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末年風雲錄 第六十六章 吳鉤 

作者 ︰ 肖申克117

第六十六章吳鉤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舫听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文字風流,如今人們只記得韋莊筆下的江南舒適與愜意的生活,卻忘了韋莊寫下如此絕妙好詞時的心情,是何等的孤苦、憂慮與悲哀.

十里秦淮,六朝金粉,到處都透露著奢靡與富足、安逸,近世衣冠與文采風流于此最盛。彎月如鉤,銀華滿地,靜靜流淌的水面上,倒映著萬家燈火,張燈結彩的畫舫在河面上穿行如織,梳著高髻的歌姬在達官貴人與風流文士把酒言歡之時,輕聲呤唱著這首《菩薩蠻》。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韓奕、扈蒙一行人慕名而來,微服雇了一艘烏蓬船,夜游金陵城,槳聲燈影之中,他們流連忘返,以為身處天上人間。

陪同他們的,不是別人,正是剛被金陵朝廷釋放的北方人路昌祚。路昌祚年紀不過三十出頭,相貌尋常,他屬于那種不太容易讓人記住的一類人。自從被金陵方面羈押以來,路昌祚以為從此將客死他鄉,此番重見天日,恍如重生一般,對北方使者韓奕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除了感激之外,路昌祚更有一種畏懼之心,他不過是個小人物,江山易姓,汴梁已經換了主人,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除了身為中原人,什麼都不是,前途渺茫。

「路兄此番重見天日,不如多看看這金陵城,以後恐怕很難再有機會來此觀光游覽了。」韓奕安慰道,「我猜,你還從未游歷過這金陵城吧?」

「回侯爺,在下是坐囚車來金陵的,雖然沒挨打,但也受盡了屈辱,哪里能如侯爺這般代表大朝天子而來?」路昌祚躬身回道,語氣中有些巴結之意。

「大朝天子嘛?我來金陵已經有好幾天了,除了見到南朝的幾個七品小官外,像是被金陵人忘了。」韓奕微微一笑,看神情似乎早已對此了然于胸。

扈蒙在旁揣測道︰「南朝富強,衣冠甲于海內,比起我中原,自然有它的驕傲之處。南朝君臣將我等故意晾在一處,不管不問,應該是有意而為之。」

韓奕又問鄭寶道︰「小寶以為這金陵城如何?」

「溫柔鄉中英雄冢」鄭寶簡單明了地答道。

韓奕與扈蒙二人相視一眼,會心一笑,不要說一統神州的功業抱負,單就這富得流油的十里秦淮,就讓汴梁君臣有觀兵金陵之意。

那路昌祚不明所以,自作聰明地勸道︰「久仰秦淮歌姬的妙處,今夜夜色怡人,不如在下做東,請侯爺與扈大人賞臉飲酒听曲?」

「那就有勞路兄了」韓奕拱手道。

韓奕此前並不認識路昌祚,若不是因為出使金陵,他壓根就還不知道有路昌祚這樣的人物被關在金陵的監牢中。路昌祚卻是知道韓奕的,只因劉知遠為汴梁之主時,韓奕便身居要職,更不必說劉承祐時,韓奕就以弱冠之齡位兼將相了。

路昌祚見韓奕等人興致極佳,忙不迭地花了點錢,使喚著船家熟門熟路地尋去。

沿河行不多遠,眾人見一條大型畫舫停泊在河邊,燈火闌姍之中,麗人倩影綽綽。岸邊游人如織,大概是因為囊中羞澀而不得不駐足艷羨。

「諸位客官,這里便是咱金陵有名的銷金窟了,金陵達官貴人絕佳的好去處。」船家自豪地吹噓道,末了還不忘補充了一句,「此處不比尋常去處,客官還須量力而行。」

「呸」路昌祚見小小的船老大竟敢小瞧自己,忍不住罵道,「大爺我除了錢,一無所有。盡管把船靠近了,恁多廢話作甚?」

金陵方面自覺理屈,除了償還路昌祚當年南下的買茶錢,還額外補償了不少財物。路昌祚認為自己將錢花在韓奕身上,那也是韓奕給他面子。

船老大討了個沒趣,乖乖地將小船靠近了那條畫舫停泊。那畫舫外侍立的小廝遠遠地看見了,熱情地迎了上來︰

「客官是來听曲的?」

「廢話」路昌祚沒好氣地答道。

「本處規矩,凡是客人來此宴飲,須提前三日交納訂金二十貫。客官面生的很,不如下次再來,到時小的定會有好酒奉上。」小廝恭敬地答道,言語中既有居高臨下之意,又不失恭敬客套。

