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末年風雲錄 第六十三章 吳鉤 

作者 ︰ 肖申克117

第六十三章吳鉤 

李重進策馬立在岸堤之上,韓奕負手獨立舟頭。

「請韓侯止步」李重進放聲大喊。

「李兄為何來此?」韓奕命船夫停下,驚訝地看著似乎長舒了一口氣的李重進,問道。

「李某奉陛下口諭而來,請韓侯上岸說話。」李重進堅持道。

韓奕只好依言登岸。李重進從馬背上跳下,一把將韓奕拉到一邊。

「韓老弟此行,前途堪憂啊?」李重進說道。

「李兄為何如此說?我奉旨出使金陵,雖說是為了兩國邦交友好,但更是為了一探南面虛實,哪有甚麼個人前途可言?」韓奕疑惑道。

「不瞞老弟,自你當日奉旨離開兗州後,陛下幸臨曲阜後,就起駕還朝了,路上朝臣們又議論起老弟此番出使,翰林學士陶轂陶大人……」

李重進三言兩語敘述了陶轂、王峻、範質等人的議論經過,又特意觀察了一下韓奕的反應。韓奕的臉色變了數變,除了驚訝之外,更多的是憤怒,那王峻覆雨翻雲,竟是越來越變本加利了。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韓老弟,你還是隨我還京吧?」李重進接著道。

「李兄認為韓某為投效金陵嗎?」韓奕直視李重進。

「這個……」李重進感到為難。

「請李兄直言」韓奕堅持。

「這個……」李重進字斟句酌,組織著語言,既怕把事情搞砸,又怕韓奕誤會,「我是看不出韓老弟有背叛陛下的理由。雖說陛下以前或許對你有所誤會,但陛下也是愛之深責之切之故,並非特意為難你,這次陛下差我前來截回你,也是體現了陛下對你的維護之心,老弟莫要多想了。」

「既然如此,陛下何故在意小人聒噪。陛下九五至尊,金口玉言,豈能朝令夕改?若再有個三五回,小人們定會以為陛下耳軟,以為陛下可欺」韓奕怒道。

李重進知道何為「小人」,這話也大概只有韓奕敢說的出口。

「話雖如此,但君命不可違。你還是隨我還京吧?」李重進道,語氣近乎哀求。韓奕若是一條道走到黑,執意渡河南行,李重進也不敢用強。

「不」

韓奕轉身指著腳下的浩蕩長河,大聲說道︰「一河之隔,地分北南數國,百年來九州分裂,神州不見一統。今我大周崛起,一統九州之時,指日可待,豈可縮手縮腳,令小人恥笑?我若是忠臣,縱是身在天涯海角,也是大周的一份子。君臣相交,貴在于心,韓某助陛下立國建號,亦曾為國赴死,豈是小人可以污蔑?」

「侯爺自然是忠臣,但陛下擔心卻是金陵方面的,萬一金陵君臣有意與我為敵,侯爺自由怕是不得保證。」

「李兄听說過蘇武牧羊的典故嗎?」

「蘇武?侯爺這是……」

「倘若金陵給了我一個成就個人名節的機會,韓某正求之不得,何懼之有?南朝自稱詩禮之國,又自稱是李唐衣冠傳人,向來藐視中原朝廷文章不盛,儼然以大國自居。他們難道自甘墮落,願做那匈奴嗎?」

李重進無奈︰「韓侯好口舌。你既心意已決,我說不過你,可是我該如何向陛下交待呢?」

韓奕解開自己的紫色官服,又抽出橫刀,從自己內衫下擺割了一堆布料,將它平鋪在地上。

刀光又是一閃,這把曾飲過無數遼寇的橫刀,在韓奕的左手掌上斜斜地劃過。韓奕面不改色,握了握自己受傷的左手,在李重進的注視下,將沾滿自己鮮血的手掌蓋在那塊布料上。

立刻,李重進面前出現了一個紅色的血手印。日頭底下,那血手印分外妖艷。

「听說忠臣的血是碧色的。我的血卻是紅色的,請李兄將它帶回汴梁,陛下自會知曉韓某的心意。」韓奕堅定地說道,不容拒絕。

李重進似乎大為感動,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塊布料折疊好,千般小心地收好。

「既然如此,李某不敢再在侯爺面前多廢口舌,讓侯爺笑話。你我此番一別,願來日汴梁再見」李重進抱拳道。

此時此刻,淮河岸邊,李重進忽然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慷慨之嘆。他目送著韓奕再次踏上舟頭,和著嘩嘩的波浪聲,向彼岸駛雲。他心中忽然產生了一個疑問,為什麼自己負命而來,偏偏反被韓奕說服?或許,北海侯韓奕天生便是一個執掌牛耳的英杰,讓自己只有俯首听命的份。

彼岸是什麼?

