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這姑娘,是在官道上,她受幾個混混欺負,一個小姑娘打幾個少年,安公子當時覺得耳目一新,也沒有放在心上;直到第二次見她,是來弟在角門口和混混梁五打架,安公子這才對她有些認識,這小姑娘狠的,還會打人。
然後就是為小杏兒討要工錢,讓安公子偶然想一想就要笑一下,不過心里全是心思的安公子也就過後幾天想過兩次,是看到丹桔,就想起來自己要暗笑一回;然後這個小姑娘出息了,膽子其大,教唆著村里人往安家里來鬧事。
王媒婆一個人的話,安公子是不會全然相信,可是這姑娘當著自己的面,頂撞安老夫人,這是安公子需要的,他要一個膽子大的人。
對著來弟堅持的眼光︰「打開門,」看到房內的安公子,門外的木寶都沒有動靜,來弟自己站起來,準備去開門。安公子不得不再次開口。
自來弟說要開門,安公子就一直用耐人尋味的眼光看著這位小姑娘,年紀應該還不到十六歲,有人天生就膽大。木寶回來說她家沒有老人,沒有管教所以怕的東西少,這也是原因之一吧。
可是她明白應該開門?安公子淡淡一笑,這就不是一個無知村姑了。「來弟姑娘,你知道我是誰嗎?」。安公子開口對著來弟道。
來弟心想,你這不是廢話嗎?賞過我錢我怎麼能忘記你。來弟在心里謹慎地看著雕花木門外木寶筆直的身影,他不會听不到自己說話,只是他應該是听這位藍衫儒雅的安公子說話才肯開門。看起來是不太象有惡意,如果有惡意來弟權衡一下,自己也是既來之則安之,好在這次會面,是來弟依稀猜到的。
這是木寶莫明來到,安三又突然話多,句句「公子說……」這手法太簡單明了,來弟一听就能听出來。舉現代的例子,推銷員出門,都是先把自己的公司夸的象一朵嗽叭花;舉古代的例子,出使他國的使臣,也必定是贊美自己的國君,這手法是古來就有之。
這位公子總算是隆重推出來,來弟對著他露出懵懂的笑容來,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象一個無知的村姑,來弟笑逐顏開︰「您是安家的公子,您還賞過我錢呢。」
來弟這身子是稚女敕的,裝起稚女敕的笑容是毫不費力,看在安公子眼中,這才是他想要的感覺,他要找的就是一位家里貧窮,膽子大,沒什麼負擔的傻乎乎村姑,不是村姑是村人也行,只是這個大膽的人,她是一個村姑,那就找她吧。
「公子有話要對你說,你回答的好,還有錢賞你。」安公子從袖中取出一個荷包來,用藕荷,粉紅,淺黃三色繡出花樣的荷包是鼓鼓的,來弟在心里小聲地罵一聲,銅臭之人。面上還是裝出來一副眼珠子跟著轉的樣子。這又是安公子滿意的表情。
來弟心里打著鼓,此人有什麼事情要來找我,就為著我當著人頂撞他的祖母。他就是要報復我,也用不著在這茶香處吧。不管他,先喝上兩口茶再說。
不用人讓坐,來弟帶著小心謹慎的笑容,自己不客氣地坐下來。對于她這舉動,安公子只能當她沒有規矩,于是一笑︰「姑娘自己倒茶。」
一旁是茶碗,有大也有小,這靜室里茶具齊全,客人用碧螺春,也有大碗;客人用功夫茶,也有小茶盞。來弟喝過一次碧螺春,知道茶葉極細,卻是茶具極粗,就是用大粗碗來喝。只是不知道這里是不是這樣規矩。古物今用都有不同,如茶葉,古代多是熬煮的,今人就是泡茶。
看著這桌上茶具齊全,來弟拿起來一個最大的茶碗,不客氣地拎起來茶壺,倒,再倒,碗未及滿,小茶壺空了。
安公子苦笑一下,看著來弟還在對著小茶壺發愣︰「咦,這茶就沒了?」安公子輕咳一聲,提醒道︰「姑娘,這茶壺只能裝這麼多的茶水。」
