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末年風雲錄 第九章 道

作者 ︰ 肖申克117

三百名活下來的幽州兵,被分成十隊,每隊降卒分別用繩索拴在一起,他們木然地看著韓奕,面如死灰。

韓奕跳上戰馬,回頭看了看已經在鄴都城頭上高高飄揚的「漢」旗,出了一道簡短的命令︰

「向北,出!」

俘虜們見韓奕押著他們往北,這些凶悍的幽州俘虜們以為漢帝信守諾言,許他們不死,個個興高采烈,盡管被捆綁著。

剛出魏州地界,有俘虜就嚷道︰「將軍讓我們歇口氣吧,都走了三個時辰了。」

「是啊,就是牲口,也總得歇口氣,這麼冷的天也不讓我們烤火。」還有人跟著起哄。俘虜們索性都躺倒在地,喘著粗氣,他們雙手都被捆在身後,又用一根牛筋繩串在一起,走起路來不利索,更是耗費體力。

韓奕冷冷地看著俘虜,蔡小五則取了自己的角弓,將箭矢搭在弦上,喝問道︰「方才誰最先開口的?」

俘虜們鴉雀無聲。

「日落時分,哪隊幽州兵最後抵達洺州,該隊就地斬!」韓奕命令道。

「將軍,你們皇帝許我們不死,難道你要違抗你們皇帝的命令不成?」有人頂撞道。那人話音未落,蔡小五的箭矢就飛了過去,那人慘叫一聲仰面摔倒在地,身邊左右俘虜撲通著跪倒。

「爾等身陷虜境,本屬不幸,甘為遼人所用,殺我百姓,死有余辜。今我朝陛下降恩,許爾等不死,爾等沒有絲毫悔改之心,看來韓某只能大開殺戒了。」韓奕怒急。

「將軍饒命啊,我們馬上趕路,您說走就走,您說停就停,還不行嗎?饒命啊!」幽州俘虜們全都求饒道。

「還不快點趕路?」呼延弘義揮舞著大刀。

「是、是!」俘虜們紛紛從地上弘義起來,往洺州方向奔去。個個奔走如飛,上氣不接下氣,因為誰最後抵達洺州便要處死。

「軍上這是真要殺了他們?」陳順問道。

「真要殺他們,在這里就行,何必要繼續往北走。」韓奕道,「陛下當初就不應該答應放了幽州兵,既然答應放了,那就得派兵監視。若不是我將差事討過來,這些凶悍狡黠之輩豈會放過沿途的百姓?」

七天後,韓奕與自己的部下押著還剩下半條命的俘虜們,來到了一片陰森恐怖的樹林。已是十二月的光景,烈風刺骨,夾雜著冰雹,寒風入林,出低沉的嗚咽聲。

充當向導的新隊正黨進告訴韓奕,這里就是殺胡林,耶律德光隕命于此。

過了殺胡林,義勇軍抵達鎮州城外。鎮州即恆州,八月時詔復此名,順也復為成德軍。韓奕停了下來,俘虜們被摁在城外地上。

李威帶著牙軍,各執尖刃向俘虜們走去。俘虜們大驚失色,拼命地掙扎,奈何他們每人都被數人壓在身下動彈不得。

俘虜們左臉刺上「掃燕」二字,右臉刺上「滅遼」二字。韓奕又一聲令下,俘虜們各自失去右手三根手指頭,哀號聲一片,慘不忍睹。

「爾等立即北歸,不得停留。告訴虜主,青州韓奕他日必率精甲十萬直搗臨潢府。爾等下半輩子好生做人,不要再做胡虜的走狗,倘若懷恨在心,向我尋仇亦有何妨?」韓奕沖著俘虜們喝道,「記住了,滅遼者必是我韓奕!」

鐵骨諍言如利箭穿心,俘虜們膽戰心驚,三魂六魄去了九成,各自忍著巨痛一哄而散,能活著逃回幽州也算是韓奕格外留情。從此,幽州人記住了韓奕的名字,世上不光有身事遼人的幽州韓氏、玉田韓氏,還有一個與遼人不共戴天的青州韓。

