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零年秋天,整個社會都處在急劇動蕩間,國無寧日。
就在這個時候,清平城出了一樁更加讓人心惶惶的事情。那位清平城的中流砥柱的顧老爺子仙逝了,享年七十有六。
顧公是這一帶最有著名的鄉紳,周圍大大小小的勢力都極為給顧老面子。顧公是前朝第一批送去留洋的學生,回來後更是富甲一方,為清平城做了不少善事。修橋補路修繕祠堂學校都有他的大力相助,這清平城只知有顧公,不知當今政府是誰。
這麼一位年高德劭的老人去世,整個清平城都陷入了巨大的悲痛和惶惶之中。
清平在這幾十年中已經成為富商雲集、金錢往來的重地,整個社會財富急劇增加,竟然在那個不太平的年月中竟然成為畸形繁榮的地方。
這麼多年來,清平人享受著在顧公庇佑下的安寧富足的日子,不管是哪里來的勢力,在這里都要夾起尾巴做人。現在,清平人頭頂上的大樹蔭倒了,豈能不讓所有的人惴惴不安呢?
顧公膝下一兒一女,只可惜那位獨子是在顧公近花甲之年才得的幼子,所謂老來得子分外疼。這位顧少爺便是在這樣的寵愛萬分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整日游手好閑,遛鳥逗狗,其他的營生一概不懂。這樣一位繼承人,怎麼不讓清平子民擔心呢?
現在顧公離世,不知多少勢力在虎視眈眈,清平不知道要遇到多少劫難。
不過,現在至少還能過一段太平日子,因為顧少爺雖然不濟世,但他的姐姐,顧家大小姐還是有相當硬的背景。她的夫婿,顧公的女婿,是手中擁有重兵兵權的一方霸主。雖然在二八年收歸了國軍,但家底在此,有很大的自主權。
只要有這白家女婿在此,清平人多少還是能放下一些心來的。
不管人心多少忐忑,但顧公的葬禮還是轟轟烈烈地進行著。顧家雖然子嗣不多,但還有許多分家,再請了大小姐回來坐鎮,才多少將這場場面極為宏大的喪禮辦得妥當體面。
顧家大小姐比她幼弟要年長二十余歲,見過的世面也極大,這些瑣碎煩亂的事情在她手中倒也安置妥當。她一面吩咐族人去請了陰陽司擇日,擇準停靈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後發送訃聞。延請了一百單八名禪僧在大廳上做水路法事超度,又請了四十九名道士在顧家大宅的高樓上做請神簿,解冤洗業醮。
顧家小姐看自己的幼弟實在幫不上忙,就讓他在大廳里專事燒紙點燭,盡摔喪駕靈的孝子之名。
期間,來往吊唁的客人不斷,很多是各地權柄人物和地方豪富鄉紳,一時間上下忙亂,多少人在大小姐的吩咐下各司其職,正陪舉哀、門外接客,交領分發,喪宴吃食等等,不一而足。
另外,大小姐在府外專設粥湯,分發給各路窮苦之人,只要鞠上一躬,在府外說幾句憑吊的話,便有大饅頭施舍。
這一通忙亂之下,即便是在帥府掌權的顧大小姐也有些禁受不住,但只能苦苦支撐。這時,她更加覺得從府里帶來的一個孩子的確是管用。
說是孩子,其實是她夫婿身邊的近身副官一名,今年剛剛二十。不過這年輕人手腳麻利,辦事爽利干脆,懂得進退。更為難得是的性格沉穩,毫無這個年紀的年輕人跳月兌浮躁的習性。他比顧家少爺還小上一歲,卻實在是有著天壤之別。正是因此,才能解釋他如此年輕,便入了白軍長的法眼。
「裴副官現在在哪里,你去提醒他別忘記用飯,以後就讓他在此處用飯,別跟著那些下人亂哄哄的一處了。」剛剛放下飯碗的顧家大小姐對身邊的丫鬟吩咐道。
