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銳終于回到了棋社,謝天博自是又驚又喜。這些天來他已隱隱感到義弟很可能是遇到了大麻煩,但卻苦無辦法幫助,眼下見他突然平安歸來,當真是喜出望外。
看著謝天博發自內心的笑容,王銳心下一陣感動,心想自己穿越到這時代一上來就能夠遇上這個善良的大哥,可能是最幸運的事情之一了。若沒有他的幫助,自己絕沒有今天,沒準到現在還混跡在棋社里靠著贏些小錢勉強度日呢。
他簡單說了下自己在李府的遭遇,謝天博听後亦是替他捏了把冷汗。那日從邀月樓回來後,他一直為王銳開罪了肅寧伯魏良卿的人而暗暗擔心。眼下見這危機終于被化解,他心頭的一塊石頭也總算是落了地。
接下來的幾天比較平靜,李永貞仍然時不時派人接王銳到府上去研棋,他也借機和那幾個能工巧匠繼續鼓搗所謂「仙譜」上記載的神奇物事,眼下這件被王銳視為極其關鍵的東西已經接近了大功告成的階段。
這一日,王銳忽然接到了曲達閭派人送來的書信。上面只有短短的一行字「今晚初更在門前等候!」
王銳既興奮又緊張,因為害怕謝天博擔心,所以也沒將事情告訴他,天剛一黑就獨自回房,焦急地等待著初更的到來。好不容易待到初更時分,他一個人悄悄溜出了棋社的大門。
還不到一盞熱茶的時間,那輛熟悉的蒙著黑布的馬車就從街巷的另一頭駛來。由于馬蹄上包裹了厚布,所以沒發出太大的聲響。轉瞬之間馬車已停在了王銳面前,駕轅之人正是曲達閭。
王銳抱拳施禮輕聲說道︰「有勞曲兄了!」
曲達閭微微點頭,朝王銳一擺手示意他快上車,同時輕聲道︰「車里有一套衣服,還煩勞公子委屈一下換上。」
王銳依言上了車,見車廂里果然放著一套破舊骯髒的粗布衣裳。他猜想曲達閭多半是要自己扮成勤雜工之類的角色好混入大牢,因此也不多言,強忍著刺鼻的味道換上了那套衣裳。
馬車在寂靜的街道上慢跑著,王銳也在默默整理著思緒。說實話,他也無法準確說出自己想要進北鎮撫司大牢去看一看的理由。除去因好奇之心欲親眼看看名滿天下的六君子,大概想試試能否盡點力幫助他們,驗證一下自己究竟是否有改變歷史軌跡的能力也是個重要的原因吧。可是自己見到他們到底應該說些什麼呢?又能幫上些什麼忙?
王銳默默整理著這些天來的思路,不知不覺中車子已停了下來。他挑簾向外張望,只見這里是一處不知名的街巷深處,此刻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影。細看街道兩旁的那些房屋,並沒有發現什麼特別宏偉或是森嚴的建築。難道令普通人聞名喪膽的北鎮撫司就在這里不成?
曲達閭低聲說道︰「快下車,這里是司衙的後門!」
王銳下得車來,跟著曲達閭來到最里面的一個角門處輕輕扣了扣門環。少傾的功夫,門被打開了一條不大縫隙。黑暗中一人舉起燈籠在曲達閭的臉上照了照,隨即打開門將二人讓了進去。
那人一身牢役的衣服,年紀約有四十多歲。大概是由于職業的緣故,使他的臉看上去充滿了陰鷙之色。
曲達閭掏出一包東西塞進他的手里開口道︰「這位是王公子,有勞顏頭了!」
那顏頭掂了掂那包銀兩,隨即收入懷中,陰鷙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說道︰「曲百戶太客氣了,你我本就是一家人,區區小事自然好說!公子請隨我來,我們只有半個時辰的時間!」
曲達閭對王銳說道︰「公子請自去,我留在這里照應!」
王銳朝他抱拳一禮,然後跟上顏頭快步往里而去。
令人聞名膽寒的北鎮撫司大牢主體部分是在地下,王銳扮成雜工的身份,被顏頭順利地帶入其中。
牢房內壓抑、昏暗,一股血腥和腐臭攙雜在一起的難聞氣息撲面而來,中人欲嘔。再加上隨處可見的斑斑血跡和犯人的痛吟、哭泣之聲,讓王銳感到真仿佛是置身于地獄之中一般。他暗暗慶幸自己幾次都化險為夷,若真落入到這種地方來的話,後果如何實在是難以設想。
