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一件更悲慘的事發生了,我爹死了。
當然,我爹不是讓我氣死的,他是被五樓上面掉下來的一整塊磚頭給砸死的。很慘很慘,那磚頭不偏不倚正中我爹的腦袋中間,據醫生說腦蓋骨都砸碎了。
出事的時間是在上午十點鐘左右,一棟居民樓的建築工地上,設計是六層高,剛蓋到五層,我爹正在樓根底下和幾個人檢查工程質量,一塊掉下來的磚頭偏偏認識他。在這時候,我爹不用再挖泥砌磚了,他年歲大了,又是公司、局的勞動模範,領導就安排他做質量檢查員,誰曾想輕松的活兒還沒干幾天就飛來橫禍。我想,如果我爹繼續堅持砌牆壘磚玩,他現在肯定還活著。
告別我爹遺體的那天,我娘真跟天塌了下來一樣,她哭得死去活來,還哭暈了兩回,公司專門派了兩個年輕的女子一直架著她。我大姐、二姐雖然也是淚流滿面,但她們的步子走得很輕松,不用人攙著,說話也不像我娘那樣不出三句就淚眼汪汪。還是我娘說的對,隔代人隔著親。
我不知道我大哥、二哥哭了沒有,反正我是沒有掉一滴眼淚。這不是我心狠,也不是我恨我爹,盡管他曾經打過我無數次。其實,我心里非常非常難過,但我就是擠不出一粒眼淚瓣來,這或許就叫「欲哭無淚」吧。
我知道,死去的我爹是無限愛我的,他用他的最寶貴生命給我換來了一份工作。公司的領導來我家慰問時,緊握著我娘的手,向我娘承諾,將會盡快安排我的工作。我中學畢業快兩年了,一直在家中待業,這成了我娘最大的一塊心病。
收到上班報到通知單的那天,是我爹死了的一個月後。
我娘笑了。這是在我爹死後,她老人家第一次露出笑模樣。吃完晌午飯,我娘把我叫到跟前,她打開櫃子,從里面一個小包里數出一百五十元,遞給我說︰
「老兒子,你也要上班了,拿著這錢去商店買一輛自行車吧。」
那時,自行行車時生活中的是「三大件」,就等同于今天的人們買一輛汽車一樣,是件也不算小的事。那會兒,一輛地產的「東方紅」牌自行車價格是一百四十七元,一百五十元滿夠,還剩三元錢。
「娘,兒子不要,我先坐公交車上班,等我掙了錢再買也不遲。」
我立刻把錢又推給了我娘。
我不是不想要這個錢,是因為我不敢接。我知道,這些錢都是公司發給我娘的生活贍養費,那是我爹用生命換來的。我爹已經用生命給我換來了一份工作,我又怎麼敢再拿他的命去換一輛自行車呢?
上班的地方離我家真的很遠,已經到了市郊,搭乘公交車得一個半多小時。
其實,工作單位還是我爹所在的建築公司。不過,我不用去砌磚壘牆了,我分配到公司下屬的一家混凝土建築構件廠——專門生產大樓板組裝構件的車間。我得到了我爹的陰蒙,沒有去干那體力繁重的混凝土工,幸運地當起了電焊工的學徒,每月工資十九元。同時,我也認識了我一生中唯一的一個師傅。但是,師傅教會我的第一件活兒,不是點火切割,而是如何大口喝酒。
我上班剛過了一年,我們一向偉大的祖國再次發生了一件大事,我爹的大救星——毛主席死了。這一年是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六年十月,我滿二十一歲,是我中學畢業的第二年。自然規律亙古不變,我「反對」過幾次的毛主席也終于沒有能免除一死,他老人家也得乖乖地去了那邊。
死去的人沒有了生活的時間,活著的人卻感到生活走的真快。
每天眼楮一睜,吃飯、拉屎、上班、喝酒、做「功課」,然後眼楮再一閉睡覺做美夢,如此往復循環,一晃又七、八年過去了,少年的我真的成了老小伙子,也到了該娶妻生子的年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