「我說怎麼就沒有了,」來弟露出來一個笑容,一手放下小茶壺,一手端起來大茶碗,一氣就牛飲干了。把安公子看的幾乎沒魂,這姑娘是牛嗎?可憐我的香茶,無端遭受摧殘。
一氣喝干以後,來弟用手背抹一抹唇邊,再露出笑容來道︰「這茶好,只是淡些,再熬一會兒就好了。」外面傳來「咚」地一聲,是木寶撞到門上去。
來弟笑容熠熠,看來木寶不是一根站門的木頭,也能听到這里面說話。這是紅樓夢里劉姥姥喝妙玉的好茶水說的話,來弟姑娘也用上一用,果然可以驚到古人。
安公子再輕咳數聲,從袖中取出來一塊潔白的絲巾輕拭嘴角,這動作看的來弟艷羨,這斯文勁兒。這公子能中還是不能中?在這樣尚不明白的場合之中,來弟不能遏制地突然冒出來這樣的想法。
干咳有時候可以解尷尬,安公子舉止優雅地把絲巾再慢慢塞回到袖中去,來弟對著他掐邊繡花的袖子又看上幾眼,這袖子里還有沒有手紙之類的東西在,然後對著安公子再放軟聲音要求道︰「還有茶嗎?一早就起來干活,剛才那一碗太少,有這樣的茶,再來一大壺吧。」
外面又是「咚」地一聲,不知道是不是木寶又為這話吃驚,房里再就幾聲輕咳,安公子的雪白絲巾又亮亮相,來弟往門外看看,木寶在揉額角;回過身來看看面前,安公子勉強露出笑容來,對外面道︰「給這姑娘上壺茶來。」
一大壺茶上來,是來弟的;一小壺上來,是安公子的,這下子分配均勻,不會再有剛才的事情出現。安公子算是松一口氣,這姑娘傻的,一點子規矩都沒有,對她說話要小心才行,免得她不防備把自己給泄露出去。
「姑娘,前兒我祖母說話,你不相信是嗎?」。安公子微沉下面孔來,對著來弟緩緩開了口。房中空氣中流動的不僅有茶香,也有隨著安公子這話的一種氣勢,在靜室中慢慢浸潤著。
來弟感受到這氣勢和壓迫感,她是渾不在乎,這一會兒就做一個傻村姑吧。來弟裝著直眉瞪眼的樣子說話︰「人都說老夫人最能憐惜人,只是和叔公們來見過表少爺,怕表少爺說話和老夫人不一樣。」
「一派胡言,表少爺當然是听老夫人的,」安公子是斥責卻不嚴厲,反而有鼓勵的話意︰「依著你,不如意就只和老夫人說話是不是?」
來弟緊緊地抓住不放︰「那是當然。」來弟對安公子試探一下︰「听說別人村子里交上新麥,這是真的嗎?」。
「你覺得呢?」安公子心中大喜,這姑娘是憨厚的人,有疑問就緊追不放。安公子逗了來弟一句︰「你想看看是真是假,還是想弄明白這事情?」
來弟理所當然要回答︰「弄明白這事情,也要看看真假,」此時傻村姑來弟決定解惑︰「他們是怎麼交上來的?」
一陣輕松的安公子漫然地道︰「你前兒頂撞我祖母,惹我祖母生氣。我做孫子的心里不安。剛才路上看到你在,這才讓人請你過來,特意交待你,再往我們家去,回我祖母的話,你要想想再回答。」
說到這里,安公子停頓一下,一雙黑眸中略帶笑意地在來弟身上打個轉兒,來弟卻沒來由的打個寒噤,這是什麼笑容?看起來鬼鬼的。
「交上來的新麥,這事情我卻不清楚。」安公子悠然自得的道︰「也有人對我說,這租子來的可疑,不過表少爺向來能干,這一點兒上,我是從來放心。你覺得不明白,」安公子笑意加深︰「你可以多問問人,多弄弄清楚,再有什麼不好的傳言,你直接來回我,好不好?」
最後一句「好不好」,安公子是微笑從嵌玳瑁花鳥的桌子上拿起那個繡花荷包,從里面取出來一小塊銀子,推到來弟的面前。
來弟幾乎可以認定這位公子不是為著他祖母才喊自己來,面前擺著一小塊碎銀子,不比上次給的小,應該也有一兩左右。來弟冷靜下來,這位公子,他想做什麼?
