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年的冬天來得格外的早,寒風打著旋兒刮過清平城的城樓,只幾年功夫,這座繁華一時的重要城市竟然如老嫗一般衰老了。城頭的荒草竟然也長了寸巴長,城門口也不見了人來車往的熱鬧場景,只有幾個穿著厚襖長衫的人袖著雙手,頂著寒風一路小跑進城去,再也沒有了往日的閑情逸致。
順著進城大道有些破敗的青石板馬路,走過一片蕭瑟而寂靜的街區,往左一轉,便能看見一片黑壓壓的高牆。早幾年,誰不知道這里是個非凡的所在。那要恭請一聲「顧公館」。說道此一定會有人眉飛色舞地向每一個異鄉人好好炫耀一番,跟他們說道說道這顧公館門前的大理石是是當年和皇上紫禁城里用的一個山里運來的,那花花的玻璃窗是從法蘭西海運過來的,看那別致的設計,當初是個藍眼珠子老外設計的。
但現在,他們再也提不起興趣來了,如果還有人問到顧公館,多數人搖搖頭便走開了,即便有幾個大膽又有閑的,恨恨地啐上一口,罵幾句敗家子。
顧家敗了。
只幾年光景,便落魄到什麼都不是了。這一大片宅子也不再被人稱呼為顧公館,而改了別的名字。里面也雜七雜八隔出了幾個獨立的大宅子,重新開了幾個出入口。這里成了八姓胡同,再也沒有了什麼顧公館。
順著八姓胡同往里,一直走到盡頭,有一個獨立的小院。雖然看上去簡單到有些寒酸,但在那個年頭這里也算是不錯,至少算是上有片瓦的人家。只是如果有人知道誰住在里面,多半要感嘆人生無常。
顧家少女乃女乃站在水井邊,提著剛剛汲上來的水,一溜歪斜吃力地走到黑暗的廚房間,將桶里的水倒進水缸。再次抬頭的時候,原本精致華潤的臉蛋已經出現了抹不平的皺紋。
她起身看著門**沉的天空,忽然感到一陣無助的悲涼。腦海中忽然再次閃現當初剛嫁入顧公館時的風光。十里長街都是她的嫁妝,滿城的人都在鼓掌叫好看熱鬧,紛紛夸贊這是清平城百年一見的富貴人家娶媳婦,各個都羨慕的緊。
那時,她頭蓋著鴛鴦繡帕,手中抱著玉如意,腳上掛著金足鏈,一團喜興和富貴模樣。雖然還有些對將來的生活忐忑不安,但听到這樣的議論,多少還是歡樂的。她嫁的不是別人,正是顧家的獨子,顧惠林。父親說過,只要嫁到顧家從此金山銀山隨便她享用,便是每天吃金飯粒摔金碗也不用擔心。
可是,便是這樣的家為什麼說敗就敗了?
她有些痙攣粗糙的手指模進了胸口,那里有一枚被體溫烘熱的金指環。那是她最後的值錢東西了,如果不是藏起來,恐怕這個都不保了。指環上雕刻著龍鳳呈祥,富貴牡丹。這是她的聘禮,這是顧大小姐從十里洋場專門請人設計打造、並親自登門送來的。
顧家大小姐,她的大姑子,那天穿的是什麼?大紅色的水印錦緞旗袍,領口和袖口掐著金線,盤扣是最新的款式。堂口下擺放著一百零八擔聘禮,金銀首飾掛珠翡房契銀票,滿滿當當,連箱子都快蓋不上蓋了。這些黃燦燦、亮騰騰的東西,閃花了她父親的眼,閃亂了她的心。
可這一切,都沒了。
一場雲煙皆散去了。
她的丈夫,這時候不知道在哪個煙館里歪斜著,而她最敬佩的大姑子,早就成了黃土中的冤魂。
一陣寒風吹過,顧家大少女乃女乃忽然覺得有一只冰冷的手模進了自己的後脊梁,惹得她一陣寒戰。她又想起那件事了,那件轟動了整個清平城及附近幾大縣城的大血案。
幾年的抗戰,白軍長的親帥部隊幾乎打得凋零殆盡。上面為了安撫他,每年都撥給大筆的銀元,讓他買房置地。但一個軍人失去了他的軍隊,便如同鳳凰被扒光了一身的華羽。落草的鳳凰不如雞的道理,白軍長比誰都清楚。雖然有一兩個閑職,但要重振往日的風光,那幾乎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了。
白家漸漸勢弱。
但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白家至少在一帶還是極有威望,雖然勢不如前,但好歹也算是頭頂上的大人物。清平城有白家在關照,大家也有的一些好日子過。
但,就在去年,白家的當家人,白軍長一病不起,最後竟然一命嗚呼,連五十六歲的壽誕都沒來得及過。後來有人傳出來說起因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傷寒,誰知道便要了性命。
