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末年風雲錄 第十章 道

作者 ︰ 肖申克117

李榖是十月中旬回到汴梁的,當時韓奕正在鄴都城下。

李榖還在河北,就被劉知遠拜為左散騎常侍,這是罷外郡歸本官的一種獎賞性質的虛職,以為進秩,不久前就權判開封府,主持開封府的事務,因為他曾經做過開封府的推官。

不管主人馮道的笑罵,李榖拉著韓奕上了自己的牛車,早有僕人跑回李宅通知家人準備了。

韓奕被李榖的熱情給感動壞了,因為韓奕不僅對他李家有恩,更是勾起了李榖對年輕時代的回憶,尤其是李榖早就知道韓奕以孝聞名于青州。如今韓奕以十九未到的弱冠年紀,憑著自己的武略與見識、才干,成了一州防御使,服金紫,更是讓李榖歡喜。

李家的宅弟,韓奕曾經送李小婉時去過,就是今年夏天護送劉知遠入汴時,他也特意去拜訪過。不過那時,李榖還在磁州,家人都跟隨而去,在汴李宅中只有幾個老僕看守,宅內所有值錢的家當都被遼人、亂兵輪番搶劫一空,只剩下空蕩蕩的一座宅子。

牛車還未到李宅,遠遠地就看到李宅中門大開,沖出十幾個家僕,伺立兩旁。李榖笑道︰「子仲來我家,應像是回到自己家一樣。」

「听李叔吩咐!」韓奕也不客氣,回道。

中門內,幾個婦人攙扶著一個老婦人走了出來,這正是李榖的老母劉氏。劉氏身子虛弱,李榖搶向前道︰「這麼冷的天,娘何必親出?若受了風寒,便是孩兒的罪過。」

劉氏滿頭銀,慈眉善目,看著韓奕道︰「這便是奕哥兒了?」

有中年婦人,大概是李榖的妻室,說道︰「太夫人不能這麼叫人家了,奕哥兒如今是大官。」

韓奕連忙道︰「老祖宗這麼叫,孫輩兒听著親切。」

「老祖宗?」劉氏微愣了一下,大笑道,「哎喲,我真是老了,應該被供在香案牌位上,每年除夕、清明燒上幾柱香。」

眾人抿嘴輕笑起來,韓奕則顯得有些尷尬。

劉氏道︰「奕哥兒是個好孩兒,要不是你,我家婉兒早就……哎……」

劉氏忽然想起來,回頭看左右︰「婉兒去哪了?」

韓奕在人群中打量,並未找到李小婉的身影。提起李小婉,韓奕甚至已經對她的模樣有些淡忘了。不過他見這一家人融洽的氣氛,心想李小婉雖父母雙亡,但應當受到了無微不至的照顧。

韓奕感覺自己像是位皇帝,被李家老少一大群人簇擁著入了正堂。太夫人劉氏掌握了家中最高的言權,李榖也不得不陪座在一旁,插不上一句話。

因為李榖與韓熙載的關系,李家人將韓奕視作晚輩親戚,婦人們並不避諱地圍坐一起。太夫人劉氏仔細地詢問韓奕家中一切情況,又問自遼人入汴以來的經歷,一邊唏噓,一邊跟著流淚。

當听到在兗州城,那巨寇齊三吃婦人心肝時,李家的婦人們都驚駭地跳起來。韓奕感到好笑,然後他又警醒起來︰難道我已經對別人的生死麻木了嗎?我居然感到李家婦人們的好笑。

李榖正妻陳氏的身後擺著屏風,韓奕偶然見到屏風後面裙影閃動,因為方才從屏風傳來一聲清悅的嬌呼聲清晰可聞。

陳氏見韓奕看向她身後,笑著問道︰「妾見奕哥兒年少有為,又生的英俊健壯,今又領防御使之職,將來前途光明。不知你在家鄉時,可曾與人有婚姻之約?」

婦人們都消停了下來,紛紛看向韓奕,行著注目禮。韓奕微微一笑,說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他不想說沒有,因為婦人們總喜歡當免費的媒婆,韓奕在家鄉時也親身踫到過不少,他拿這句名言來搪塞,說的冠冕堂皇,卻又符合自己的身世經歷。陳氏又說道︰「要掃滅胡虜,恐怕不是三年五載之事。不過,奕哥兒年紀還不大,再過幾年再娶妻也是自然的事情。」

「我听說子仲上次北去,曾在幽州兵臉上刻下‘掃燕’、‘滅遼’字樣?」李榖這時問道。

「家父命喪在遼人手中,晚輩不敢忘懷。我娘病逝前,曾經讓我誓,要為父報仇,故我平生唯一志願,便是帶兵十萬,平燕滅遼!」韓奕說道。

「志向雖高,可惜……」李榖輕搖著腦袋,似乎並不太欣賞。

又說了一陣閑話,太夫人劉氏累了,婦人們都簇擁著她離開,只留下男人們。韓奕再瞅向對面的屏風,見躲藏在後面的人影早就不見了。

李榖的兩位兒子李吉、李拱,則是贊嘆韓奕的武略,羨慕韓奕如今的地位。韓奕拱手道︰「二位兄長謬贊了,小弟不過是乘亂得據高位,何足掛齒?」

「子仲不必謙遜。」李榖擺了擺手道,「觀近世以來,文臣武將莫不如此,就是我李榖不也是沾了裙帶關系的光?你族叔熙載才干只在我之上,他中進士時,我還未應科舉,如今他在南朝二十年,听說也不過是個六品官兒,又遭貶放。我回汴不過兩月,就听到你在鄭州的善政種種,看來青州韓氏是英杰輩出。不過官場凶險,持身公正雖不失為君子,但若讓人覺得眾人皆醉你獨醒,倒顯得你木秀于林。」