狗言看人低,路昌祚被激怒了,尤其是當著自己好不容易攀上的大人物面︰「還須預交訂金?這是何處的規矩,我在汴梁、洛陽游歷公干時,也從未交過什麼訂金。」

「正如客官所言,汴梁是汴梁,洛陽是洛陽,此處卻是金陵。」小廝有恃無恐地答道,臉上譏誚之色已經掩飾不住了。

強龍不壓地頭蛇,路昌祚也不敢過份,他更不想在韓奕面前丟面子,放下架子,臉上堆著笑︰

「在下遠來,不知此處規矩多的很,請小哥多多體諒。不如今夜我給雙倍的錢,可否讓我等登船?」

「船樓上倒留有一個雅間。」小廝矜持地說道,就在路昌祚以為有門之時,小廝又道,「那是給朝中相公們留著的,指不定甚麼時候,相公們會不期而至。客官就是多出十倍的錢,也是不行。」

店大欺客,也由不得路昌祚不滿,那小廝見慣了達官貴人,所以他根本就沒將路昌祚等「外國人」放在眼里。路昌祚好說歹說,守在船邊的小廝們就是不讓他上船。

正說間,河岸燈火之中行來一眾客人,大多身著輕薄涼衫,手執紙扇,個個一副金陵王孫的模樣。

「韓大少,您老有段日子沒光臨敝處了,船上請」小廝們呼擁著迎了上去。來人跟韓奕等受到的待遇,竟是天差地別。

當中為首的所謂韓大少,年紀大約二十七八,頭戴逍遙巾,面如冠玉,前擁後簇,派頭十足。韓大少用手中紙扇輕敲小廝的腦袋,笑罵道︰

「你這滑頭,我有那麼老嗎?」

「小人真是對不住。您正值青春年華,小的真是有眼無珠。」那小廝一邊賠著不是,一邊裝模作樣地抽自己的耳光,光看見抽打的動作,卻听不見摑耳聲響。

「這幾日被家父禁足,未能預定雅間,不知今夜貴處可否招待我等?」韓大少輕笑道。

「瞧您說的,韓大少是貴客,就是朝中相公們來了,也有您的雅座。您沒能來的這段日子,姑娘們都瘦了」小廝們陪笑道。

「莫不是思我太甚?」韓大少放聲大笑,豪氣地甩出幾塊碎銀,呼朋喚友,徑直登上畫舫。

路昌祚在旁看了,氣不過,破口大罵道︰

「有錢有什麼了不起?同樣是客人,得分先來後到,店家莫要欺人太甚」

「少嗦。」小廝們回罵道,「你這個北方來的閑粗漢,這可是韓夫子的公子,金陵城的風流人物,爾等莫要在此聒躁,小心我們報官」

「韓夫子是哪路神仙?我猜不過是個酸儒罷了。」路昌祚不明所以,他原本只是個北方低級軍官,何曾被商賈之徒拒之門外,「我們侯爺也姓韓,萬軍之中取敵酋首如探囊取物,更有安邦定國兼濟天下之才,在我們汴梁城,可劍履覲見天子,難道在這金陵城,還登不上屈屈一艘畫舫嗎?」

路昌祚的話好像鎮住了在場眾人,那領頭的韓大少在船艙口停下了腳步,沖著下面高聲問道︰

「敢問是從汴梁的北海侯嗎?」

「不才,正是韓某」韓奕應道。

那人一個箭步奔了下來,又問道︰「青州韓氏原本是當地望族,不知閣下是否乃青州子弟?」

「青州臨胊」韓奕又答道。

「失敬、失敬,既是北海侯光臨,今晚一切花銷,某一人承當」那人驚喜地答道,說著便要上前扯韓奕的胳膊。

然而一眾護衛已經擋在了韓奕面前,狠狠地盯著他,那人如遇一座高山,尷尬地縮回了手,訕笑道︰

「嘿嘿,咱是斯文人,千萬別傷了自家兄弟的和氣。在下祖籍青州北海,正好也姓韓,與侯爺家鄉好像離的並不遠。」

韓奕驀然驚醒,來人正是自己的堂兄——韓熙載之子韓成。自從接旨出使江南,韓奕原本就預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卻未想到與自己的堂兄在這種情況下不期而遇。