不管心里多冷靜,來弟還是伸手去模一下銀子,再笑逐顏開地道︰「我不明白,為什麼又給我錢?」
安公子這才注意到這姑娘說官話,她用詞用語不說俺。這里的口音本身就近官話,干苦力活的人和城外的人多說俺,這姑娘就不是。這些事情不重要,重要的是安公子要告訴來弟︰「你提起來有人交租子上來象是不合理,我也听到有閑言,不過這關系到你們家里的口糧,你是一定要問到底才是。公子我哪有功夫听你說這些,你听到什麼,來對我說才是。」
安公子含笑︰「來弟姑娘,你既然覺得租子交的不對,為什麼當著我祖母,你不說呢?」來弟咧咧嘴兒︰「我不會說,也不敢說。」
「你只管說,覺得不對,就別放過,」安公子目光炯炯,來弟也是眼光爍爍︰「表少爺愛發脾氣,上一次他讓人把我們都扔出去,」
安公子緊追上一句︰「看起來,你是相信我祖母,再見到我祖母,有不平事,你說還是不說?」一臉稚女敕笑容的來弟是穩穩當當地吐出來一句︰「公子如何待我?」
靜室中一片寂靜,安公子借著祖母的名義,或是借著關心表弟的名義,兩天里見了七、八個村子的村民,都是安三挑出來的素來大膽敢說話的人,安公子都示意他們咬著這交上來的新麥不放,一定弄清楚,下著大雨,這麥子從哪里而來。
安家屯里的來弟,是安公子自己挑中,他親眼看到她膽子大,又年紀小,誤以為她是個小村姑。
這一會兒,兩個人一遞一句的話,算是偽裝都剝的七七八八,安公子拿起來楠木折扇,「啪」
地一聲打開搖了搖,突然發現有趣之極,這姑娘不傻,這姑娘裝傻,一直在裝的停停當當。
來弟則是明白這位公子,他要利用我。他也對這交上來的租子起了疑心,他需要別人為著這件事情,鬧個不停。
安公子慢慢搖著折扇,他實在不需要自己出馬來見這樣的人。大部分的人都是安三見的,只有兩個村子是長輩有疑心,他們不相信安三︰「我們這樣做,是和表少爺做對,表少爺以後能輕饒過我們嗎?如果有公子的話,那就可以做。」
這就露面的安公子全然是關心表弟︰「表少爺或許也被瞞哄了。」大家心知肚明,不用明說。當下兩個村子的長輩答應下來。安公子剛從城外回來,對來弟他也自己來說,原以為安家公子正根兒獨苗一出面,說什麼就是什麼,不想遇到這位姑娘前面裝傻,後面較真。
「你要什麼呢?」安公子從容地就退回來︰「我不過是沖著祖母多說一句,哪里有你討價還價的份兒,來弟姑娘,你可以回去了。」安佶公子冷淡地一笑,貪心不足還裝痴憨,你不願意做這件事情,有的是人願意做。
公子一發話,木寶這就打開門。來弟卻不走,她頭也沒有回,鎮定地對安公子道︰「關上門。」這一會兒這姑娘要關上門,安公子對著那眼眸中的冷靜,微微一笑抬抬手,木寶又把門關上。
「請公子听听我的話再讓我走不遲,」來弟掂量一下,象是大宅門里的恩怨,這位公子對表少爺有嫌隙。
在這里和自己會面,應該是安公子放心的地方,來弟想上一想,還是放低聲音︰「就是公子不說,這租子我也要弄明白。下著雨,他們何處晾,何處揚場,何處月兌粒,」
安公子露出笑容來,可不就是這個意思。听著來弟繼續道︰「這事情關系到我們自己村子里,所以為公子說句話,應當盡心。」
「你不必了,公子我當不起你為我盡心,」安公子這就滑溜開來,來弟露齒一笑,水女敕的膚色襯上貝齒,更顯得紅唇嫣紅。
來弟不慌不忙地道︰「我農閑之時,以打柴采些山貨為生,公子城外山林,有采不盡的山果,收不完的枯木,請公子允我能自在出入山林。人都說公子和老夫人一樣,一向是憐下,公子你說好不好?」
紙扇輕搖著,扇上面的牡丹花一晃一晃間,只見燦麗。安公子慢條斯理地坐著,心里覺得自己是幾時走了眼,就以為她是個小村姑,這小姑娘,眼前抓住我不放了。
「那不然,」來弟躊躇一下,換了一個條件︰「上次公子見到的,我的妹妹小杏兒,她還願意侍候公子,公子讓她回安家也成。」
安公子總算是有回話,他停下紙扇輕搖,對著來弟失笑︰「你還有幾個條件?」來弟大喜︰「就這兩個,以後有了再說。」
木寶在門口,听到房中傳來安公子的輕笑聲,捕快木寶也是一笑,這姑娘應該是個生意人,算盤打的象是精刮刮,沒有讓她作件事情,先要許她一點兒什麼。
