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眼的對視,昭軒便又將目光投向了愈來愈近的那兩個蕭家護衛身上,青龍劍雖被夕顏給按回了鞘中,卻依舊被他緊緊握著,絲毫不敢有任何松懈。
夕顏朝他深深望了一眼,心中再清楚不過自己的感受,即使是對他加入躍龍堂,對他殺死蕭家鋪子的掌櫃有多麼大的怨憤,卻終狠不下心來,將本就忍辱負重的他推向懲戒與輿論留言的掩埋之中。至于他滿月復的不為人知,夕顏更是有著一種莫名的信任,一種連自己都不想承認的信任,那就是,昭軒有自己的深藏多年的苦衷,否則將生死離苦看得再清楚不過的他,也不會如此輕易地,便深入泥沼。即使是他被弒父之仇模糊了雙眼,那他的姐姐呢?那個理性、冷靜、睿智、具有俠女氣質的冰龍,為何也同他一起冒險?如此看來的話,他們二人加入躍龍堂的最初目的不可小視。
想到這里,夕顏盈盈朝亭子二樓的朱紅欄桿走去,微微依靠,漫不經心地對那兩個護衛說道︰「是我!」
原本盯看著她一步一步挪向邊沿去的昭軒,听到這突然的一句掩護他的話而頗為驚愕,卻不敢朝前挪動一步,因那兩個護衛已經到了杳雲亭下,且自己此時的裝扮,正是雲龍。
「原來是大少女乃女乃!」兩個護衛像是松了口氣,道︰「這麼晚了您怎麼還未去休息?」
夕顏面色有些凝重,朝遠處望了望,道︰「再過一個時辰,便是五爺出殯的時候了,因大少爺這突如其來的病,我們二人也不能前去盡孝,所以就想著在這守望著,也好讓我們這做晚輩的心中少一些愧疚。」
「大少女乃女乃想的周全,那我們二人就不打擾您了,只這初日里的風還有些涼,您要注意著身子,別著涼了才是。」其中一個護衛抱拳恭恭敬敬地說著,便轉身隨另一人一起離去。
「謝了。」在夕顏仍眺望著那兩人漸漸走遠的背影時,一個不冷不熱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你快些走吧!免得我後悔了自己的決定。」她依舊望著遠處,茫然而凌亂,卻始終不肯回頭去看身後的人。
一陣短暫欲朝自己走來的踟躕聲驀地中止,便只剩簌簌披錦揚起的冷風吹散了夕顏垂髻上的絲縷碎發。她這才猛然轉身,卻只剩下空諾的亭閣,與那閣頂上嬌顏依舊的牡丹花圖,口中喃喃成聲的,是還未來得及對他講出的話︰「倘若你還念及一絲我們之間的情分,就請你在準備提劍刺向我父親時,能夠手下留情。」
緊握的在一起的雙手早已沒了方才的故作姿態,只無力垂下,如同一個失去了絲線牽引的皮影,夕顏一步步走到一個柱前,色如朱砂般紅潤,平滑如絲帛附于其上,慢慢撫模的手突然止住,兩指輕輕捏住那銀色小小龍頭,用力反拔,便將其橫于指間,因這撐著亭頂的柱子是實木,而那龍鏢又是被轉了方向才插入其中,所以刺得並不十分深。
她仔細端詳著那鏢,唇邊輕笑︰「風龍?看到第一枚時,我知道了你是深藏在蕭府的細作,看到第二枚時,我確定了雲龍和冰龍的身份。如今,我倒想知道,再次看到這鏢時,會不會就是得知你真正面目之時呢?」
又經了大半日的沉睡,待夕顏朦朧睜眼時,便感覺被如澤柔情注視,待眼前清晰,才望見是早已倚在床邊的子逸,臉色不似前一日夜間那樣蒼白,卻也並未有明顯的好轉。
「昨兒不是已經逼過了毒嗎?怎還這樣病容依舊?」夕顏緩緩坐起身來,定楮朝他細看。
子逸連忙別過臉,一面掀被一面笑道︰「怎會還同昨日一樣?你瞧瞧,我這不是能下地走路了嗎?」不跳字。
夕顏連忙隨著他一起,拉住他手臂道︰「又逞能了,這不是你吐血不振的時候,昨兒跟個霜打的茄子一樣。」
子逸呵呵一笑,將她擁到懷里︰「待喝幾日張太醫配制的草藥,便會好上許多,不要再多慮平添煩惱了。」
夕顏點點頭,望了望外面的日頭,覺得已是過了晌午許久,這才將他往床上推搡著︰「你還不回去歇著,別在這涼氣兒重的地上站久了。」
「你好生歇著,今後那藥都由我親自來熬制。」子逸無奈,只得回到榻上坐倚著,仍她一點點地為自己攢著被角,听著她柔聲細語的叮嚀,臉上滿滿的幸福與珍惜,甚至還有一些心酸。