白家沒有了擎天梁柱,雖然各種流言不斷,但至少在白家太太,即顧家大小姐的主持下總算是沒有出大亂子,勉強維系著。大家都明白,風水雨打去,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但白家家大業大,只要有一口氣在,便不容忽視。
但就在這個時刻,誰也沒有想到,就在白軍長咽氣不到三個月的時間,白家忽然一夜之間被殺了個雞犬不留。據第一個發現的打更人說,那血都從白府門口的大門縫里溢出來了。那該有多麼血腥?後來很多人看見政府派去的調查員很多人都跑出來吐了,有人在傳里面全是斷手斷腳的人,死相淒慘無比。還有一個膽子比較小的,听說當天晚上回去便嚇得神智模糊了,只好遞交了辭呈回老家養病去了。
這一樁血案,白家上下一百五十七口,全部被殺。上至白家太太,下至白家廚娘幫佣,無一活口。這件案子震動了全國,上頭發令一定要抓到真凶。結果一年過去了,別說真凶,就是誰做下的案子,也沒有人能抓到一絲半縷的頭緒。
懸案,便擱置了下來。
白家再大又如何?被滅了門,便沒有了苦主。沒有了苦主的案子,只能成為故紙堆中的黃紙罷了。
按說,這個時候,白家的連襟顧家應該出手相助,但是顧家已經自顧不暇了。在白軍長去世前,顧家便家業凋蔽,一蹶不振了。
只因為顧家的少爺,如果的顧老爺是個不折不扣的浪蕩公子兼最大的敗家子。他繼承了顧公的全部家產,卻沒有繼承顧公一絲半點的智慧和經商的頭腦。以前還有父親在上面壓著,多少知道這家由不得自己做主,所以還有所收斂,自從成了顧家當家人後,變本加厲,揮金如土,只兩年便輸光了家中的萬頃良田。
顧大小姐不是沒有痛斥過這個兄弟的胡作非為,但是顧惠林已經听不進去了,逼到最後這位顧公子一翻臉,說她嫁出去的女兒憑什麼來管他,硬生生將顧大小姐氣得一病不起。
就這樣,肆無忌憚的顧惠林是過上了醉生夢死的日子,整日在賭坊ji院流連,快活至極。不過短短六七年,家中千金散去,只落得個破落子的名號。
即便這樣,這位顧公子絲毫沒有悔改之意,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竟然染上了抽大煙,從此日日迷醉在這白色妖霧之中,再也顧不上別人了。
白家被滅門的事情,他當然知道,但在某日當了家中最後一件華裘,美美抽食了一天的鴉片膏後,他竟然對別人這樣說,死便死了,難道他還要把錢貼給死人?
听到他如此沒有人性的話,所有人都知道顧家算是徹底完了。
一想到這,顧家少女乃女乃便心寒不已。他既然連自己的姐姐都顧不上了,那她這個做妻子的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想到他搶走了她全部的嫁妝,換了一袋袋害人的東西,顧家少女乃女乃便恨得牙根癢癢。這時她真的開始怨恨父親當初結下這一門親,更很自己心腸同樣狠毒的兄長對她這個妹妹撒手不管。
正當她羞憤不已的時候,忽然柴門被人猛地撞開,隔壁王二家的沖了進來。一見她便高聲喊叫,「少女乃女乃,快去看看吧,他們傳來話說顧少爺死在鴉片館門口了。」
剛才還在惱恨自己丈夫的顧家少女乃女乃,一听之下頓覺手腳冰涼,眼前發黑。雖然她的男人不是東西,但至少他還算是家主,如果他死了,她該怎麼辦?
被王二家攙扶著,六神全無的顧家少女乃女乃顫巍巍好不容易跑到鴉片館門口,卻看見一堆人正圍著看熱鬧。地上躺著一個面色獠青,瘦的一把骨頭的男子,正滿口白沫橫死在地。這不是自己家那不爭氣的還是誰?
顧家少女乃女乃一口氣沒有喘上來,頓時萎頓在地。不過在王二家的連聲呼喊和死掐人中後,她多少有些清醒過來,只听見耳邊有人在模糊地叫囂著,「顧大*女乃,你說這是怎麼說的,我這是開張做買賣的,你說人死在我這里這不是找我晦氣……」
只是她再也听不進去了,因為她的天已經塌了。
恍惚間,她忽然看見在人群中有一位格外漂亮的男子正盯著她,臉上卻露著可怕的笑容。她想看清楚一些,這張臉她好像在哪里見過,但漸漸模糊的神智掐斷了她眼前最後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