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末年風雲錄 第六十八章 闌珊 

作者 ︰ 肖申克117

第六十八章闌珊 

青陽公宋齊丘,今年六十有五。

雖是一把年紀,但他面色紅潤,保養的極好,這讓他看上去至少要比實際年紀年輕上十多歲。他峨冠博帶,雍容華貴,有一種久居上位者的氣勢。

他少時好學,尤喜縱橫之說,又曾夢到乘龍上天,大有天生我材必有用之意,極為自負。他表字初為「超回」,連同他的名字「齊丘」,那便是與孔聖齊名,亞聖顏回自然是比不了他的。直到有個汪台符的人據此罵他,他才改了表字,不過此人因而命喪宋齊丘之手,被他使人灌醉了後沉到了長江里。

那時,宋齊丘也還年輕,拼命往上鑽營。這就決定了從年輕時起,他便有喜好權術及不擇手段的性格。

話說金陵方面雖然偏安東南,但金陵君臣明白只要中原政權一旦穩固下來,他們將會是中原兵馬首當其沖的目標。所以,金陵方面一直與遼人保持著非正式的結盟關系。

當年遼主耶律德光得了江南送來的重禮,便遣使來金陵示好。宋齊丘卻想出一計,使計離間遼晉之間的「父子」關系,他一邊好生款待遼使,等遼使返程過了淮河,他便暗中使人殺了遼使,將罪過轉嫁給汴梁,因為淮北不屬金陵方面的地盤。

好一個犯罪不在現場,以此來獲得江淮一隅的安寧,由此可見宋齊丘的狡猾。

從表面上看,他如今並非當朝宰相,而是鎮南節度使,一個因為犯了錯被貶到了洪州(南昌)之人,這是他第二次做鎮南節度使。

頭一次還是烈祖李剛登基稱帝之時,因為不滿李黃袍加身後的論功行賞,他竟說出臣為布衣門客之時,陛下你也不過是個偏裨而已的激憤之辭。幸好李是個念舊情之人,只是將他遣出了京城。

第二次,卻是拜韓熙載當年的一紙告狀所賜,他因薦了陳覺、馮延魯這兩個草包領軍,受征閩一度大敗的罪過牽連,被李璟發配到了洪州,重任鎮南節度使。

即便如此,宋齊丘仍是當朝第一元老,因為朝中最得皇帝信任的卿相陳覺與馮延己、馮延魯兄弟,還有查文徽、魏岑等權臣皆是他的黨人,雖然不在朝,但活的卻更加滋潤。

重回金陵城,宋齊丘是打著為皇帝李璟祝壽的名義來的,順便的,他有想賴著不走的意思。他只需稍有暗示,陳覺、馮氏之流便忙著為他造勢,這一招他已經不止用過一次了,就連齊王李景遂也為他說話,就等著李璟做最後的決定。

靠著三分才學和七分奸謀,如今他貴為當朝第一元老,號稱宋國老,權傾朝野,令人側目。

當韓奕與扈蒙應邀走進宋府時,早已為這座府第的富麗堂皇所震撼。王峻在北朝算是一個比較高調奢侈且並不避諱別人議論的一品高官了,但跟宋齊丘比起來,王峻就是個窮光蛋,更不必說這座宅子,宋齊丘已經六年未曾住過了。

滿堂紫衣貴,皆是宋府人。

「北使……到」

知客的高聲吆喝,讓人聲鼎沸的廳堂立刻安靜了下來。人們紛紛停止對宋齊丘的阿諛奉承,呈現在韓奕面前的是一片緋紫,個個揚著高傲的頭顱,像是打量著鄉下人。

韓奕打量著正座之上,見到的卻是一個溫文爾雅的中年人,那中年人的下首是一個年輕人——正是與韓奕有過一面之緣的皇長子李弘冀,他暗想那中年人應該就是齊王李景遂,因為他早就遣人打听好了。