李榖似有告誡之意,韓奕心中感激︰「多謝李叔賜告。」

已是晚宴時分,李榖夫人陳氏張羅了一桌好酒好菜。李榖是孝子,先去後院陪了自己母親用餐,然後才回來陪韓奕。

「你現在以武起家,雖然領兵打仗靠的是將略與部下忠勇,觀你起事前後,不缺猛士豪杰,但既為一郡之守,還需文吏輔佐,所擇文吏幕府貴在良正精干,否則難保富貴爵位。」李榖告誡道。

韓奕沉思了一下,誠懇地說道︰「小佷剛進入仕途,雖有陝州劉德劉立之相助,但部下幕府空虛,尚虛位以待。請李叔賜教!」

「我替你留心一下,為叔剛入仕時,曾歷華、泰二州從事,此乃幕僚之職,後追隨前主,漸在朝中為官,認識的人也不少。我今又權判開封府事,好在還是京官,若有合適的文士,我給你引薦。」李榖點頭答應道。

韓奕心說自己實在是太幸運了,連忙離席拜道︰「多謝李叔厚愛。」

李榖親自將他扶起來道︰「賢佷莫要多禮,我說過了,在我家里應像是在自己家里一般,哪里要這麼多虛禮?」

俄而,李榖又撫須笑道︰「倘若你族叔熙載知道還有你這麼個佷子,不知該作何想?看來將來率百萬雄師平定江南,是青州韓奕韓子仲了!到時候,賢佷要親自將那韓老才子擒來,陪老夫飲酒作詩。」

「哈哈!」韓奕也笑了起來。李榖雅善談論,說話又極有風趣,就是國家大事也善于譬喻,讓听者很容易明白。

韓奕平時沉默少言,但遇到談得來的人,他也善談論。借著酒興,韓奕陪著李榖談天說地,引經據典不行,但一番對時局的見解,也讓李榖刮目相看。

「賢佷居然受郭威看重?」來到書房,李榖吩咐僕人奉茶,偶然听到韓奕說起郭威郭榮父子。

「也並非受郭公看重,小佷以為,舉朝重臣之中,唯郭公為人寬厚,可以托付!」韓奕說道。

「這倒也是,我听說郭公見客,無論客人地位高下,他常常月兌下戎裝,以褒衣寬袍相見。武人當中,郭公算是個異類。」李榖點頭道,「你弱冠即服紫服,朝野根基太淺,與郭公交好也不失為一良策。再加上你有佐命之功,還有一郡善政,不簡單!哦,對了,你跟符彥卿、高行周這些累朝宿將也交好,馮老相公對你印象頗佳,更何況他佷孫是你部屬,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李榖連連說道,再一次對韓奕刮目相看,原來這年輕人不顯山不露水,上交下援,城府也是極深,這倒顯得自己太小看了他,以為他初涉官場,不太懂得為官之道。

韓奕低頭喝了一口茶,看著茶沫破裂,道︰「小佷這樣做,是不是讓李叔有些失望?」

心中卻覺得自己認識劉德,才是自己最大的幸運。

「很好!」李榖不禁有些感傷,「我像你這年紀時,哪里知道與人為善和趨利避害呢?總是踫了一鼻子灰,才明白如何為人處世,等我弄明白了,年紀也不小了。世上的事就是如此,你可知我此番在磁州,差點就命喪在虜主之手。」

原來,遼主耶律德光南下時,李榖對從人說︰「這個虜頭將不能活著回來。」耶律德光在汴梁做三個月的中原天子,形勢大變,倉惶北返,又生了熱病,病情日重,他听說李榖密通晉陽,派兵拘至,親加質訊。

李穀極有膽氣,反而詰問證據,遼主語塞,佯從車書證據的模樣。李穀窺破詐謀,樂得再三窮詰,聲色不撓。遼主竟被他瞞過,好歹撿了一條命來。

韓奕听李榖談起在河北時可怕經歷,仍然面帶微笑,談笑自若,心中極是欽佩,若是換成自己,恐怕沒有這份膽色與急智。

「李叔的風度令人欽佩!」韓奕真誠地稱贊道。

「應當賦詩一!」李榖心情愉悅,站起身來面含希冀之色,「不知賢佷能否做詩?」

文人就是文人,李榖明知韓奕好武,頗有考較後輩文采的意思,硬將韓奕拖到書案前。韓奕握著羊毫,心中躊躇,背什麼好呢?

窗外夜色深沉,屋內暗香浮動,暖意融融。

韓奕偶然看到一棵雪松正立在院牆一角,暗光下,正頂著厚厚的白雪,傲然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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