鎮州城外多了一些人,他們是成德節度留後白再榮、前穎州防御使何福進、前控鶴指揮使李榮、前奉國右廂都指揮使王饒。

「將軍辛苦了,成都軍節度留後白再榮見過將軍。」白再榮一馬當先,搶先下馬拜道。

「白帥使不得。」韓奕連忙躲開。

「使得、使得,將軍是王師先鋒,當然使得。」白再榮厚著臉皮道。

白再榮身後的眾將相視一眼,暗笑白再榮無恥。韓奕與眾人寒暄了一番,被引入城內。

酒宴上,一番客套之後,韓奕就現白再榮在眾人當中一點威信都沒有,眾人都沒把他當一回事,李崧、和凝等人回到汴州,讓滿朝大臣們都知道了白再榮沒有將才。

何、李、王三人在軍中都是年少從軍,以驍勇聞名,尤其是李榮能挽百斤的強弓,且準頭極佳。鎮州能夠將遼人驅走,全靠這三人之力,白再榮只是因為原本的官職在三人之上才當上了節度留後。何、李、王三人現在暫無封賞,心中頗為不平。

韓奕對這三人極感興趣,這三人對韓奕更是感興趣,大概是見他太過年輕,可城外方才的那一幕還歷歷在目,這讓他們覺得韓奕年紀輕輕就成了一方防御使,看來也是殺伐果斷之輩。他們早就听聞關于韓奕的傳聞,又見他帶來的三千兵馬個個生龍活虎,心里就少了些輕視之意。

面對這些老兵,韓奕不卑不亢,跟鎮州諸將校一起談笑風生,言談舉止有大將風度,又以晚輩後進自居,給足了眾人面子。眾人心中暗贊。

「不知定州今日安在?」酒過三巡,韓奕問道,「久聞定、鎮諸州乃四戰之地,在下南來,一路上多派斥侯,卻未現任何遼騎。」

「韓將軍有所不知,自遼主耶律德光死,遼人內亂,至今只有定州還有殘余。孫方簡正與遼人相持,故遼人自保還來不及,哪里敢來我鎮州?」王饒道。

「這孫方簡可是那位原本據狼山為盜,後先後被晉、遼拜為義武節度使的孫方簡?」陪坐在旁的朱貴問起。

「正是如此!」李榮笑道,「諸位鄭州來的兄弟,恐怕還不知道,遼人想移孫方簡領他鎮,孫方簡害怕遼人圖己,便重回狼山,當了山大王。日前,我大漢朝廷已經授孫方簡為義武節度使了。」

孫方簡的故事,韓奕早就听朱貴與吳大用等人說過。這人搖身一變從遼節度使,成了漢廷一方節度使,就如面前端坐的白再榮,還有正隨劉知遠南返汴梁的杜重威一樣,繼續有官做,不論他們曾經做過什麼。

竊國者侯,竊鉤者誅。何為不刑?韓奕冷眼旁觀周遭的世界。

「韓老弟、韓老弟?」何福進打斷了韓奕的思緒。

……

臘月里,大河南北下了一場大雪。

韓奕冒著連續幾天的風雪,終于回到了河南。此前他除押解幽州俘虜北返外,還充任河北巡檢使之職,受命巡邊。韓奕命令呼延弘義領兵回鄭州軍營,自己則帶著侍從去樞密院交差。

「韓將軍、韓將軍!」韓奕剛在樞密院官衙中出現,有人立即興奮地大喊。

新任樞密院兵房主事魏仁浦,從旁邊的一座公房的窗戶里伸出腦袋。魏仁浦熱情地將韓奕請入自己的公房里,客氣地替韓奕掃去身上落著的雪花,再倒上一杯熱茶。

「有勞魏大人了!」韓奕笑道,一口熱茶下去身子也暖了不少。

「將軍言重了,魏某能有今日,全賴將軍推薦。」綠衣小官魏仁浦謝道。

「我听說左監門衛郭將軍說,閣下精于院事,博聞強記,是不可多奪的人材。」韓奕點頭贊道。

郭威之子郭榮可沒這麼說過,那是韓奕听別人說的。不過魏仁浦確實是個能干的人物,樞密副使郭威曾問院中諸官,諸州屯兵將校名姓及兵額多少,命人去找帳簿檢視,魏仁浦卻當場寫下將校名單及兵額,郭威派人檢查,結果完全跟魏仁浦記的一致。由此,魏仁浦便在樞密院中站穩了腳跟,成了兵房主事。

魏仁浦雖然官小,但他對韓奕一直十分感激。所以說,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在一個人窮困潦倒之時,一飯之恩遠比風光時饋贈的山珍海味要珍貴得多。