至于坐在李景遂另一側的年長者,那便是當朝第一元老宋齊丘了。

「小使見過齊王、南昌王殿下,見過宋國老」韓奕不卑不亢地站在當庭之中,渾然沒將眾人審視、懷疑甚至不屑的目光放在心上。

李景遂微微頜首,沖著宋齊丘道︰「國老是此間主人,小王不能喧賓奪主了」

「齊王折煞老朽了,老朽恭敬不如從命了。」宋齊丘笑道,又沖著韓奕虛指一座道,「使者能光臨寒舍,宋某十分高興,請使者入座」

「多謝宋國老」韓奕找到自己的座席。

「奉茶」宋齊丘又喝道。一聲喝令,十余位**半露雲鬢高髻的嬌娥,從帷幕之後魚貫而入,為滿堂賓客上茶,個個春蘭秋菊各有擅長,婀娜多姿,讓人贊嘆不已。

宋齊丘見韓奕飲啜了一口,這才故意問道︰

「使者方才所飲的茶乃是建州貢茶,拜陛下所賜,我等方有此飲,不知使者以為這滋味如何?」

建州之茶,這幾十年來名聲鵲起,日見隆譽,其中精品已經成為皇家貢品,而在茶聖陸羽著《茶經》時,此茶還不為世人所知。自六年前,閩國破滅,建州便成了南唐的地盤,宋齊丘故意提起建州之茶,其實是在夸耀本朝的武功。

韓奕當然听得出來這一層意思,把玩著手中白盞︰

「茶是好茶,天下絕品。但這茶具卻是不妥。」

「何以見得?」說話的卻是齊王李景遂。

「從來佳茗似佳人,茶要用貢品,水取清泉玉液,這器自然要用名貴之物,佳人唐突不得。若以韓某拙見,建州茶湯清麗,當用黑盞,方顯得茶湯清洌澄明,未飲而色美,可以愉人。有了好茶、好水、好茶具,卻要講究如何品茶,諸位都是公卿將相,倘若如村夫野婦,用粗碗盛上一碗,牛飲而下,更是暴殄天物。」

「妙、妙,好一個‘從來佳茗似佳人’看來使者不是個俗人。」李景遂干笑道。

他卻不知韓奕這一席話全是拾李小婉的牙慧,想到此處,韓奕忽然有些想念李小婉,以及她煮的好茶。如今雖有極品好茶,卻毫無閑情逸致。

宋齊丘這時說道︰「使者來我金陵怕是有一段時日了,不知我江南的風物比起中原來如何?」

「江南繁華,自然不是我中原可比。」韓奕承認道,「若論錦繡文章,似乎江南更勝一籌。當然,還有今日這上等好茶可以一飲」

「那麼,中原有什麼我江南所沒有的?」宋齊丘「饒有興趣」地追問道。

「中原貧苦,唯有戰馬、角弓和虎賁之師」

眾賓朋面色一變,宋齊丘強按住怒火道︰「看來使者也不過是個武人罷了。難不成使者以為我江南無人嗎?」

「哪里、哪里,我本武將,俚語有雲,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嘛。」韓奕毫無懼色,針鋒相對。

「依本王看,使者嘴上功夫卻是一流。」半天沒說話的李弘冀這時插話道。

「韓某實話實說,僅此而已」韓奕微微一笑,「倘若說實話也有罪,我願罪上加罪」

「你……」李弘冀雖為皇長子,但畢竟年輕,又非能言善辯之輩,一時無話可說。

扈蒙見氣氛有些緊繃,連忙打圓場︰「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我等自中原而來,是為兩邦友好而來,非是來樹敵的,願兩邦劃淮河而治,世代友好,永不侵犯。」

「扈副使說的是,妄動兵戈,非是天下之福。我朝以禮治國,君明臣賢,以孔孟之道教化百姓,漸臻大道,欣聞北國亦有和平之念,我朝自然樂而處之。」李景遂說著場面話。

李弘冀卻道︰「皇叔此言差矣,世上總有不自量力之人,就怕有人率先挑起爭戰哩。」

此話雖然是為本朝著想,但未免在大庭廣眾之下,對自己有些不敬。李景遂強忍怒意。

「我朝兵多將廣,國庫充實,武備精良,如果有敵邦膽敢挑釁,那就迎對痛擊。到時,還需南昌王為國一戰呢」宋齊丘道。

「我東都水師將士,早有此心借用使者曾說過的話,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李弘冀自負地答道。

他本來不喜歡宋齊丘,但在這件事上,卻跟宋齊丘一唱一和,立刻將韓奕方才的「囂張氣焰」壓了下雲。

群僚紛紛附和,既吹捧李弘冀的年少英勇,又吹捧著宋齊丘的高瞻遠矚。韓奕看在眼里,想到自己畢竟是個使者,今天又是來赴宴的,言多必失,沒有必要戳破這層窗戶紙。

然而樞密使陳覺卻是讓所有大吃一驚︰

「我朝水軍,十萬之眾,披波斬浪,敢稱天下第一。但這步軍卻是不堪一擊,陳某憂心忡忡啊,不吐不快」

「住口,陳公休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就連好脾氣的李景遂也不禁氣惱,堂堂一個樞密使,怎能當著外邦使者的面說這種話?