彼岸是「外國」,一條大河將南北生生地撕裂。站在煙波之上,韓奕听到的是金戈鐵馬的嘶鳴聲,看到的是你來我往的戰國故事。

而今,我站在了時代的潮頭之上,韓奕作如是想。

命運造化,讓他已經完全融入到了這個時代,並且讓他成為這個風雲變幻的大時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時代的弄潮兒?韓奕滿懷期待地展望著未來,他早已準備好用自己的一生為自己的夢想而求索,早已經準備好給這厚重的歷史加上一個大大的注腳,讓它銘刻上自己的名字。胸中噴薄欲出的力量,讓他想奮力吶喊一聲︰

時勢英雄,舍我其誰?

「這王峻存的是甚麼心思?故弄玄虛,還是另有奸謀?」鄭寶突兀的話,打斷了韓奕心中自由痛快地臆想。

「兵來將擋,水來土堰。理他作甚?」韓奕擺擺手,心中卻有了一絲憂慮。

「兄長將身處異邦,王峻萬一若是在陛下面前進讒,造謠中傷兄長,比如說兄長貪戀江南繁華,意欲投效金陵,怕是對兄長不利。」鄭寶憂道。

韓奕卻微微一笑,指著荊、涂二山夾峙的長河,還那與船舷沖撞激起的浪花,道︰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雄山或許能令長河不得不改道,但百川東到海,勢不可擋。有的人總是看不穿世事,給他幾分顏色他便要開染坊,可笑自不量力。」

鄭寶想了想,認真地說道︰「小弟愚鈍,不懂!」

淮河並不寬廣,說話間船頭便抵到了彼岸。金陵方面沒有高看他一眼,不僅如此,金陵方面只是責令鐘離縣縣令守在彼岸,一番不咸不淡的寒暄後,交驗關牒,來人陪他趕赴金陵。

韓奕沒有在意。至少在大周廣順二年,汴梁與金陵是對等的。

如果能夠,他希望這個「外國」永遠站在雲端上,不食人間煙火;如果能夠,他希望金陵的主人視自己如一個乞食的無名之輩;如何能夠,他希望南朝的君臣們永遠都活在他們自己吹噓的「小開元」盛世之中執迷不悟。

吳地的山水,自是與中原不同。相較而言,中原一切都顯的粗鄙,吳地一切都顯的精致並且富有情調,至少在韓奕、扈蒙等中原人看來是如此。

池塘中采荷的村姑,碧天夕陽下晚歸的牧童,也不必說吳地迥異的語言,南朝的一切風物都讓他們覺得新鮮。

金陵國號為「唐」,自稱是李淵、李世民的後裔,不過金陵如今的主人李璟跟李淵八輩子沒有一毛關系,跟唐末重藩之一吳王楊行密卻有直接的關系。

楊行密與梁太祖朱溫是同時代的人物。唐末軍閥混戰,出身孤貧的楊行密,久歷艱苦,經過多年廝殺,在血泊之中殺出自己的霸業,終于在江淮全部及江南、江西部分地區站穩了腳跟。天復二年(902),行將死亡的唐廷封楊行密為吳王,握有揚、楚、泗、滁、和、光、蘄、黃、舒、廬、濠、泰、海、常、潤、江、洪、撫、袁、吉等30州,另設有淮南、寧國、武昌、鎮南、忠正5節度。

既是因為出身的原因,又是因為群雄角逐的需要,楊興密一生勤儉,招撫流亡,輕徭薄斂,注意民生和收攬人心,另一方面又注意留決人才,同時采取保境安民之策,力爭與鄰道保持通好,因而吳國一直以來是諸侯當中相對富庶安定的一霸。

