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末年風雲錄 第七十章 闌珊 

作者 ︰ 肖申克117

第七十章闌珊 

韓奕徹夜未眠。

他一個人躲在屋子里,不停地埋頭畫著,以至于鄭寶進屋時發現自己落腳之處,正踩在一堆畫像上。

這是一個二八少女的肖像,韓奕曾經描繪過無數次了,他甚至能夠閉著雙眼將記憶中的人物傳神地描繪出來。只不過,以前那個魂牽夢繞的形象是那樣的虛無飄渺,就在他差不多快忘記記憶深處有這麼個少女形象時,偏偏在異國他鄉眼見為實了。命運之神的力量,讓他徹底投降。

「兄長,你一夜未睡嗎?」鄭寶彎腰撿起幾張畫,看了一眼手中的肖像,還有幾行蠅頭小字,滿臉疑惑︰

東風夜放花千樹

更吹落

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

玉壺光轉

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

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里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

那人卻在

燈火闌珊處

韓奕似乎充耳未聞,全身心地投入到繪畫當中,早已陷入了痴狂的狀態。直到鄭寶第八次問起時,韓奕這才恍然驚醒,他揉了揉自己的雙眼,抬頭看了看窗外陽光︰

「哦,天亮了?」

「兄長,你這是怎麼了?」鄭寶擔心地問道。

「你來的正好,我要你替我去辦一件緊要的事。」韓奕轉頭說道。

「請兄長吩咐」

「讓十三他們散布在外的全都撤回,不要再去盯著陳覺之流,這幫南朝大臣全都是一丘之貉,眼高手低,沒什麼好探查的。除了喬裝混在市井采風的,其余人給我分班盯著周宗」韓奕命道,頓了頓又道,「包括他的家眷」

「是」鄭寶點頭答應,似乎明白了什麼,猶豫了一下說道,「兄長……」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為兄自有分寸」韓奕斷然說道。

「那好吧」鄭寶將手中的畫隨手扔在地上,憤然轉身便走。

「鄭小弟鄭……」屋外傳來韓成的呼聲。時間不大,韓成沒有敲門便大大咧咧地闖了進來︰

「賢弟,鄭寶今天這是怎麼回事,火氣這麼大?本公子又不欠他錢」

看著散落滿屋的肖像,韓成驚訝地問道︰「怎麼,賢弟改行做畫師了?」

韓成雖然沒什麼本事,不過家學淵源,其父韓熙載也是個書畫皆絕之輩,家中往來更無白丁,所以他這鑒賞能力倒是不遑多讓︰

「這女子極美,這種細致入微的畫法倒是少見,形象栩栩如生,宛如就站在我的面前一般。這詞也極好,只是相對來說,這字稍差一些,但也拿得出手了。真看不出賢弟還有這等本事。這是你夫人嗎?」

「這不是我夫人。堂兄難道不認識這金陵女子嗎?」韓奕問道。

「不曾見過。」韓成想了想,嘻嘻哈哈地問道,「既是我金陵女子,賢弟莫要賣關子了,敢問這是哪家的小娘子,我倒想認識認識。賢弟你是有妻室之人,又是北朝人,就不要跟我搶了,愚兄孑然一身,尚未娶妻呢。」

「昨夜我去宋國老府上赴宴,回來時正遇到周宗周公從外鎮回金陵,這猜這女子應該是他的掌上明珠。」韓奕答道。

「原來是她」韓成恍然道。

「你認識?」韓奕追問道。

「如果是她,愚兄倒的確曾與她有過一面這緣。家父當年被貶為和州任司士參軍前,曾帶我去周公府上做客,周公曾命她為賓客彈了一曲琵琶,那時她年紀不過十歲,我只記得她當時小小年紀竟能彈上一手好琵琶。」韓成又瞧了瞧手中的肖像畫,不禁艷羨道,「沒想到,六年不見,她竟出落的有如此閉月羞花之貌,當真是女大十八變。」