「不敢當、不敢當!」魏仁浦听說郭榮這麼說,心里極是高興,雙眼中也透著喜色。他並非科舉出身,又無後台,所以只能是芝麻小官,心里有自卑感。

韓奕瞧了瞧左右,見室中無人,院子里也是人跡罕見,只有幾個老僕在院中掃雪。

魏仁浦察顏觀色,解釋道︰「魏王晏駕,陛下詔令輟朝七日,听說陛下心情憂郁,無心處理朝政。這大冷天里,又逢大雪,院中同僚也無心辦公,紛紛告假了。」

那魏王就是皇子劉承訓,劉承訓在皇帝劉知遠還在從鄴都返回的路上,就病逝了,被追封為魏王。劉承訓頗有才能,通政務,為人也還不錯,向來為劉知遠所喜愛,就是朝中百官也稱贊有加,他這一死,朝野都覺可惜。

韓奕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道︰「我剛從河北沿邊回來,還等著交差,魏大人能否提供方便?」

魏仁浦起身笑道︰「將軍說的哪里話,請將軍隨我來,在下願效犬馬之勞!」

交了令,韓奕無所事事地走在街上。天空又飄起了小雪花,街上顯得空蕩蕩的,只有一兩個小販為了生計還在街頭叫賣,拐角處也有幾個乞丐一邊瑟瑟抖,一邊念念有詞地乞求路人施恩。听魏仁浦說,這個冬天宿州一州餓死了八百六十七人,開封府也不例外。

韓奕扔給了乞丐幾枚銅錢,乞丐們當場搶了起來,然後千恩萬謝地離開。忽然不遠處,一聲暴喝傳來︰

「杜賊出來了!」

這聲暴喝如一個晴天霹靂,無數的人群似乎從地底冒出,迅將本空蕩蕩的街道填滿,喧鬧一片。韓奕目瞪口呆,見前面呼喊聲與叫罵聲亂成一片,心中驚異,身後的百姓向前奔去,然後又擠作一團折返而來。韓奕連忙與侍從立在街邊屋檐下,不知生了何事,擁擠的人群將他擠進了街邊的酒肆中。

只見路上、樓上、巷子里,雪團、石子、糞蛋與雞蛋橫飛,當中被攻擊的一人面無表情走在街中央,正是檢校太師、守太傅、兼中書令、楚國公杜重威。這杜重威人人皆曰可殺,不過有皇帝照顧,他雖然沒了實職,被勒令閑居在汴梁城內,但一出門便遭到汴梁人的辱罵。

一顆雞蛋正砸在杜重威的腦袋上,杜重威早有準備,戴了一頂頭盔。那雞蛋嘩啦地碎了,蛋汁流了他滿頭。他鐵青著臉,仍硬著頭皮往前走,要不是有侍從護衛著,他早就被撕成碎片。

韓奕心中感到快意,但又想這種侮辱對杜重威來說,實在是太無關痛癢了。

「軍上,馮都虞侯命我尋你。」有軍士從人群中擠了過來,韓奕知道這軍士是馮奐章的侍衛。

「前頭引路!」韓奕道。街上的人群來的快,去的也快,都跟著杜重威往皇城方向行去,迅地消失不見。

街道上又空蕩起來,雪地上留下雜亂的腳印。

馮道的宅第當然不是被蘇禹珪佔了的那座宅子,劉知遠當初將馮道的宅第賞賜給蘇禹珪,大概也未想到馮道還能活著回來。馮道累朝宿相,劉知遠為了補償馮道,就另賜了一座宅子給馮道。

馮道親自站在自家門口迎接,這讓韓奕受寵若驚,韓奕遠遠地就下馬,小步快走,口中連連表示不敢當。

「子仲不必多禮,你是我佷孫奐章的上司,當得起。老夫無官在身,也不過是一個糟老頭子。」馮道笑道。

他眼下還未授官,一同逃回來的李崧、和凝二人都授了閑職高官,嚴格地說,馮道眼下是一介平民,不過馮道看上去好像根本就不在乎,因為他就是歷朝皇家的門面。知足常樂!

