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看著鳳九淵,笑道︰「皇,我,我的使命結束了,我,我要回歸神的懷抱了。皇,能在死前見你一面,這,這是我最大的幸運。只可惜,只可惜那些,那些死在半道的族人,他們,他們呀……皇,你要堅定信念,不管遇到多大的磨難,都要堅持下去。鳳凰界還是鳳凰界,墮落者不會得逞,我們,我們永遠,永遠都會支持你,守護你……」喉嚨里傳出一連串的怪響之後,身體一陣抽搐,便軟了下去,流淌著濁淚的眼楮也緩緩地合了。
那張被風沙和陽光折磨得黑瘦的臉依舊還掛著聖潔而幸福的微笑。
不用別人提醒,鳳九淵知道老人已經死了。
這些年,無數人死在鳳九淵的面前,但他還是第一次感到這般難受。這個才見面不到半個時辰就死在他懷里的老人,就像與他相依為命多年的長輩,早已成為他生命里最重要的支柱,盍然長逝,令他的心驟然間空了,仿佛整個世界都塌陷了似的。
當看到有晶瑩的水滴落在老人臉時,他才知道自己哭了,然後又听到了自己低沉的嗚咽之聲。所有摩格部族人也在哭,或沙啞,或壓抑,或撕心裂肺,它們混成一起,就匯成了足以摧垮任何堅固心理防線的浪潮,讓路德文、讓思菊、讓左青侯,讓所有扈從聖駕的官員和士兵,都哭了……
老人叫鄂倫,是摩格十三部公舉的大馬格。
每個部都有馬格,馬格就是這個部族里最公正、最受尊敬的人,而大馬格就是十三部公舉出來的最具德行、最公正嚴明、最受景仰的人,簡而言之,大馬格就是摩格十三部的精神領袖。
摩格部人的葬禮很簡單,家里有人死了,每位家庭成員去草原或是山林里揀回一捆柴來,再以傳統的方式向鳳凰神祈求來聖火,將遺體火化,然後選擇附近最高的山峰,將骨灰灑在風里……
鳳九淵也親自去揀了柴。祈火儀式結束之後,由他親自執火,引燃了柴堆。隨著熊熊的烈焰騰空而起,所有的摩格部人都圍著火堆跳起了傳統的舞蹈,慶祝他們愛戴的大馬格回歸了鳳凰神的懷抱。
鳳九淵不會跳摩格人的傳統舞蹈,只得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火堆。夜幕漸漸降臨,天空閃爍著幾顆寒星,仿佛是引導大馬格鄂倫靈魂回歸鳳凰神懷抱的指路明燈。看著這些下午還哭得痛不可言,現在卻又高興得像過節一樣的摩格部人,鳳九淵暗暗感慨風俗文化的差異,心中的悲痛怎麼也無法釋懷,便招手叫過思菊,道︰「陪我去走走,這里吵得慌!」
原野廣袤坦蕩,夕陽的余輝照射著天邊的雲彩,反射出金子一般燦爛的光芒,沁涼的風輕輕地吹拂著,帶來了草木枯萎的蕭瑟氣息,秋天,在這樣一個傍晚,仿佛能夠伸手觸模得到。
鳳九淵就這樣默默地走著,走著,偶爾伸手從不知名的灌木采摘下來一串果實,把它們捋在手里,一顆一顆地朝遠處擲去。他顯然不是在為植物種子的傳播而努力,他擲的,只是自己心底沉重的思緒……
不知不覺,走到一條小河邊,河邊一微風中翻著金色的鱗鱗細波,煞是晃眼。
鳳九淵撿了一塊干淨的石頭坐了下來,思菊也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並把頭靠在了他的肩。聞著那淡淡的發香和河水里蒸騰來的淡淡的水腥味,鳳九淵長長地唉了一聲。
思菊問︰「嘆什麼氣呢?」
鳳九淵道︰「其實也沒什麼……」
思菊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摩格人都能以最灑月兌的態度來對待生命的逝去,你為什麼還放不開呢?」
鳳九淵搖頭道︰「不,不是的。雖然我也很難受,但……」
「你很迷茫?!」思菊道︰「我說的對嗎?」