韓奕悵惘道︰「若是能見也她一面,小弟此番江南之行,也不虛此行了。」

「看來賢弟也是個情種。」韓成取笑道,又接著道,「你還記得麗娘嗎?」

「秦淮河上的麗娘?當然記得,昨夜宋國老府上,她還有精湛表現呢。」韓奕道。

「嗯,今日一大早,她便托人來找我,想請你今日拔冗去她那里做客。」韓成道。

「白天?」

「正是」

韓奕疑惑道︰「我跟她雖有兩面之緣,但也並無太多交往,前一次隨你夜游秦淮,跟她也不過說過三兩句話,昨夜更是未曾交談過。她為何要在白天邀我去?」

「嗨,想那麼多做甚,隨我去便是,堂堂上將軍,還怕她吃了你不成?」韓成說著便拉韓奕出門。

韓成並未帶韓奕去秦淮河,而是去了西城,在幾條深深街巷間七拐八拐,終于來到一處偏僻高院前停下。韓成上前扣門,時間不大,一個老僕人出來,問明原由,慌忙將客人引入內院。

這座宅子不大,但也有兩進兩出,粉白的牆壁下種植著幾株翠綠欲滴的青竹,院子當中不大的人工曲池上,修築著一個飛檐涼亭,宛如亭亭玉立的少女,匠心獨運。曲池中種植著幾株荷花,正有幾顆蓓蕾含苞欲放,十分粉女敕可愛。

「侯爺,奴家這個小院,可還入你法眼?」身後一個嬌聲說道,略帶驚喜之色。

韓奕回首望去,見麗娘已經站在了身後,她今日素裝,一副居家打扮,未施任何粉黛,顯現出腮幫上一兩顆瑕疵,或許這才是她最真實的自我。

「參見北海侯」麗娘深深萬福,正式拜道。

「我異鄉為客,麗娘免禮。」韓奕頜首,伸手虛扶。

「看來麗娘真是小氣,認識了大官,就忘了我這個布衣。」韓成在旁故意抱怨道。

麗娘並沒給他好臉色︰「哼,韓大少那日帶侯爺來,卻忘了介紹侯爺身份,若非看在你領侯爺來我寒舍的份上,今日哪能讓你進來?」

「這麼說,我應當知足了?好吧,我知足常樂」韓成一點也沒有生氣的樣子。

麗娘招呼客人們在涼亭坐下,又親自為客人生火煮茶,忙前忙後。韓氏二兄弟面面相覷,因為他們見麗娘今日的表現,絕非往常在秦淮河上的賣笑客套,而是滿心歡喜和真心實意,就是與麗娘廝熟的韓成,仿佛也是頭一次認識她。

「奴家本是江北人」

麗娘盯著面前的炭火認真地說道,俏麗白皙的額頭上沁著一層細汗,再一次重復道︰

「奴家本是江北人生于宋州,在家鄉時的那些年月,中原連年征爭,民不聊生。幼時我隨家父四處奔波謀生,幸賴亡父在世時,是位不錯的樂師,我們父女寄托權貴籬下,靠賣藝為生,討口飯吃,這在兵荒馬亂之歲勉強也算不錯了。但蒼天無眼,即便是權貴之家,往往也只是一時富貴,轉眼全都家破人亡了,所以人無常貴,世無恆久。我們父女失去依靠,最後只好輾轉流落至江南。詩有雲,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菊花花。奴家不過是個弱女子,不懂安邦定國的大道理,也不能上陣殺敵保家衛國,只知道咱平民百姓,不求大富大貴,最想要的只是天下太平,僅此而已。」

「哦,麗娘原來你是江北人,只是這口音倒是難以分辨出來。」韓奕頗感驚訝。

「我來江南時,不過七歲,至今十多年了,鄉音早已忘懷。奴家雖身份卑微,但仰慕侯爺英雄,昨夜宋國老府上,又听到侯爺豪言壯語,不禁想起幼時依稀舊事,故而今日特意請侯爺來寒舍飲茶,聊表奴家敬意。」麗娘繼續訴說道,神情郁郁。