「我官職雖比令佷孫高,不過私下里我與文舉是兄弟相稱,是結義弟兄。叔公當面,我還要施晚輩之禮。」韓奕一躬到底,不敢馬虎。

「免禮、免禮!」馮道頜笑道。他再次打量韓奕,見韓奕相貌堂堂,雪地里如一棵柏樹挺拔,又謹讓知禮。自從回到汴梁,馮道又常常听到關于韓奕的傳聞與事跡,又听馮奐章今日的訴說,知道韓奕文武雙全,年少而勇武,又極有將略,心中暗贊。

韓奕卻被站在馮道身側的一位中年人所吸引,此人褒衣博帶,但身材極高大,足有八尺,若是換上戎裝,看上去定會像是位掌兵大將。此人自從韓奕一出現,便不住地打量他,臉上表情很是玩味。

大概是意識到韓奕的好奇,馮道笑眯眯地將士引到前面,介紹道︰「子仲可以不拜老夫,但一定要拜拜這位大人。」

韓奕感到驚訝,連忙問道︰「敢問這位大人名諱?」

「不勞馮公引薦,鄙人李榖是也!」文士笑道。

韓奕聞言,心中極是震驚,但想想這也並不奇怪,連忙拜道︰「見過李大人!」

李榖笑道︰「你稱我大人,難不成我要稱將韓將軍?」他見韓奕面色稍露窘迫,又道︰「青州韓熙載與我是好友,就沖著這層關系你也該稱我為叔才是。」

「見過李叔!」韓奕連忙改口道。

「叔公,李叔,這大冷的天,不如里頭說話。」馮奐章站在身旁說道。

「對、對!老夫失禮了。」馮道領頭入了宅子。

李榖則親熱地握著韓奕的胳膊,雙手在顫抖。韓奕的胳膊感覺到李榖手上傳來的熱情與激動,這種激動讓韓奕莫名驚訝。

「二十年生死兩茫茫!」李榖剛剛坐下,便出這樣的感嘆。

「李叔何出此言?」馮奐章侍立在一旁。

「二十年前,我送走一位姓韓的高士,想不到今日又見到一位姓韓的人杰!」李榖道。

韓奕恍然,李榖感到激動不是因為他曾救過他佷女李小婉,而是因為韓熙載的緣故。後唐明宗登極,人心未服,自己的族叔韓熙載受青州之亂牽連,有族誅之禍,不得不選擇南逃,投奔當時的吳國。他自汝陰渡淮,因為汝陰即是他好友李榖的家鄉。韓熙載極有才華,年紀輕輕就在名,因為年輕豪邁,又是因為其父被殺的憤恨,他對送行的李榖說︰

「江東若用我為相,我必長驅以定中原。」

李榖也不甘示弱,也誓道︰「若中原用我,下江南如探囊取物耳!」

「幾杯水酒,我與令叔南北相隔二十載,卻都是一事無成。」李榖悔恨道,「人生蹉跎,子仲年輕英杰,莫要學我。」

「李叔何必如此消沉,小佷雖今日與您才相見,但早聞李叔美譽。今新朝初立,李叔必會身受大用。」韓奕勸道。

李榖字惟珍,雖然是文臣,但少勇善射,好任俠負氣,單看他的魁偉體魄便知他年少時的形狀,所以曾經為鄉里鄰人所不喜。李榖大受刺激,因此奮習文,終日手不釋卷,終于年二十七時中進士,登入仕途。既長,他為人厚重剛毅,急公好義,有難必救,有恩必報,晉主石重貴被遼人擄向北庭,舊臣無人敢送,沿途唯有當時任磁州刺史的李榖冒著生死危險跪迎道邊,傾囊以獻,讓石重貴感激涕零。

隨著年事漸長,李榖越加厚重與深沉城府。今日見到韓奕,李榖有些失態,他不停地追問韓奕的過往,喧賓奪主,將真正的主人馮道晾在了一邊。

當年貝州之戰後,李榖從李小婉口中得知自己的好朋友韓熙載還有這麼個遠房佷子,便記在心里,當時他受皇帝石重貴重用,便想為韓奕謀個美差,屢次遣人赴青州探望韓奕,但韓奕因為要照顧母親,所以婉言謝絕。

後世事紛亂,天下多事,李榖只得記住韓奕的名字,待日後厚待他。

室內燃著薪炭,煮著一壺好茶。馮道品著茶,雙目微閉,听著李榖與韓奕的交談,偶爾睜開雙眼,望向韓奕。

「今日,子仲應去我家做客,家母常念叨你呢!」李榖最後說道。他起身拉起韓奕就往外走。

馮道在後面笑罵道︰「好個李惟珍,將老夫宅子當作酒肆,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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