然而子孫不知祖宗創業的艱難,實在太多了。到了其子楊渥繼位後,楊渥昏暴好殺,楊氏舊將被他或誅或死,存者寥寥,唯有張顥與徐溫二臣弄權。

後梁開平二年(908,吳仍稱天祐五年),張顥殺楊渥,又恐吳臣不服,欲舉全吳降後梁。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徐溫技高一籌,最終握有大權,擁立楊行密次子楊渭(隆演)繼位,從此,吳國「政歸徐氏,祭則寡人」,斯後,徐溫又擁楊渭這個傀儡為大吳國王,改元武義,置百官、宗廟、社稷、宮殿、文武,皆用天子之禮,他自己如曹操一般,自稱大丞相、都督內外諸軍事,掌握一切大權。

徐溫柄政,一生並未稱帝,他一如楊行密時實施種種善政,並且有過之而無不及,吳國握有的轄區因而得到連續治理,持續走向富強。他與楊行密相同的,便是他們都擁有一個不肖的兒子,徐溫之子徐知訓,年少得志,悍愚無知,驕橫貪暴,為所欲為,不得人心。

當時,楊渭作為名義上的吳王,曾屢遭徐知訓戲弄。楊行密舊將朱瑾恨之入骨,設計斬殺了徐知訓,提著他的頭顱來見吳王楊渭,楊渭卻嚇的半死,朱瑾見事不可為,只好憤而自刎。

如此一來,徐溫痛失愛子,養子徐知誥便開始走上前台。徐知誥思慮深遠,智謀過人,待徐溫極盡孝道,又有在地方的政績,還能收攏人心,所以徐溫最後決計授其以繼承權。

徐知誥一方面對楊氏舊臣竭力懷柔,另一方面則積極扶持自己的勢力,大力招徠、獎拔北來之人,文士如韓熙載、常夢錫、馬仁裕、王彥鑄、高越、高遠、江文蔚等,武有李金全、皇甫暉、盧文進等,都于此時聚集起來。其次,江南一帶的著名人士如宋齊丘、陳覺、查文徽、馮延巳、馮延魯、邊鎬、游簡言、何敬涂等,都是此時由徐知誥一手扶植起來。經過20年苦心經營,徐知誥不僅大大緩和了楊氏舊臣的敵對情緒,而且拉攏起支持他的北方人與江南人兩大勢力,所謂「羽翼大成,伸佐彌眾」。

終于在吳天祚三年(公元937年),徐知誥廢黜吳帝登上皇位,國號大齊,年號「元」。

次年,徐知誥又改名為李,自稱是唐憲宗子建王屬四世孫,因而易國號為「唐」,史稱「南唐」。李以保境安民為其基本國策,休兵罷戰,敦睦鄰國,與毗鄰諸國保持了較為平和的關系。同時結好契丹以牽制中原政權,他死了後,嗣位的便是其子李璟。

先是江南童謠有雲︰東海鯉魚飛上天。江南人附會,謂「鯉」「李」音通,東海系徐氏祖籍,李乃徐氏養子,因而為帝,這便是童謠的應驗。又江西有楊花一株,變成李花,臨川奪李樹生連理枝,相傳為李還宗預兆。甚至傳出一祥瑞,說江州陳氏,宗族多達七百口,每次吃飯必是舉族同席,就連家中養的群狗也是共食一牢,一犬不至,諸犬不食,時稱此為德政所致雲雲。

滁州清流關下,汴梁的使者、左金吾上將軍、北海侯韓奕舉目眺望清流雄關,一邊听扈蒙小聲地議論著李氏得國的由來,心中臆想著如何摧毀這座南望長江、北控江淮的被譽為「金陵鎖鑰」的雄關。

「堡壘總是容易從內部攻破的。」韓奕篤定地想道。

金陵自然有金陵的驕傲,論富足,經楊行密、徐溫、李三代的治理,天下諸國無有出其右,論文章詩禮,金陵更是天下名士集聚之所,唐主李璟也能填出足以被後人傳頌的好詞。

不過,金陵歷代王者,天生有一個致命的不足之處,便是進取心不足,至李璟時,在國力達到頂峰之時,更是有了粉飾太平夸夸其談的傾向。

更要命的是,李璟用人不當,朝中小人與庸才當權。他趁閩、楚內亂,接連攻城掠地,好似開疆擴土,功蓋先祖,卻不知自己耗費了國力,結果將會是得不償失。更不必說,他至少有兩次喪失北伐中原的絕好機會。

這一年的夏末秋初,酷暑已經過去,遙遠北方的第一片落葉行將落下,而江南小兒童謠有雲︰

寒來寒來,李樹將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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