丫鬟翠紋領命,一路尋到大堂之上,卻看見那位英氣逼人的少年副官正在陪不知哪路來的吊客,那位本該在大廳上接禮的少爺卻是不知人影去處。
「裴副官。」抽得一空閑,翠紋立刻挨近了小聲說話,「太太讓你去吃飯呢。」
英俊的少年一笑,頓時讓翠紋覺得眼前一花,心底不禁想到原來這世界上漂亮二字,並不僅僅適用于女人。
「翠紋姐,我知道了。謝謝你特意來通知我。」一副亮晶晶的白牙晃得人心頭鹿撞。
「顧少爺呢?」好不容易穩下心神,翠紋才找了個別的借口繼續和他搭話。
「不太清楚,好像去前廳了。」副官禮貌地回答。
看看左右無人,翠紋不禁嗤鼻道︰「那位顧少爺真是成事不足,這種時刻到處亂跑什麼。你現在就夠忙的了,還要幫他擦。」
翠紋是白府的人,所以並不如何忌諱顧府的事情。
年輕的副官一笑,並不答言,只將手指放在唇間,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便笑著離開了。
看著那英武過人的背影,翠紋又是一陣恍惚,似乎被那根筆直縴長的手指勾去了全部的靈魂。
前廳中,顧惠林正對著一個白衣女子談笑風生。那女孩子被一群丫鬟簇擁著,只是看著臉色並不很好,似乎剛剛從長途奔波中停下腳步。
「顧少爺,小姐剛剛從英國回來,連口氣都沒喘上來,就直接過來拜祭了,您是不是該先讓讓,等祭拜完了外祖父再說?」一邊一個橫眉立目的丫頭不滿地瞪著他,心中暗想這顧少爺也算是小姐的舅舅了,怎麼每一次都那麼不害臊?
顧惠林一听,只得點頭,「好好好,我這就領路。」
正說著,忽然從里走出了一位軍官,修長壯碩的體格和過人的外貌讓整個人聲喧鬧的大廳一個跳幀,頓時一靜。
年輕軍官似乎並沒有如何在意,只是直視前方,正好看見有人在和他遙相作揖。剛才他便知道卜記的人來了,送來一副上等的楠木棺槨。這件事情是顧大小姐再三叮囑他的,本來顧公早就預備下一副檣木棺槨,誰知道一年前祠堂走水,竟然付之一炬。再想找就來不及了,這一副還是千辛萬苦從別人手里搶來的,所以顧大小姐格外留意,一定要讓裴副官接收。
這不,卜記的老板掌櫃的親自送過來了,副官當然要迎接出來,不是給卜記面子,而是這是萬重之重,不可馬虎,必須親自驗收。
軍官走過前廳,自然沒有注意在偏廳一角的女眷和顧少爺。不過,那些人是注意到他了。顧惠林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忽然扔下了剛才還在對著猛獻殷勤的佷女,一溜煙跟在那軍官後頭一路追了下去。
看見那沒有分寸的小舅舅離開,女子終于松了一口氣,帶著丫鬟往里面走去。
往里走的路上,小丫頭已經有些按耐不住地朝自家小姐耳朵里吹風了。
「小姐,你還認得不,那就是前年在大街上看見的那位裴副官,那時候你光注意人家的馬了。」
年輕的女子低頭並不答話,她當然一眼就認出來了。只是她和誰也沒有說過,她何止只注意了他的馬,其實早在心頭記得這位少年軍人。還記得那晚他拒絕自己騎馬時的模樣,讓人怎生忘記得了。
只不過一年多未見,他竟然變得如此英氣逼人了,身板也長起來了,面孔上再也沒有了當日的羞澀模樣。
白靜姝,白家唯一的長房小姐,雖然是過房,但誰都知道,只要白家沒有生下一位大胖小子,這位大小姐便是白家最大的寶庫,誰能娶了她,基本上便是娶了整個白家加半個顧家。