回轉過身,夕顏款步姍姍朝門外走去,輕喚了聲,便有花素疾步趕來,她心中有些奇了,平日里只要自己一出聲,最先趕來的永遠都是落葵,莫非她已經被大夫人叫了去?顧不得多想,悄悄掩上門,在外屋簡單地一陣梳洗後便隨花素一起去了西園的藥房。
「大少女乃女乃!」行在路上,花素小心翼翼地喚道,卻遲遲沒有下文。
夕顏依舊在想著大夫人要納落葵為妾沖喜的事情,漫不經心地答道︰「怎了?」
花素悄悄瞥了她一眼,回著︰「三更的時候五爺出殯,所以今兒晚上,太老爺要在榆盤院宴請那些前去吊喪的客人。」
夕顏這才明白她為何如此支吾,怕是那樣的場合自己身為蕭府的當家女乃女乃,免不了要出席,如此的話,那些個年長一些或者一直以來忠實追隨蕭鵬的各個鋪子里的執事們,該出言為難了。
她隨即轉念一想,這樣的場面,蕭老爺子應該能夠意識的到,于是便停住腳步,問道︰「爺爺是怎樣安排的?可吩咐龐管家來通知我去了?」
「通知是通知了,但是讓您別去。」花素如實答道,卻有些憂心地看著她。
果然如此,蕭老爺子是怕她到時候面臨諸多的為難,以免尷尬才會叫她不要前去。淡淡一笑,夕顏朝花素吩咐道︰「你現在去找龐管家,就說回太老爺的話,大少女乃女乃今兒晚上定會前去,叫他老人家不用多慮。」
「可是……」花素擔心她會被那些老頑固們刁難。
未待她說完,夕顏便將她懷中抱著的包裹捆綁好的草藥接了過來︰「不要‘可是、可是’的了,快些去吧!藥我自己去熬。」
花素清楚她的性子,只要是她決定了的,就一定要去辦,便也沒有太過勸慰,便轉身朝園門走去。
夕顏望著她離去,心中掂量著該如何去面對這些個對她恨之入骨的人,如今解釋恐怕是行不通的,因她自己都不知該怎樣解釋,難道說是因在蘭芷茶樓偷听到有人假扮五爺,用與三王爺相勾結來欺騙她?或者說是因五爺從小到大以來害怕失去蕭老爺子的信任,才會在她說出猜測時選擇墜亡以證明清白?雖都是事實,卻根本不足以使那些一直都對蕭五爺倍加崇敬的人所信服,而自己,又決不能選擇逃避,那樣的話,分明讓別人覺得她是在推卸責任。所以,得去,並且要做好經受一切言語諷刺責罵的準備。
待她將藥都熬成,正出了西園門端著托盤朝廳堂走去,卻見落葵也匆匆忙忙往廳堂行著,臉上滿是驚慌,像是得知了什麼令她心神不寧的事情。
眼睜睜地看著她在自己身前不遠處走過,而落葵卻似沒有瞧見她一樣依舊疾步登上前往自己房中的台階。
夕顏心中疑道︰「莫不是大夫人如實將沖喜之事告訴了她,才使她如此心神不寧?這樣的話,她到底是心中願意,還是身不由己呢?」她恍惚記得,落葵向她哭訴並不想嫁給子逸的想法,而夕顏因知道她喜歡子逸許久,便只是勸慰,並沒有真正站在落葵的角度去想。落葵已然把夕顏當做姐姐一樣看待,又怎會為了那點私心而去破壞自己姐姐的幸福生活?
夕顏不禁心中苦澀,連自己都無法改變大夫人那偏執的做法,她一個蕭家的丫鬟,又怎能掙扎地過這命運的安排?
想到這里,她停住了前去追趕落葵的步伐,因面對這個牽連著自己而不能挽回的事實,她不知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前去撫慰。
經過幾個丫鬟平日休息的外屋,夕顏忍不住朝半掩著門的房中瞧去,竟見落葵正獨自坐在妝台前,用桃木梳一縷一縷地梳著,輕緩而認真,如此許久,才慢慢褪下手上那一堆銀光暈澤的銀鐲,置在眼前細細觀看,右手一遍又一遍地撫著那紋樣,似在體會這鐲子上殘留的,母親的胭脂香氣。
夕顏看得有些失神,她為何突然用那種如釋重負的目光注視那對日日相伴的鐲子?難道是因她遭到大夫人納妾之事的為難而想到了自己的母親?或者在幻想,倘若母親在身邊,自己便不會流落到這深宅大院,仍人主宰終身大事?
正凝思的深沉,托著端盤的手竟不由自主地因自己的出神而忽覺重負,不禁手中微微一松,卻只是瞬息,便頓時醒然地將其穩穩扶住,只這碗底同木盤觸踫的聲音,便已經引得落葵警惕地轉過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