鳳九淵道︰「是呀,迷茫!原本很堅定的,現在又迷茫了……」
「換作是我,也會很迷茫!」思菊道︰「這是一群只看一眼,就能將他們徹徹底底看透的人,他們真誠,他們質樸,他們毫無機心,更沒有爾虞我詐。很少有人能拒絕他們的請求!」
鳳九淵道︰「鄂倫說得不錯,朝廷里那幫子大臣,都是墮落者,靈魂早已經被玷污了。他們不配立身朝堂,不配再擔負起管理國家和重任……」
思菊抬起頭,坐直了身子,道︰「你呀,永遠都不能以最理智的方式來抉擇出哪些是該做的,哪些是不該做的。一時的感動就動搖了你的信念,可見你的堅定其實也廉價得很!」
鳳九淵像受到了刺激,身子立即繃緊了,道︰「是麼?」又道︰「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老鼠太多了,真要徹底地清理干淨,怕是這個家也會給折騰得不成模樣。我只是在痛惜,不是動搖!」
思菊沒有在這個話題接下去,挽起他的手臂道︰「回去。天已經黑了,小心一會兒遇著狼……」
五天之後,鳳九淵在太原府設壇,親自祭祀那些死于蕭可立叛亂事件里的摩格十三部族人,並公開許諾,不論付出多大的代價,朝廷一定會給受難者一個公正的交待。
這次北巡的目的就是安撫摩格十三部等北部少族族裔,再者就是調查清楚蕭可立是憑什麼能以瞞報和謊報軍情的方式掀起如此大的變故。若非鳳衛及時察覺,提醒他小心,再拖些日子,一場內戰是不可避免的了。
到了賀蘭道後,他才發現,不管蕭可立怎麼挑唆,摩格十三部就算是被朝廷大軍屠殺殆盡,也絕不會采取任何對抗的策略。然後,鳳九淵也明白了,蕭可立等人之所以要拿摩格十三部開刀,就是看準了自己的弱點,以叛亂來激得自己揮舞起戰爭的大棒。一旦真走了那一步,不管戰爭是勝是敗,自己這個膽敢屠殺以忠誠著稱的摩格十三部的皇帝也就徹底地毀了,不但會被逼退位,甚至在歷史也會留下千古罵名,遺臭萬年。
他們不是要攪爛鳳凰界,而是要推翻他這個皇帝。或者說是打擊鳳氏一脈在鳳凰界的威望,從而在合適的時候取而代之……
由此看來,蕭可立確實只是枚棋子,至于他背後到底是什麼人在指使,鳳九淵猜不出來。
朝堂的利益集團他已經了若指掌,誰也沒有能量發起如此大規模的陰謀,而民間就更沒有力量了。而外來的過江龍,諸如鳳鳴兮和她統治之下的奧斯曼投資銀行固然生猛,但因受鳳衛所制,也翻翻不起什麼大浪。
那麼,會是誰干的呢?
桑林都說了,蕭可立背後若沒有個運作高效的集團,又如何能夠順利地逃出中京城,然後在北地兜了一大圈之後才服毒自殺。若是蕭可立還活著,若是他還有價值,是不是就算鳳衛加漁網也依舊找不到或是抓不住他蕭可立?
越是迷糊,便越是危險,就越有必要將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不管牽連多少人都要查。
北巡這一趟,他也明白了很多東西︰民間對朝廷雖有怨言,但都是沖著各地官府和內閣去的,與他這個皇帝無涉。近段時間以來,不時出現軍隊將領叛亂的情況,但大多都是因為受了蒙蔽,士兵對他這個皇帝的尊敬和效忠之心不曾有半點的衰減。綜合這些情況來看,他這個皇帝沒問題,底層的百姓和士兵沒問題,有問題的就是夾者兩者之間的特權集團了。
明白了這一點,他就想到了曾經帶給他無窮驚悸的那控制著鳳凰界的看不見的手,心下忍不住暗道︰「難道是它在跟我斗麼?」旋又覺得不太可能,這雙看不見的手存在的意義就是維護鳳凰界的利益,而他現在所作所為並不與此相沖突,反而還是殊途同歸,自然也就不存在沖突的可能了。可是,除了這雙手之外,誰還有這般大的能量攪得鳳凰界天翻地覆呢?