「見過堂兄」韓奕連忙拱手叫道。

曹十三等人閃開通道,韓成驚喜地說道︰「兄弟,想死我了」

或許在內心之中,韓奕與金陵城內的韓氏父子一樣,流落他鄉,舉目無親,期望得到親情的慰藉。只是相認之時,兩家已經各為其主,同為外邦人,韓奕激動地說道︰

「我叔父可好?」

「還好、還好」韓成看了看圍觀的眾人,面色一暗,連拉帶扯,將韓奕帶上了畫舫。

有韓成這位金陵大少引路,自然不會有人阻攔。不僅如此,當韓成在畫舫上一現身,舫中原本慢條斯理的宴飲場面立刻生動了起來。打扮如花的女郎們蜂擁擠了過來,環肥燕瘦,各有千秋,爭相在韓成面前競艷,令人目不暇接,即便是舫中的客人們也紛紛沖著韓成打招呼。

韓成徑自直上畫舫二樓雅間,一本正經地坐下,沖著畫舫女主人喝道︰

「今夜有貴客到,還不快喚麗娘出來?」

韓奕打量著畫舫擺設,見這所謂的銷金窟果然名不虛傳。

面前的杯盞一律是白玉盞,就連筷子也是白玉似的象牙,室內燃著名貴的燻香,雖然樣樣擺件精美絕倫,但卻了無俗氣。主人家為了布置這畫舫,一定是挖空心思,單就是那幾幅字畫,就不是尋常之物,為這銷金窟增添了不少書卷氣。

「這幅字如何?」韓成見韓奕在打量身後的一幅七尺字畫,故意問道。

那懸掛的是一幅顏真卿手書的《裴將軍詩》,寫的遒勁有力,字體結構與布局,與豪邁浩大的詩句渾然一體,雄強渾厚,時而莊重、時而飛挑,時而剛強,時而柔轉,令人叫絕,就是不知是否是真跡。

扈蒙見獵心喜,早就就近觀摩墨寶,口中贊道︰「字是好字,難得的是這是大字,一般大字不容易書寫,唐代書家,常以小字逞能。這難道是顏魯公的真跡?」

扈蒙不信顏真卿的真跡居然會堂而皇之地掛在這風月之所,待看到最後的落款,釋然一笑︰

「原來是韓夫子酒後作」

韓成笑道︰「家父自稱韓夫子是也」

韓熙載二十來歲時便已經是才華橫溢,他恃才自傲,二十六年前逃至江南後,給當時的徐知誥(即烈祖李)上了篇《行止狀》,以求效用,文中說自己能「運陳平之六奇,飛魯連之一箭。場中勁敵,不攻而自立降旗;天下鴻儒,遙望而盡摧堅壘。橫行四海,高步出群。」

這未免太過驕傲了,狂妄不羈,為旁人所非議,大概就是這種自負的性格招致他十年後才做上個秘書郎的京官,而同期其他北來的文人,大多受到重用。所以韓熙載寄情山水,放浪不羈,自稱是韓夫子,那也不太令人奇怪。

「叔父還好嗎?」韓奕再一次問道。

韓成沒有答話,驀然一聲琴聲從里間傳來,如環佩在風中顫抖,立刻吸引了眾人的注意。緊接著,漸漸地那琴音便如金玉潑地,奪人心神。

千呼萬喚之中,一個麗人懷抱琵琶款款走了進來。未見其人,便聞其聲,這個出場方式倒是韓奕第一次遇到。

這位名喚麗娘的清倌人,並非絕色,但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啊,一身碧綠色襦裙,將腰帶束的很高,更顯出她輕盈高挑的身材,玲瓏有致。烏黑秀發上插著的步搖,隨著她雙足移動而輕顫,令人怦然心動。

「麗娘見過韓公子」麗娘衽拜道,嗓音極是甜美,在韓奕等北方人听來又更別有一番情調。

「今日偶遇我堂弟,麗娘琴、曲號稱金陵二絕,不如讓我兄弟二人一飽耳福。」韓成道。

那麗娘微露詫異之色,將目光投向氣度不凡的韓奕,露出貝齒笑道︰

「奴家琴技在這金陵城也算不上一絕,不過承蒙韓公子往日多有照顧,奴家不敢推辭,只是不知公子的貴客要听甚麼樣的曲子?」

「唱一首有關‘吳鉤’的曲子吧?」韓奕說道。

麗娘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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