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五丈河向西,遠遠的,地平線上升起的那一抹黑色的所在,便是大周汴梁城。
鄭寶與曹十三等人興奮地策馬呼嘯奔去。
中原的大地遼闊平坦,韓奕遠望汴梁城,大周帝都巍峨的身姿讓他感到一絲溫暖,就像久別相逢夫妻的感情一樣芬芳持久。
韓奕想到,自己是將汴梁當作青州了,身在異鄉心在汴梁。這是一種游子對鄉土的依戀之情,青州在他心目中早已經悄悄地降到了第二位。
近鄉情怯,緩緩行至城下,韓奕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身後龐大的馬隊也跟著停了下來。七日前韓奕自密州登陸,一路西行,沿途所在藩鎮、郡守、兵將無不競相宴請,還派人擔當導引伴從,以至于他隨行隊伍越來越龐大。
韓奕抬頭打量著城牆,看著城門下人來人往。幾月不見,汴梁城似乎繁盛了不少,早已經從戰火中恢復了生機,但它還遠不及江南金陵的繁華與富足,就是這城牆上那在歷次鏖戰中留下來的斑駁印痕仍然令人觸目驚心。
但這又有什麼呢?這依然改變不了汴梁城在韓奕心目中的地位,反而催他奮進。
過去、現在和將來,不論成功還是失敗,進攻或妥協,高亢或低沉,喜悅或悲歌,他所有的情感都注定會傾注在這座雄偉大城上,哪怕是他曾立下恢復幽薊的雄心壯志。
于是,韓奕做了一個從人所想不到的事。他跳下坐騎,肅然整了整衣冠,跪立在汴梁城下,親吻著汴梁的土地。黃天厚土,生于斯長于斯,汴梁城才是韓奕心目中的天下象征。
行人驚訝于韓奕的舉止,待韓奕抬起頭來,終于有汴梁人認出了他。
「是韓侯!」
「韓侯回來了!」
「韓將軍回來了!」
「韓小相公回來了!」
汴梁人沒有忘記韓奕,更沒有忘記這位曾對汴梁人有過大恩惠的人。驀地,城門內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隊隊軍卒挺直了腰背,旗甲鮮明地策馬奔出汴梁城,在帶隊將校的喝令下齊整地下馬列隊于前。
「奉皇命,恭迎韓侯還家!」向訓、韓通、趙弘殷、曹彬等齊聲吼道。
「奉皇命,恭迎韓侯還家!」隸屬于鐵騎與鎮北二軍的兩千甲士也齊聲吼道。
即便是侍衛親軍郭崇、曹英等大將,還有韓奕曾掛職的諸衛將軍們,也都肅立在城門下,向著韓奕行著注目禮。
韓奕的雙眼濕潤了,這里才會有真正屬于他的尊重與榮譽,也只有在這里他才能找到真正的歸屬感。
「子仲這趟回來不容易!」
侍衛親軍馬軍都指揮使郭崇走上前來,抓起韓奕的雙手,重重地握了握,一切皆在不言中。
郭崇按照資歷與年紀,都絕對算得上是韓奕父輩人物。雖然在禁軍系統中,身為侍衛親軍第二號人物,郭崇日益感受到以韓奕為首的非親衛軍將領對侍衛親軍長久以來所形成的獨大地位的威脅,但郭崇絕不會因為這種或明或暗的競爭關系而褻瀆對韓奕個人的尊敬。
這既是一個惡棍與懦夫頻出的年代,同時也是一個英雄輩出的年代,人們尊敬的只會是那些慷慨激昂的英雄人物。
韓奕回來的行程比預計的要晚了一天,朝廷稟承上意,特意安排讓郭崇出面以軍禮迎接韓奕,這足以顯示郭威對韓奕曲折回歸的欣慰之情。
「多謝郭令公,多謝諸位將軍同仁,還有鐵騎軍與鎮北軍中的眾位弟兄們!」
韓奕百感交集,沖著眾人抱拳致謝。
「皇上有旨意,說你鞍馬勞頓,先好好地休息一夜,明日午前入宮見駕。」侍衛步軍指揮使曹英說道,「改日我等再設酒擺宴,為子仲接風洗塵。」
「韓侯回府了!」
呼拉著,眾將軍們及兩千甲士如眾星捧月般,簇擁著韓奕入城。
周憲坐在馬車里,听著外面軍民山呼海嘯般地歡呼聲,內心糾結著,她既驚訝于韓奕在中原的隆譽地位,也尷尬于此時自己的身份。
