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之後,武家的大紅花轎歡歡喜喜抬進村子,嗩吶、喇叭吹奏不停,紅鞭炮放得 啪作響,一路上又是跟著成串看熱鬧的鄉親們。這些景象,都還是碧褳描述給我听的,我被一方紅錦蓋頭遮住了頭部,眼楮所見皆是模糊一片,透過紅紗可以隱約感覺到外面站著很多人。
一眾小廝先是抬了兩大箱子的聘金到我家里,我吩咐牛大嫂收拾好這些錢以後,屋外又忽然涌進來幾個丫鬟,說是要幫我梳妝換衣。「二少爺一直坐在馬上,候在院外,莫姑娘快快打扮吧」
我點頭默許,伸開兩臂,任由這些利索干練的丫頭們折騰,自己倒落個清閑。
她們果然是十分效率,才一盞茶的功夫,外面的吹鑼打鼓聲還沒淡下來,我這廂就已準備妥當。
「莫姑娘,這邊走。」碧褳攙著我,小心翼翼帶我跨過台階和火盆,邊上的牛大嫂和兩個孩子歡歡喜喜拍手地歡送我上了轎,遠遠地就听見瓦屋小院外面人群傳來窸窸窣窣的議論之聲。
「瞧這姑娘多好的福氣,咱藥田村這麼大,武大爺怎地就偏偏看上她了?」是一個婦女的聲音。我猜測著,大概是村口老張家的老婆,那女人一遇上八卦最愛跑去湊熱鬧了。我嘴角堆起一絲冷笑,反正大紅蓋頭遮住了,誰也看不見我。
坐上了花轎,嗩吶吹響,竟然還能听到那些議論之聲。
「听說這姑娘不是嫁給武大爺的,而是嫁給武二爺的。」
「是啊,我也听說,這姑娘懷了武二爺的骨肉,現在是‘指月復為婚’呢」
「喲,真不該說她是好福氣還是命苦呢。」
「什麼意思?」
「嫁給武大爺做妾也比嫁給武二爺做正房要強啊,誰不知道武二爺在家里就是個吃軟飯不做事的,將來武家的老主母西去了,那一大家子財產還不都歸咱們大東家莫屬,二東家哪能得到分毫……」
轎子越行越遠,那些議論之聲終于漸漸被嗩吶、喇叭的聲音給掩埋。
村民們怎麼議論我,就讓他們去說好了,我如今離開藥田村,已經沒什麼多做解釋的機會。
轎夫這一日特地走得很緩慢,不是像尋常娶親隊伍那般一個勁的加速趕路,而是優哉游哉四平八穩地向前走。二少爺武攸暨的馬行在很遠的前方,與我的花轎隔了很長一段距離,而大少爺今日卻根本沒露面。
我想,大概轎夫們受了‘上面’囑托,知道我是個有身孕的女人,不能夠太顛簸,這才故意走的很緩慢吧。花轎走出藥田村的時候,我隱約還是覺得有些難堪的,自己的形象貌似在村民們心中並不怎麼好,就是怕將來落了口舌。我自己一個人被大家說閑話,倒也沒什麼,現下得讓二少爺替我背個黑鍋,將來孩子長大了也要面對很多人,我的心里總覺得七上八下的,感到這事情處理得十分不妥帖。
人已上了轎,木已成舟,此刻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青山綠水,花香鳥語,梯田層層,果樹滿坡。
又是我剛來時候的滿目青春與朝氣。林間的小河嘩嘩地流著,小朋友趟在清澈見底的河水打水仗,你潑我,我潑你,玩得多開心淙淙的流水聲、孩子們的嬉笑聲、鳥兒的歡叫聲交織在一起,奏成一支歡樂交響曲怎生我的離去竟沒有改變藥田村一絲一毫?所有的人還是和剛來的時候一樣,仿佛我只是一個匆匆過客。
如果真要找出什麼變化的話,那就是大片的農田現下已變成了藥田,地里種滿各種稀有藥材,小徑兩旁和小山丘上也是特地從遠處移植過來的樹苗,皆是名貴品種。這個村莊里一切屬于武家資產的東西,都這樣紅果果呈現在陽光之下,仿佛滿山金光閃閃的金子,在和村子里的窮苦人民招手。
大概再過個兩三年,這些藥田就會有收成了吧,到時候村里每一戶都會獲取不少利益。我竟有些期待那日的來臨了
我想象著武氏倆兄弟站在高高的台階上,依次給村民們發補貼金的樣子。每一戶人家按人頭領賞錢,每家人都從此不愁吃穿。我記得當初武家剛開始管理藥田村的時候,還是那禿頭和尚惠範挨家挨戶收取的「保護費」呢,希望他們口頭上承諾的那些福利,以後能夠兌現,我會以一雙警惕的眼楮督察他們。而那些為了富貴或者祖宗家業而留下來,不願意離開的村民們,我也希望他們是的的確確做了正確的選擇
這一路顯得特別漫長,我撩開轎簾看向外面的天空時,原本蔚藍色的天空被我頭上的紅蓋頭隔住,變成一片紫色。紫色的天空,粉紅色的雲朵,還有飛翔的大雁,也有歡愉叫喚的小鳥。這樣悠閑的村莊生活從此就要離我遠去了,還真有些舍不得啊。