這位大小姐去年去了倫敦,但最近戰事緊張,白家放心不下她在英國,便讓她結束學業提前回來了。只走到半道,便傳來了倫敦大轟炸的消息。這讓所有人都道了一聲好險。
她剛剛回到白府,便听到了顧清顧公去世的消息。從名義上說,那是她的外公,她當然要來吊唁。只怕還要在這里陪著母親多住幾日才能回去。
剛才還在憂慮那位不成樣子的小舅舅又會做出什麼不得體的舉動來而暗自不安,現在看來似乎那位小舅舅舊習難改,只是,這一趟似乎並不如她原本以為的那樣愁煩不安了。
顧府門外,軍官正听著卜記老板賣力地介紹,說著自己如何為難,斷了那家生意雲雲。他微笑不語,這自然是這老板在刻意討好,顯示他對此格外用心罷了。如果真讓他抬回去,只怕那位老板哭都來不及。
「知道了,知道了,你這老頭真是 ,說了那麼多煩也不煩?」半路跟了上來,站在日頭底下的顧少爺卻不給他這個臉面,「趕緊給我抬進去,怎麼,還要我老頭子躺在外頭幾天?」
听見顧家少爺發火,說著不著調的話,那位老板是再也不敢多放一個屁,趕緊招呼掌櫃的讓抬棺的人送進了府去。
看著人走了,顧惠林一看兩旁無人,立刻一摟年輕人的肩膀,半拉半拽拉至牆根下。
「裴老弟,最近哥哥我手頭緊了點,你看本來我想趁老頭子辦喪事能弄出些錢來,結果被我那老姐一手接了過去,我是半毛沒看見啊。你說這可怎麼辦?」
年輕軍官微微一笑,「少爺你在說什麼玩笑話?」
「嘿,你還跟我裝,快點幫我想想辦法,紅毛那邊可追得我緊,我讓他等幾日他也不肯。這時候我可不能讓他上府上來,這要是被我姐知道了,我這可就難了。別就這幾日給我弄出事來,黃了我的財產。」
顧公一死,這顧家自然是顧惠林的。只是他畢竟還畏懼著年長多年的姐姐,就怕這幾天關鍵日子出了紕漏。按著他的想法,等這喪事一結,要多少錢便有多少錢,但萬萬不可在這幾日出問題。
年輕軍官一笑,「顧少爺怕他作甚?跟他說讓他等過了這一段日子,再多給二分利就夠了。」
顧惠林一拍大腿,「我也是這麼說的,這小子不知道吃了什麼豬油湯團蒙了心,非這幾天不可。說明兒就上府里來,你看看」
年輕軍官微微搖頭一笑,「顧少爺,有句話您听過嗎?」。
「什麼?」
「有錢的怕光腳的,光腳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別槍匣子的。」
顧惠林一听,大笑起來,連連拍著年輕軍官的肩膀,「好兄弟,好兄弟,我就知道你會幫我的。這麼著,哥哥也不是空口許諾,要是這件事妥帖了,咱們就是把子兄弟,這顧家得了之後,哥哥忘不了你。」
「顧少爺言重了,我只是您姐夫的副官,不敢高攀。不過,這事您就放心吧。」
「好好好裴老弟,你這人,哥哥我是交定了,現在不得喝酒,等過了七七,咱哥倆不醉不歸哈哈,我可知道滿紅樓來新人了。」
顧惠林心滿意足地走了,在他看來現在他最大的麻煩已經解決了,當然便如卸下了最大的心頭石。現在只要太太平平地等著繼承他滿谷滿坑的財富就行了,其他都由那位赤膽忠心的裴老弟替他解決了。
年輕軍官站在牆頭的陰影處,望著顧惠林再次神氣活現的背影,他從上衣的口袋中掏出一只金色懷表,盯著上面看了很久,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不覺微微冷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