待到離門口的衛兵已遠,顏頭側身低聲問道︰「不知公子想見何人?」
王銳略一猶豫,隨即答道︰「楊漣楊大人,還煩勞顏頭指引一二!」
楊漣身為六君子之首,敢于在當時政治最黑暗的時候挺身而出力戰「閹逆」,稱得上一身都是錚錚鐵骨。後世的史家們大都對他評價極高,稱其「為人磊落負奇節!」。先拋開黨爭的偏見不論,僅這樣一個奇男子就令人不由得心生敬意,王銳也很想親眼一見。
顏頭點了下頭轉身在前引路,王銳隨後緊緊跟上。七轉八拐了一陣後,他們已經進入到大牢的深處。就在這時李頭停了下來,朝著一個牢房一指。
王銳精神一振,借著牆壁上火把昏暗的光亮細看。只見一人亂發披面,身著一襲血跡斑斑的污穢囚服,手腳上都系著鐵鏈,半倚在草鋪上一動不動,既看不清面目,亦不知是生是死。
他上前幾步,隔著牢籠的柵欄低聲喚道︰「楊大人……楊大人!」
那人仍是一動不動,全然沒有反應。王銳轉頭望向顏頭,目光中露出懇求的神色。
顏頭微微嘆了口氣,上前來掏出鑰匙將牢門打開說道︰「公子進去吧,記住你只有半個時辰,時間到了我自會來喚你!」
王銳抱拳一揖道︰「多謝,今日之情在下日後定當有報!」
顏頭揮了揮手沒再言聲,將燈籠塞在他手里,轉身徑自去了。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王銳這才提著燈籠進到牢房中。他走到草鋪旁盤膝坐下,將燈籠放在一邊,猶豫了片刻,然後才用手輕推那人,口中仍是低聲喚道︰「楊大人……楊大人!」
那人終于動了動,費力地抬起左手撥開額前的亂發,似是想看清究竟是何人在喚他。只見他滿面血污,整個臉都已經腫得老高,根本看不出本來的模樣。盡管如此,但他的眼中仍有一絲神采,流露出的依然是倔強不屈的目光。
說實話,王銳之前對六君子和東林黨並無什麼好感,僅僅因為楊漣等人的堅貞不屈而有一絲敬意而已。東林黨與閹黨之間的黨爭無所謂對錯,只是利益之爭罷了。想當初東林黨勢大之時,對其他黨派一樣是打壓,所為者無非權利和利益。歷史上若是他們真的得勝掌權,大明朝也未必會挽狂瀾于即倒,只不過境況可能比閹黨得勢要稍好些而已。
可眼下看到了楊漣的慘狀,王銳的心中忍不住生出深深的同情。暗想真正的英雄可能是最悲慘的了,絕不會如文學作品上所描述的那樣光彩奪目。真正的英雄要有堅定的信仰,並且肯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真正的英雄要飽受磨難,甚至是歷經人類最深的苦難。作秀者固然可以博得滿堂喝彩,但若真正以血肉之軀去擔當泰山般的重任又談何容易?
王銳強忍住心中的酸楚,輕聲問道︰「您可是楊漣楊大人麼?」
那人拿目光上下打量了他幾眼,用嘶啞的聲音說道︰「不錯,正是老夫!你是何人?」
王銳抱拳施禮道︰「晚生王銳,受崔景榮崔大人之托來探望楊公,您老受苦了!」
楊漣輕輕哦了一聲,目光變得柔和下來,嘆了口氣說道︰「有勞崔大人掛念了,大洪既已身入詔獄,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惟有與閹豎抗爭到底而已!」
王銳無言以對,只有寬慰道︰「楊公不必絕望,崔大人已聯絡了百官聯名上奏。想來聖上只是一時被蒙蔽,他早晚定會念及楊公與左大人當初移宮之恩,到時必會還諸公一個清白!」
他嘴上雖這麼說,心里卻嘆道,崔景榮現在已是自身難保,朱由校更是混蛋加三級,早將楊漣與左光斗當初力助他登上帝位的大恩忘到了九霄雲外。只可惜這幫直臣的愚忠所托非人,徒然搭上身家性命罷了。自己將來可絕不能去當什麼英雄,只要當個心地善良的「小人」、「惡人」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