想不通,鳳九淵也懶得仔細再想。
在完成了祭禮儀式之後,又在賀蘭道各地巡視了一圈,見他的旨意和朝廷的政令在這里得到了不折不扣的執行,極是欣慰,還讓路德文好生看,仔細看,若是能將賀蘭道的社會管理經驗移植到其他各道去,那就再好不過了。
路德文說移植不了。鳳九淵問為什麼?都是鳳凰界治下的疆域,憑什麼就移植不了呢?路德文說︰「皇,旨意和政令的執行與民風民氣有著極大的關系。賀蘭道和北地各道居住生活的大多是游牧民族,他們性情耿介,忠直,缺少機心,再者受傳統觀念的約束和影響,執行起來自然是不折不扣的!但其余各道卻就沒有這樣的民風了,大多刁鑽,教化管理不易,旨意政令執行起來多有阻撓和麻煩,好多時候都是有政策,下有對策,搞得一團烏煙瘴氣。其實,賀蘭道在社會管理沒有什麼新穎和獨到之處,甚至在很多地方還遠不如南部各道……」
鳳九淵是個很固執的人,即便是路德文滔滔不絕了說了一大通,也不能讓他改變主意,硬要讓路德文回去之後將賀蘭道的社會管理經驗作一個總結,並遴選出幾個道來試行一下。路德文也只有無奈地應承下來。
巡視完賀蘭道後,鳳九淵又去了觀瀾道,然後再折回溯原北道,任命了新的第十二戰區大總管和相關高級軍事將領,這才結束了此次北巡,啟程南歸。
來時走得慢,回去之時兼程走路,即便是幾萬人的大部隊,不過十天功夫就到了固原北道。
這日剛扎下營盤不久,路德文就送來了內閣的急報,說李承祚在刑部大牢里被人殺死了。
鳳九淵見路德文又驚又恐,急得是滿頭大汗,便笑道︰「我不是早告訴過你,李承祚是活不到把他送刑場那天的,你還不信?」
路德文道︰「可是,可是,臣,皇,關押李承祚的地方臣作了周密的布置,雖不說萬無一失,但至少可以保證李承祚不死于他殺……」說到這里,想到李承祚已經被殺,什麼周密布置,什麼萬無一失,什麼保證都是空談,只得唉了一聲,跪了下去請罪。
鳳九淵看完了奏報,道︰「死了就死了,值什麼?凶手不是已經拿住了麼?嚴審,問出主使者來就行!」合奏折,眉頭蹙了起來,道︰「關押得如此嚴密都還是被殺了,看來朝廷以後非得把監獄建在空中才行了。安全形勢不容樂觀呀!」
「建在空中?」路德文覺得這個想法未免有些詭異了,略一想,就覺得只是皇帝一時的感慨,當不得一回事,便擱到一旁去了。他本是以為皇帝在得知李承祚被殺,定會惱羞成怒,自他以下,刑部、關部、順天府等部門怕是都討不到好果子吃,定會挨一頓重罰,卻沒想到皇帝連提都沒提處罰的事,竟然就這麼輕易地放過了。納罕之余,他又覺得慶幸,想來皇帝北巡歸來,心情極好,所以才沒有在意這等事情的。
結果沒過多久又收到消息,說被生擒的凶手服毒自殺了,所服之毒正是蕭可立所用的天龍膽。
又是天龍膽?
看到那幾個字,路德文的眉心是連跳,暗道︰「天龍膽得之不易,哪來的這麼多呢?再者,凶手被擒之時,身所攜之物已經被搜了出來,這天龍膽又是藏在哪里的?」越想越覺得詭異,就回復刑部,讓他們嚴查,務必弄清楚天龍膽到底是凶手一直攜帶在身的,還是凶手被擒之後有人送到他手里的。這事若不查清楚,抓多少人就有可能死多少人,再嚴密的大牢都沒有任何的安全保障。
北巡以來,朝廷和地方官府聯手配合,共緝拿官員、將領五千余人,被牽連者超過六萬。此前,關于此事還在街頭巷尾熱議,現在卻是人人自危,再沒有人敢在公開場合掉一字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