「麗娘,我賢弟都說了些甚麼豪言壯語?」韓成好奇地問道。

「侯爺說,中原相比江南沒有甚麼值得夸耀的物什,唯有駿馬、彎弓與烈士。還說平燕敗遼,十年可成。」麗娘解釋道,「侯爺才是真男子。」

「這麼說,我不是真男子嘍?」韓成故意捏了捏自己嘴巴上的短須,「那你我就姐妹相稱吧?」

韓成天生風月場上的好手,為人又很詼諧,三言兩語便將麗娘逗笑了,沖淡了她因想起幼時悲苦時的低落情緒。

「麗娘方才之言,令韓某十分慚愧啊。南朝大臣們都譏笑我這是大言不慚呢。」韓奕道,「其實不說江南人,我這大話就是在中原,大半也會被人以為是痴人說夢呢。」

「那是他們沒有志氣,整日里在溫柔鄉里倘佯。」麗娘鄙夷道,「真到了大難臨頭之時,保管他們卑躬屈膝,一個賽過一個,唯恐落在人後。」

韓奕仿佛是頭一次認識麗娘,他萬萬沒想到一個微不足道的歌伎,竟有如此見識,不由得怔怔地看著麗娘。

麗娘許是意識到自己話說的太直白了,輕捂著自己的朱唇,羞紅著臉道︰「奴家見識短淺,讓侯爺見笑了」

「不,麗娘說的好心直口快,方是我中原女子的真本性」韓奕贊道。暗道,若他日觀兵金陵,必保這個弱女子一生富貴。又想到麗娘白天能夠在這僻靜之所居住,身邊僕佣也不少,大概早已獲得自由之身,並非在賤籍之中。

「那日,奴家不識侯爺身份,多有冒犯,還請侯爺擔待。」麗娘又起身再拜。她說的是曾逼迫韓奕親自填詞之事。

「此屬小事,何在掛齒?麗娘不必再提。」韓奕連連擺手道,「吟詩作賦,本非我所長,反倒是讓麗娘笑話了。」

韓成這時擊掌笑道︰

「說到吟詩作賦,我倒是新做了一首好詞,不如請麗娘評判一二,我這詞作的如何?」

說著,韓成從懷中取出一張畫,正是他從韓奕那里順手牽羊來的肖像畫。

麗娘接了過來,卻是驚訝于畫中女子的美貌與高雅氣質,同樣是懷抱琵琶,麗娘只覺得自己與畫中少女相比,既少了畫中人幾分月兌俗之態,更是少了幾分高貴氣質,不禁有些自慚形穢。

「這畫中女子,是哪個豪門權貴家的小娘子?」麗娘問道。

「我說的是詞,麗娘怎只關心人物呢?」韓成不滿道。

「詞當然是好詞,不過不像是出自韓大少之手。」麗娘評判道。

「何以見得?」韓成故意追問道,「我家學淵源,耳濡目染,就是稱不上大家,也有中上之資。麗娘莫要小瞧了我。」

茶已經煮好,麗娘早已親手洗淨了幾只杯盞,端起茶壺,用一副極是悠雅的姿勢,替兩位客人砌茶,空氣立刻飄散著清雅的茶香,韓奕為之精神一振。她又伸出縴縴素手,將第一杯茶奉給韓奕,卻給韓成奪了去。

「韓大少生于富貴之家,整日里悠哉悠哉,哪里會有憂愁?金陵城里有誰不知,韓大少逢場作戲,縱意花叢,又有喜心厭舊的毛病,從未將心兒放在同一個人身上,哪會寫出如此痴情清麗的詞來。」麗娘惱道。

她這算是給韓成面子了,因為韓成壓根就不會做出點能上得了台面的詩詞來。韓成也不生氣,急道︰

「就算麗娘有見識,那你說說看,這詞如何?」

「奴家說的不如唱的好。」麗娘淺淺一笑,一語雙關。她撫弄著散亂下來一綹秀發,更顯出與平日燈紅酒綠里所不同的風情來,讓韓成眼前一亮︰

「願洗耳恭听」

麗娘忙命使喚丫頭取來自己的琵琶,略清一清嗓子,便開始彈唱。雖然未經過練習,但她是位天生的歌者,強大的藝術感染力具有很深的穿透性,仿佛讓听者看到鵲橋上有情人終成眷屬,又似乎看到驀然回首時的恍忽驚喜之慨,或許歌者如詞中女子甚至作者一樣,孤芳自賞、高潔自持。

是耶?非耶?

麗娘動情地演繹著,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還有對未來更熱烈的期盼。韓成隨著那清麗的音調,手打節拍,猛然意識到自己這二十多歲的年紀,竟然不知道到底在追求什麼,就渾渾噩噩地過了這麼年。

韓奕沉浸在麗娘月兌俗雅致的歌聲之中,他因這畫中少女而重生,因她而來到這個世界,因她而開始了自己注定會波瀾壯闊的新生。

這是個宿命,韓奕不知道自己如何辦。他唯一想到的,就是盡快去見見這位少女,尋找著他一直想要知道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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