「男兒含淚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我輕嘆一口氣,吟出這兩句詩。
坐在邊上的碧褳听得是雲里霧里,直撓腦袋問道︰「莫姑娘說錯了吧,應該是女兒含笑出鄉關後面的也說不通姑娘明明是出嫁的,怎麼像是要去戰場打仗一般,弄得如此期期艾艾。莫姑娘平日里都是一個堅強的女子,今天倒學起那些小家子女人來吟詩了。」
我無奈的搖搖頭,道︰「傻丫頭,你懂什麼。這詩本不是我所做,而是一個胸懷大志,深有抱負而背井離鄉踏上征途的英雄所做。我不過是觸景傷心,借他的詩句來吟誦一番罷了,又不是在形容自己的處境。」
因為不能夠告訴碧褳這是毛爺爺的作品,也不可能給她解釋清楚我本是二十一世紀的人,所以有時候念起現代人的詩,還得好好給它編個出處。
碧褳听了,不以為然的說︰「管他是男人寫的,還是女人寫的,是個英雄,還是狗熊,反正莫姑娘現在忽然吟誦,說明詩中有和姑娘同樣的心境。難不成莫姑娘你根本不願意嫁到武家去?」
「我的心思,你這丫頭不是早就知道的嗎?上次在武家,我把事情都告訴你了。我月復中的孩子根本不是武氏血脈,這樣濫竽充數的行為,實非我願。」
碧褳安慰似的拍拍我交疊在膝蓋上的雙手︰「莫姑娘別想那麼多了,事已至此,你只需仰頭挺胸的面對現實,繼續走你的路,過你的生活,別去理會外界那些因素。只要想清楚了這些,外界是干擾不了你的」
我贊賞地看了她一眼。然後沉默不語。
可是過了半會兒,我忽然想到,為什麼自己吟詩的時候,碧褳一個做丫鬟的都能听得懂,莫非她以前讀過書的?這古代窮人家的女子不是不讓去私塾的嗎,除非碧褳家以前非常富裕?
「碧褳,你識字?你是什麼時候拜的師傅學的這些學問?」
碧褳爽快應聲道︰「自然是奴婢的第一位主子教的啦他是個年輕有作為的主子,而且對待下人非常親切。不過那時候我才四歲大,失去了雙親,只和我三歲的妹妹相依為命,對于那個主人的長相,我已記不得很清楚了,而且也不記得他的名字。我只知道他有一張慈善親切的臉,他總是對我們下人微笑。我和妹妹從小就受到好師傅的教育,學了不少字呢只不過我妹妹資質稍稍愚鈍,不愛讀書,總是找機會偷溜出去玩,我卻不同,我對那些詩詞歌賦充滿了興趣,所以很早的時候就能吟會誦了」
「你還有個妹妹?怎麼從沒听你提起過?」我忽然想起碧褳送給我的那只鐲子,那只內側可有「碧褳」名字的上等飾物。難怪她會有如此珍貴的物事了,原來她第一位主人也是這麼體貼下人的。
我又不知不覺聯想到那個外表嚴厲,卻花錢很大手筆的柴紹……
碧褳撇了撇嘴,傷心的情緒很快渲染了整張臉。
「怎麼了?你和妹妹失散了嗎?」。
「嗯……也可以這麼說。總之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我和妹妹如今已是各事其主,許久不曾見面了。大概妹妹早就不記得有我這麼一個姐姐了吧?」
我見她熱淚盈眶的樣子,才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不小心引到她的傷心事。
心里感覺十分過意不去,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安慰她說︰「她怎麼會不記得呢,你們畢竟是有血緣關系的姐妹呀,我相信總有一天你們還會再見面的。」
我又突然想到自己的親姐姐李義陽。我的第一胎流產之事,還大多拜她所賜呢事情都過了這麼久了,我也不願再念起那些不愉快的記憶,如果現在義陽姐姐跟高戩生活的很好,那麼我的狀況和碧褳的狀況也是如出一轍了吧。
「碧褳你別傷心,其實我和你同病相憐的。我也有一個親姐姐,但是很久沒有見面了。我們之間只是表面上的和諧,內地里是有許多矛盾的。我倒是覺得呀,像你和你的妹妹如此真摯的感情,老天爺都看在眼里的,總有一天老天爺會讓你們見上一面的」
「真的嗎?」。碧褳忽然仰起頭看著我,抬起手背擦干了眼淚。
難得看到她這麼純真無邪的面孔,我也終是忍不住咧嘴笑了出來。用力點點頭,表示肯定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