業工人,有頭戴白帽胸系白圍裙的紡織女工,還有一隊隊穿草綠色軍裝戴紅袖標的學生,當然還有白大褂方隊的醫生、藍大褂方隊的售貨員,總之,各行各業都齊聚一堂。每支方隊都高舉橫幅,踩著步點,不斷地高呼「革命」口號,一支方隊的口號聲剛落,另一支方隊的口號聲便響起,此起彼伏,聲浪不絕。
忽然,路遠處傳來了一陣陣高音喇叭的尖叫聲,隨著聲音的逐漸增大,一輛安裝了兩個大喇叭的吉普車露了頭。跟在吉普車的後面,是由數十輛「解放」牌卡車組成的車隊,沿著*隊伍的一側緩緩駛過。每輛卡車上,都有幾個全副「武裝」者押著一、二個五花大綁的人,他們頭戴著圓錐似高帽,脖子上吊著一個大牌子,個個跟上法場的囚徒一般。
最後一輛卡車駛過時,我身旁的一個小女孩突然高聲叫道︰「快看啊!這車上押著倆個阿姨。」
我一抬眼,那車上果然是倆個女人。和前面被押著的人不同,她們沒有戴高帽,也沒有被五花大綁,胸前還少了一塊大牌子。但是,該掛牌子的那個位置上也沒有閑著,取而代之的是一雙來回晃蕩的「解放」牌黃膠鞋。
我心里驀然一顫,不知咋地,我突然想起了三嬸。
如果我沒有記錯,這天是一九六八年春天中的某一天。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隊伍早走盡了,圍觀的人們也悄悄回家了,只剩下我默默地站在街旁。
天黑了,起風了。一股疾風刮過,從路旁鑽天楊樹上掃下來幾片女敕綠的葉子,輕輕飄落在地上。
我心里知道,我突然想起了三嬸,不是由于卡車上押著的是倆個女人,也不是由于懸掛在她們胸前的那兩只破了洞的黃膠鞋,而是那倆個女人頭上居然沒有一根發絲,猶如從前慈恩寺里面的尼姑一樣……
我黯然傷泣。我擔心有一天,三嬸也會被人剪掉她那一頭瀑布般長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