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了,小屋中裴一抱膝坐在地上。
剛才已經有人送來了一副棺材,看上去質地並不如何好,不過總比一張草席要看上去歸置地好些。裴一捂著臉,哽咽了半天,才央求他們火花了主人的尸骨,說是要帶骨灰回去。但都被他們一口回絕了,生是幫中人,死為幫中鬼。他們自然要留著這具尸體讓上頭的人來檢驗。至于上頭什麼時候有人來,那就不用對他這個小鬼交待了。
屋里來往幾人,草草了事後,便說了一句讓他待到天明,自然有人帶他離開,便不再理睬他,只留著這個少年陪伴著死去的裴鎮海。
人都散光了,裴一依舊一副嚇傻的模樣待在原地,不時屋里響起幾聲抽吸聲。即便不明之處有窺探的眼楮,也很快對他失去了興趣。這樣膽小怕事的人,哪怕還是一名少年,也不再能引起他們絲毫的同情和興趣。
在被人漸漸遺忘的角落中,抽泣聲還在繼續,只是燈光照射不到的臉上,閃爍著和刻意營造出來的氣勢完全不同的表情。這種掩于人後的神采一旦落入金爺之眼,他便會知道自己遠遠小看了這個才十幾歲的少年,會對他今晚錯誤的判斷深感懊悔。
懷中那個熨帖著自己體溫的懷表,時刻提醒著他,叔叔已死,而他現在正踏入危險的境地。
叔叔是怎麼死的,那位金爺諱莫如深。但裴一知道他一定知道些什麼,否則他不會在自己提問的時候如此果斷的一口否定。回答的太快太肯定,便意味著其中有問題。
但不管如何,這件事情一定會有所泄露。叔叔身中那麼多槍,這一定不是一個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事情。要麼是現在在此處橫行的大幫會,要麼,便是手中有槍桿子的人,無數根槍桿子的人。因為,金爺用了一個「搶」字。這里雖然不是幫會勢力的重點,但他相信不會是毫無用力,否則這位金爺的存在便是個笑話。能讓金爺不敢硬踫硬的勢力,想必不會有幾個。
這位金爺一定很好奇他們主僕二人到底為何而來,雖然礙于會規幫訓,他不能伸手,但這並不妨礙他探听一二。在這個弱肉強食的幫會中,只要有機會,所有人都可以往上爬。這位金爺難道就不會?雖然明面上看不出來,但他可以肯定,叔叔的身上他們一定都搜過了。那個年輕人讓他除開隨身衣物,什麼都不要帶。想必這個時候,他們一定早就把那個屋子翻了個底朝天。不過,他們肯定什麼都不會搜到,他對此很有信心。因為本來那里便是空無一物。
雖然他不是會中之人,但因為平日里的耳濡目染自然知道很多的辛秘。他當然不會幼稚到以為那位本地的身主——金爺,真的會幫他買張船票送他回去。只怕人還沒有上船,就真的被送回「老家」去了。
如果他今天和叔叔一樣,是會中之人,那麼很可能他連明天的太陽都看不見。他的下場恐怕只有一個,這時候應該躺在叔叔身邊,一樣冰冷。
叔叔執行的任務本就是絕密,所以他們死了,比他一個人活著,能讓金爺對上頭更加容易交代。
既然,他還活著,那麼一切就都還是未知數。
第二天,天蒙蒙亮,他便被帶出了正義坊,臨走之前,他的目光似乎漫不經心地掠過了那寫著碩大「正義」二字的坊名,心底卻露出了冷笑。
他被人安排在了離正義坊很遠,在這個城市最邊緣的一個小客棧中。堂屋中人來人往,亂哄哄一片。房間有些凌亂,隔板之外隔壁房間的一聲咳嗽都能清楚的听見。想來這種地方三教九流人士眾多,根本不可能是個干淨的地方。對于金爺的安排,裴一了然于胸。在這種地方死個一兩個人,當然不會有人特別注意。
看來那位金爺果然沒有準備放自己離開。
看著幫他結算了三天房錢的那個年輕人,裴一知道最多三天,他們就會動手。
「給,這個是給你的,五十塊銀元,好好收好了。」那個年輕人在門口遞進來一個包裹,似乎沉甸甸的,「等拿到船票我就給你送過來,這幾天你先安心在這里住著。我每天會來看看你,有事你到時候知會我就行了。」
裴一默默地接過包裹,目光卻留意到了周圍探頭探腦的目光。這位金爺看來連自己動手都不願意了,只要五十塊銀元,他就能招來無數的殺意。
裴一心底冷笑,果然是好手段。那名年輕人想必就是留下來監視他的人。
唯唯諾諾地回答了幾句,很快那年輕人便露出了不屑的神情,想必是對他這種膽小的僕人失去了繼續談話的興趣。很快,他便離開了。
裴一提著包裹進了房間,將那不大但沉重的包袱放在了桌子上。即便隔著門板,他也能感受到門外突然彌漫起的貪婪之意。所謂外不露財,但對方已經替他將這五十塊銀元的巨財赤luo果地擺放到了所有人面前。