「王爺息怒。我朝確實兵多將廣,但難免良莠不齊,保大初年,朝廷為防備湖南馬氏偷襲,沿邊編了一軍,叫什麼‘義勇軍’的,全是販夫贅婿之輩,每年徒耗國帑三百萬,實際上卻不堪一用。如今馬氏已經歸順我朝,故陳某以為,不如將此軍遣散也罷」陳覺侃侃而談。

眾人恍然大悟,陳覺這分明是拐著彎藐視韓奕呢。韓奕起家,正是自創了一支兵馬,正好也叫「義勇軍」的,此義勇非彼義勇,這真是奇恥大辱。

「陳公此言差矣」韓奕不怒反笑,「韓某在家鄉為民時,曾听鄉人小民有雲,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鄉里小民尚知兵理,陳樞密難道不知嗎?」

韓奕反唇相譏,暗罵陳覺不知兵卻做上了樞密使這個管軍的高官。

「嘿嘿,燕雀安知鴻鵠之志」陳覺輕蔑地說道。

這陳覺是宋齊丘最得意門人,也是宋齊丘最看重的黨人,眾賓朋紛紛說道︰

「陳公文武雙全,豈是鴻鵠可比?」

「陳公過謙了」

「依我看,應是宋國老有識人之明千里馬常有,伯樂卻是少有。」

宋齊丘滿意地看著群僚,吩咐家人奉上酒食。他相當好客,考慮到韓奕與扈載來自北方,既有面食,還有女乃酪、羊肉,當然少不的還有江南的菜式,當中最令韓奕食欲大開的卻是本地的河蟹。

這玩意,韓奕在北方很少能吃到,他不知不覺地連吃了兩個,連蟹甲都嚼碎了咽下,唇齒留香,這才發覺賓朋們用戲謔地眼神看著他。宋齊丘笑道:

「這道菜式,名叫鏤金龍鳳蟹,乃是江南名菜。所用河蟹產自金陵西南蟹浦,出自鐘山,須用上等美酒泡上兩宿,配以十余者佐料,方才可以下菜,據說當年隋煬帝駕幸江南時所創。只是可惜的很,眼下這個季節並非河蟹最肥美的時候,不過,既然使者喜歡,不如多嘗幾個?」

「恭敬不如從命」韓奕尷尬地說道。雖然嘴上如此說,卻再也沒有動一只河蟹。忽然,群僚中有一紫衣者高聲說道︰

「宋國老,方才使者說我江南能做錦繡文章,馮某不才,方才偶得一句,正愁沒有下文,請諸公指教。」

說話者,韓奕剛才有听過宋齊丘介紹,正是中書侍郎兼同平章事馮延巳馮正中,也是韓奕特別注意的南朝大臣之一。

「正中說來听听,今日此堂群賢畢集,定不會讓正中失望。」宋齊丘道。

馮延巳看了一眼韓奕,高聲說道︰「先啖鱣魚,後啖螃蟹,一似拈蛇弄蠍」

「好句」

馮延巳話音未散,眾賓朋當中有人發出輕笑聲,這自然是沖著韓奕而來,分明是譏笑韓奕剛才的吃相。

「兄長此句太多冷僻,小弟對不上來。」馮延巳之弟馮延魯答道。

「陳某才疏學淺,也是對不上來。」樞密使陳覺嘿嘿笑道,又故意沖著宋齊丘道,「不知國老是否能指點一二?」

這些人都曾是宋齊丘的門客、部屬,宋齊丘瞧他們的神色,已經了然于胸,裝作為難道︰「老朽真的老了,已經很久沒有做詩了,江郎才盡啊諸位都是飽學詩書之人,連爾等都自認不行,老朽更是不能。」

南朝群臣似乎又下了一城,韓奕沉靜著臉,慨然陳詞道︰

「不才,韓某也偶得一句,正好可以應了馮公此句」

「哦?願聞其詳」馮延巳不信。

韓奕朗聲頌道︰「先食女乃酪,後食蕎團,恰如膿灌血」

眾人瞧著宋齊丘,見宋齊丘方吃罷一塊女乃酪,又扔了半個蕎團,現在正在吃羊肉,那羊肉烤的較生,似乎還帶著血色,看上去正像是一副「膿灌血」的「恐怖」情景。

「好」扈蒙激動地叫好。

南朝群臣,如喪考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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