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塌糊涂 十     斗爭  ﹝1﹞

作者 ︰ 鳥醐

權力是什麼?權力的標志就是絕對服從。

我知道,自明天起,直到翌年春季的新學期開學,我將每天早晨都必須去上「勞動課」——跟在黃大麻子的身後,同他一起清掃我家大雜院門洞前那條不足二百米長的胡同。

黃大麻子是誰?黃大麻子是一個靠賣醬油醋為生的老頭兒,他家和我家同住一個大院里。所不同的是,我家住的是兩間東廂房,他家住的是三間南陽房。從前,我叫他黃大伯。因其一臉篩坑,人們背地里都稱他「黃大麻子」。

听我娘說,這張麻臉也曾有過燦爛的時候。不過,在黃大麻子大放異彩那年月,我還在我爹腿肚子里轉筋呢。

我娘說,在解放前,在咱家住的這條胡同里的人家當中,除了唱戲的三嬸最耀眼外,其實最能提到台面的人物就是黃大麻子。娘又說,三嬸是驢糞球表面光,黃大麻子才是真胖壓沉炕

我後來知道,那時候黃大麻子開了一家醬油廠和一座造醋的作坊,雇了十幾號人,當上了大東家,不能說是腰纏萬貫,可箱子底也藏有三兩黃金,也算得上一個「小資本家」。

我娘說︰人順易彎。黃大麻子納二房妾後的不久,一把大火焚毀了他的醬油廠和造醋的作坊。

听我娘講,黃大麻子倒霉就倒在他的小老婆手里。那小老婆子尖哇邪乎的厲害,不讓人,經常和大老婆拌嘴打架。大老婆有兒有女,底氣硬,更是一點不讓份。黃大麻子夾在中間,他沒招,一頭是給自己傳宗接代的有功之臣,他得罪不起,一頭是讓自己每天消神敗火的妙藥,他又離不開嘴。沒有辦法,黃大麻子便把大老婆一人扔在家,自己和小老婆躲在醬油廠住。一天半夜,小老婆突然叫夢給驚醒了,對黃大麻子說,她夢見有人在庫房里偷黃豆。黃大麻子許是晚上累著了,也沒听清,他鼻子哼了一聲,一扭頭又睡著了。小老婆實在是放心不下,她端著一盞煤油燈就奔庫房去了。說來也巧,在庫房的門口地上,散落著一小撮黃豆,卻偏讓她一鞋底子給踏上了,腳一滑,身子摔倒了,順手甩出去的煤油燈也飛到了麻袋上,頃刻,一場大火沖天而起……

我說︰「活該!誰讓他娶倆個老婆,像我爹多好,只娶我娘一個。」

我娘抬手掐我臉一把︰「你爹做夢也想娶倆個,他得有那個能耐!」

這就是我娘嘴里的黃大麻子的故事,她老人家是不是添油加醋了,我無從知道。

其實,在我這個「傻子」眼里,黃大麻子是一個面目冷酷、寡言少語的勤快老頭兒。他很能干,平時看不見他閑著。過去,在我叫他「黃大伯」的那段日子里,他每天蹬著一輛平板車,上面放著兩個大木桶,一桶盛醬油,一桶裝醋,沿街繞巷叫賣醬油醋。即使到後來,我改口叫他「黃大麻子」的時候,也沒看見他耽擱一天賣醬油醋。

我之所以敢改口叫他「黃大麻子」,是因為他被「革命」了。*開始了,革命的浪潮席卷全國。

我家胡同第一個被「革命」的人,就是黃大麻子。據二大媽(這時的二大媽已榮任居民委員會主任)透露,革黃大麻子的命也是迫不得已,因為整條胡同的人家就數他的成份最高,是「小業主」,那麼也只好先揪出這個解放前的「小資本家」斗爭斗爭。

「批斗會」就在胡同里召集。在街當口找一塊空地,再找來些舊磚頭往兩邊一垛,然後在上面搭兩塊長木板,便建成了一個簡易的斗爭台,最後再把黃大麻子押上台,人們就可以開始斗爭了。

起先,斗爭會還有點內容,大人小孩也很愛參加。

斗爭的人問︰「黃大麻子你認罪嗎?」

黃大麻子答︰「我認罪。」

斗爭的人接著問︰「犯的什麼罪?」

黃大麻子答︰「生活作風罪。」

斗爭的人再問︰「具體點講。」

黃大麻子答︰「我娶了倆個老婆。」

台下的人們轟然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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