這一路行來,韓奕對自己始終以禮相待,並不逾禮,倒不失一位君子,又有好耐心地照顧自己。人非草木,豈能無情?只是一旦入了北海侯府,她真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大隊人馬氣宇軒昂地來到韓府前,郭崇、曹英、向訓等看了看周憲乘座的那輛馬車,會心一笑,雖然都想看看周憲到底有何閉月羞花之貌,此時卻都紛紛告辭而去。
「不如這樣,明日郭某就在寒舍設宴,希望子仲能來。」郭崇說道。
「令公實在太客氣了,在下恭敬不容從命。」韓奕拱了拱手道。
「嗯,你我都是武將,安逸的日子著實不多。不過,話說回來,要是我們武將也只想著過安逸的日子,這天下就不安寧了,明日酒宴也是給子仲的壯行酒。」郭崇湊近耳邊,好意地輕聲說道,「最近陝西有些不太平,我得到消息陛下有事要用你,這也是你重返軍伍的機會,雖然這是王相公的舉薦。」
「哦?多謝令公提醒。」韓奕心中嘆息,雖然不知道郭威將有何大事需要自己,不過這也是他被罷職以來所希望的嗎?
眾將軍相繼散去。
「侯爺回來了,一路辛苦!」劉德站在階前,老懷欣慰。幾月未見,他鬢角的白發又多了幾根。
「我大難不死,成功逃出江南,多虧劉叔大力相助。」韓奕恭敬地行禮。劉德閃身避過,笑道︰
「這是老夫份內的事,侯爺不必謝我,你我之間還用講甚麼虛禮?你能安全回來就好,一切好說。你此時回來,也正是時候,國朝又值多事之秋哩,過幾天侯爺怕又要出趟遠門去了。」
韓奕奇道︰「你也這樣說?」
「我雖然是舉朝最閑的官兒,但消息還是靈通的。侯爺今晚暫且歇息,我猜你應該很累了,明日等你面君之後再說吧。」劉德沒有直接回答。
「夫人呢?」韓奕沒見到李小婉出來迎接,忙問呂福道。
「夫人她……」
呂福支支吾吾,不敢作答,為難地向劉德投來求助的目光。劉德則一本正經地說道︰
「李相公近來身體不適,公務又離不開他,夫人回娘家小住幾天,也好榻前盡孝。」
韓奕皺了皺眉頭,對于劉德委婉的話,他很是理解其中含義,李小婉一定是在生他氣呢。曲折回家的喜悅立刻被這股陰雲沖散,韓奕只覺得心中空蕩蕩的,有種莫明的失落感,他勉強笑道︰
「哦,婉兒一向很孝順的。」
韓奕吩咐幾個丫鬟攙扶身體虛弱的周憲下車,劉德與呂福這才看到周憲那驚艷的面孔,白皙溫潤的額頭上,一縷烏黑的秀發隨意地飄散了下來,此時又陰差陽錯地增添了幾分柔弱之美,惹人愛憐,盡管素面示人不施粉戴,周憲竟比李小婉還要美上半分。
「帶客人去西院住下,小心伺候著!」
韓奕吩咐著府中下人。
呂福看著韓奕背影,悄悄地問劉德道︰
「劉公,這位‘客人’,小的應該如何伺侯呢?我要是對她太恭敬了,若被縣君夫人知曉了,回頭怕會怨我的不是,我可不敢得罪了夫人啊。反過來說,我要是對這位新夫人不恭敬,侯爺怕是會怪罪我,這可如何是好?」
「甚麼新夫人舊夫人的?依老夫看,這位小娘子還是處子之身,你就當‘貴客’便是。哎,咱們這個侯爺這次真出人意表,順便拐帶了一個妙齡江南女郎回來,光看不用,又不舍得放手,發乎情止乎禮,這事難啊。不過這是侯爺家務事,你就別摻和了。」
劉德曬笑道。
「還是劉公最了解侯爺!」呂福听了後,連連點頭,忙附和道,「那您老認為,我們侯府將來會不會真有位二夫人呢?」
「嗯,我在想三夫人會是在哪哩!」劉德認真地思索道。
「噢,那我應該更小心伺候了!」呂福認真地說道。
韓奕回到自己府內,舒坦地泡了個熱水澡後,換上一身干淨的衣裳,便直奔李榖府第。
「相公還在宮中議事,沒有回來。」
頭一次,李府門房竟敢沒有請他這位尊貴的姑爺入內,直接將他擋在了門外。早有眼尖的家丁,飛快地奔入內院通報。