「三天麼?」裴一自言自語,「如果想早點讓我死,就該再多給我一點。不過,你大概也不想做得這麼明顯吧,所以才硬生生多等幾天。」
起身走到窗邊,不用打開窗戶,透過縫隙他便能看見足夠多想看的東西。客棧後面是一條小巷,因為背陰,所以終年似乎都濕漉漉的。那里應該極少有人走動,只是在巷頭似乎能看見幾個人影綽約徘徊。
不管是不是金爺的手下,這些人也一定對他不懷什麼好意。
走回床邊,他和衣倒下,扯過棉被,忽略過那棉被上散發出的不雅味道,倒頭便睡。他太累,而且只有現在他還能睡上一會兒,也許接下去的三天他都不能閉上眼楮了。
一直睡到黃昏,他才突然睜開雙眼。
房間里靜悄悄的,門外本應該喧鬧的人聲,似乎消失了,只剩下無邊的寂靜。
他沒有動,依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因為他听見在這寂靜中有一陣吱吱嘎嘎的響聲。雖然極其細微,但他依舊听見了。這是老式木地板發出的聲音。
這聲音最終在他門口停下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了繼續的響動,長到讓人懷疑是否剛才是幻听。裴一依舊沒有動,他知道自己不會听錯。
在等待了長到煎熬的一段時間後,那細微的響聲再次響起,漸行漸遠。
來人,離開了。
裴一閉上了眼。
晚餐,裴一是讓小二送上來的。菜色並不怎麼好,只是夠填飽肚子了。他並沒有動菜,只是將兩張烙餅細細地掰開,沒有就水,干巴巴地吞進了肚子里。
然後,將這些菜倒進一個油紙包,塞進了床底。
小店里沒有接通電,所以還用著原始的油燈。即便是油燈,燈芯也短到可憐,壺底的油也快見底了。
裴一繼續倒頭睡去。
不一會兒,油燈便熄滅了。
今晚夜色很好,皎潔的月光透過窗欞的糊紙照進小屋,照在地板上,照在那張方桌上,照在被掩去同樣白花花銀光的包袱上。
裴一並沒有睡著,朝里的面孔只是為了掩蓋那一雙瞪得極圓的眼楮。
他不知道是否今晚便會有人動手,但他必須警惕。
手指觸踫到那金屬的冰冷感,他多少定了定神。只要這個還在身上,一切都不會太過困難。
現在擺在他面前的問題,不是如何逃跑,而是如何正常的消失。按照他的身手,想要偷偷翻牆而走,並不困難。但他只要一逃,那麼金爺一定會知道小看了他。他是個狡猾而狠毒的人,同樣的錯誤他不會再犯一次。所以,他不能逃,最起碼現在不行。
一夜,安寧,無事。
第二天,年輕人來敲門的時候,裴一依舊顯得沒什麼精神,只是多問了一句什麼時候有船。
「明天,有一趟到美利堅,不過買不得好票子了,給你弄一張底層沒位置的票,沒問題吧,老弟?」
裴一連連搖頭,眼眸中似乎散過放松的神情。
等年輕人走後,裴一叫來店小二,指給他看桌上的油燈里沒有什麼油了。
店小二格外客氣,馬上便換了一盞新油燈過來,里面竟是滿滿的燈油。結果,裴一並不領情,非要在老燈里舌忝油,還綁上了包裹下樓親自看著店小二在伙房中給他加滿了一壺的燈油才作罷。
見殷勤問自己還有什麼需要而一路尾隨上來的店小二,裴一硬邦邦地說了句沒有,便將他趕出房去。
店小二在門外呆了一呆,臉色一變,剛才那副殷勤的模樣瞬間不見了。嘴里嘟噥了兩句,轉身便走。
他的聲音很輕,也沒把這個小孩放在眼中,所以完全沒有留意自己的不妥。
「哼,死小鬼,讓你再快活兩三個時辰。」
裴一直起身體,耳朵離開了那薄而骯髒的門板,冰冷的目光在黑暗中瞬間綻放。
一九三八年的一月,在一個格外寒冷而干燥的冬夜,在城郊有一家王家老店,在夜半忽然著火。因為都是木板結構,再加上那晚不知道哪里忽然刮起猛烈的西北風,將火勢猛然大作,牽連到了附近三個街坊。因為那里都是窮人聚居的地方,根本沒有像樣的磚石房子,又是一家緊挨一家,所以頃刻間,所有的東西都被付之一炬。
大火整整燃燒了一天,最後實在是無物可燒的情況下,才漸漸熄滅。
這場火一共有五十八人死于烈焰之下,受傷的人更是不計其數。受順最嚴重的便是那火源地的王家老店,一店上下竟然死了三十余口,大多是住店的客人,也包括了店里的三名伙計。而那位老板更是倒霉,不知道那晚是喝醉了還是干什麼,從來不在自家店中睡覺的王老板當晚也在店中,自然是做了火下冤鬼。
但那里都是些窮鬼和混混,誰會注意他們的死活呢?
在那一場大火後,這里便化為了焦土,很多年都能為了荒地一塊。後來更有一些不實的謠言傳出,這里便成了一塊怨鬼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