「你的妹妹?」安公子上下打量一下來弟,來弟趕快道︰「鄰居家的妹子,不過很精細,她自被人冤枉回家後,說起來公子和老夫人,就說是好人,天天在家里抹眼淚兒,說不能再去府中侍候。」
安公子一笑,來弟姑娘說話,本公子一個字也不信,剛才被她好耍了一通。安公子想想就覺得窩火。想想這姑娘很伶俐,象是明白的也多。安公子再試探她一下,一面笑語︰「這樣知道恩情的人,卻受冤枉,真是可憐見兒。」
說話的安公子伸手從桌上再拿起來一個小茶盞,從自己的小茶壺里倒出來一杯香茶推到來弟面前,再對她道︰「她叫什麼,是為著什麼事情受了冤枉?」就是在那幾天,安公子也沒有心思去管這樣的事情,不過是安三來回一個結果就罷了,他早就忘到九霄雲外。
「她叫小杏兒……」此時談判氣氛和諧,來弟獅子兩張口,心思全在說話上面,就不經意地端起來小茶盞,先送到鼻尖嗅一嗅,再送到唇邊品一品,然後才一飲而盡。
安公子覺得自己更傻了,這姑娘會品茶,不象她剛才那樣,端起來大碗作牛飲,而且還說茶太淡。可憐我的一壺好茶。原本算計人,還沒有算計成,先被來弟耍了兩次。安公子對著來弟是啼笑皆非的笑,真真氣死人。
小杏兒是哪一個丫頭,安公子全然不記得,不過來弟如此伶俐,安公子想著這個小杏兒也不會極蠢如牛吧,再說是表弟冤枉過的,安公子需要人,來弟平白給他送了一個人手來,還要擔上安公子的人情;
自由出入山林就去吧,一個姑娘家還能吃窮那座山,安公子也放行。眼前來弟既然不是懵懂村姑,安公子也不藏著掖著︰「你只抓住交上來的租子不放,就如你剛才說的,何處晾曬,何處揚場,你只不松口就行了。」
來弟心領神會,做出來會意的樣子︰「那是當然,公子您盡管放心。」安公子才不會不放心,他對著門外的木寶揚一揚下頜︰「來弟姑娘,你認識他吧,這是本城的捕快,我能使喚他請你來,也能使喚他作別的事情。」
捕快都能使喚,為什麼這宅門里恩怨,要借助于外人,來弟把這句話忍下去沒有說,難道那位表少爺厲害有如羅剎惡鬼不成。來弟只能管自己,如來弟所說,沒有安公子這樣的話,也會有人抓住這交上來的租子不放,本來就是奇怪的不行,總得有個地方揚場子吧。那麼多麥子都在屋里揚?
離開這靜室的來弟回想一下,自己是沒有緣由地卷到這件事情里。這位看起來潔淨有如一朵蓮花的公子,心腸是黑還是白?
街上日頭熾熱,人人面上有笑容,背靜一些的街道上,家家都曬出來被子和衣裳,看上去花花綠綠的一派熱鬧景象。
來弟暫把這些事情丟開來,拎著她的肉排骨回家里去。官道上泥濘不是一會兒日頭可以曬干,來弟踩在大大小小的水窪中,想著有弟一會兒看到這肉排骨,會不會又抱怨自己多用了錢。
有弟在家里歡天喜地,不下雨小雞可以院子里放,後院里是梁五帶著人搭好的雞窩,又用竹子在後面專門分出一片地來讓小雞在里面跑著吃蟲子。
這一點兒上,來弟什麼時候都很喜歡。屋後一條小溪幾株大樹一片草地,養雞養鴨還可以養豬,來弟歡喜的嘆一口氣,過日子真不容易。
有弟今天沒有說來弟亂花錢,他對著小雞正樂不可支︰「明年下雞蛋吧,下雞蛋賣錢,再換小雞,再下雞蛋再賣錢。」
身後傳來小杏兒微笑的聲音︰「下雞蛋孵小雞也可以。」有弟轉過身來︰「你和俺姐說完話了。」不知道說什麼話,要把有弟打發開。
小杏兒抿著嘴兒甜甜地一笑,再對著身邊的來弟投來感激的一瞥︰「來弟姐,謝你兩個月的工錢,這是一定要給的。」
「我肯定是不要,」來弟和小杏兒單獨地說一會兒話,小杏兒回說她還是願意去,小杏兒低下頭來又是一句心底的話︰「在安家再做上兩年,可以配一個家生子兒,生下來孩子也不會再受苦,再象家里爹媽一樣為生計這樣操勞。」
大樹底下好陰涼,來弟可以明白,不過來弟著重要說的,告訴小杏兒︰「大宅門里事情多,你還是要去,要自己小心才是。」
小杏兒幽幽然,她有一雙好杏眼,里面全是與年紀不相稱的傷感︰「在哪里都是這樣,做自己的事情,不听別人的,不看別人這就行了。」
來弟把自己該提醒到的都說到,約好日子去回安公子的話,小杏兒說要給兩個月的工錢做謝禮,來弟當然是不要,來弟心想,我又不是王媒婆。
誤打誤撞辦成這樣一件事情,來弟對著小杏兒出去的背影,吐一口長氣,她並不覺得有多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