「哦,我剛從江南回來,是來接我夫人回家的。叔父相公既然不在,我就先拜見叔母大人。」韓奕道,說著便要邁步往里進。
「侯爺,縣君她……」那門房早得了吩咐,還想找個借口阻攔,韓奕瞪了他一眼,拍了拍腰畔的橫刀,怒道,「你這廝若敢攔我,小心我一刀劈了你!」
韓奕伸手輕輕一拔,那僕人便被推了個踉蹌。
「侯爺,不要讓小的為難,小的實在……實在是……」一眾僕人們哪個敢阻攔他,紛紛哭喪著臉,追在韓奕身後。
韓奕入了李府,直奔內院,迎面正撞見一個婦人氣勢洶洶地走來。
「好你個北海侯,竟敢擅闖李府,這是欺負咱家相公不是武將出身嗎?」說話的正是李榖之妻陳夫人。
「叔母恕罪,只是因下人們惡意阻攔,我這才闖了進來。」韓奕連忙賠不是。
「既然知道錯了,那就等相公大人回來,當面認錯吧。我一個婦道人家,哪里管得了你這個堂堂北海侯呢。你先回吧!」
陳夫人冷若冰霜,下了逐客令。
「嗯,小婿是來接婉兒回家的,請叔母提供方便。」韓奕見陳夫人攔在面前,硬著頭皮道。李小婉是李榖夫婦的親佷女,被李榖夫婦視若己出,韓奕雖是佷女婿,但要論親情,就是稱陳夫人為岳母也算是理所當然的。
「這我可不敢當,我听說令岳是金陵人,好似姓周啊。」陳夫人故意說道。
韓奕心道這事被捏得死死的,百口莫辯啊,話說做金陵女婿之事,好像自己也是半推半就,就差最後入洞房了。
「叔母明鑒,小婿身陷江南,憂慮無法月兌身北返,這才不得以而為之。」韓奕解釋道。
「既然如此,那周家小娘子為何堂而皇之地入了你府?」陳夫人面上仍不為所動,「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半年前你風風光光地將我家婉兒娶回家,全汴梁人都可以做證。我家婉兒又非善妒之人,可你們成婚半年未到,你就帶回來個江南女子,這算甚麼回事呢?」
「這個……」韓奕語塞。
話說對有身份有地位的男子來說,娶妻之後,又納三兩個小妾,本屬平常,除非像薛居正這樣懼內的男人。
可韓奕迎娶李小婉還不到半年,對不久前的海誓山盟與柔情蜜意都忘了,還在金陵鬧出了大動靜,弄得舉世皆知,這叫李小婉一時接受不了。
韓奕怏怏地退了回去,出了李府大門,天色已晚,見李榖正被僕人從馬車攙了下來。
李榖今日一整天都在宮中與郭威、王峻、範質等人議事,早就疲憊不堪。自從上次不慎摔傷了胳膊,身子骨明顯差了很多,而他原本是個能騎馬射箭的文官,非是一般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可比。三司的事務最為繁雜,並且直接關系到國家收入與支出,李榖身感力不從心,已經連續上表請辭,但郭威始終沒有同意,特意下旨讓他只需三日去一趟三司官署處理公務。
「子仲來了啊。」李榖面上驚喜之色一閃而過,代之而起的是一抹淡淡笑意,「你遠道歸來,一路上舟車勞頓,應該好好休息,明日陛下還要召見你呢。」
「可是婉兒她……」韓奕為難道。
「等過幾天她心平氣和了,我自會勸她。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時,子仲應以國事為重!」李榖加重了語氣。
「可是一屋不安,何以安天下呢?」韓奕心中竊喜,連忙道,「叔父大人不如替小婿美言幾句?」
「回去吧,別得寸近尺了!」李榖板著臉道,「我記得當初你向我李家下聘時,曾許諾十年內不會納妾。」
當初這可不是我自己主動說的!韓奕暗自月復誹。
不過李榖既然答應幫他勸李小婉原諒,韓奕不敢再說什麼,見好就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