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少爺張大林嘴里的話是迸出來的︰「一定要查,」廳下的人七嘴八舌的依然是說上好一會兒,這才算是罷休。
在自己房里的安公子滿意地听著安三來回報信,門上竹簾這時半卷起來,可以看到院子里是蕊珠一樣晚開的木香花,一架子白顫顫的香花,是以半卷起竹簾,只為候這花香,不是為候著安三。
書生多是誤事人,安公子讓安三再去看來,他獨步出房負手于欄桿之畔,尋思自己是不是優柔寡斷之人。廊前飛過小黃蜂,安公子撫額再三,不是為趕小黃蜂,只是心中暗嘆︰最毒黃蜂尾後針,我要小心才是。
想表弟幼年,跟在自己身後總是艷羨,他愛穿干淨衣服,玩耍之時卻愛沾泥,不時要對著自己噘起嘴來︰「表兄看我,又弄濕了衣服。」那時小小孩童,何等稚趣。手撫額角的安公子聞一聞花香,看一回蜂追蝶舞,終是下不了狠心。
證據猶是不足,家人尚未收伏,此時對著祖父母和盤托出,嚇到的是老人,驚到的是表弟,我驚的是一條蛇,還是一個貪婪饕餮?饕餮也有飽食時,表弟他有足厭的心思?安公子思來慮去,還是如前所想,驚走表弟,水面無波吧。
對家里上心留意時日並不久,今年就讓表弟先驚上一出子,安公子不覺得自己手段快。看上去文弱書生的他廊下對花含笑,似賞花香,心里過的卻是商鋪,粱倉,山林……一一在心里過上一遍,面上依然是白晰文靜,心中卻是想的波瀾幾起幾伏。
回身到房中,架上還有滿滿的書,安公子想起來父親,功名不成覺得讀書最苦,讀書功名在考官手中,也在自己苦讀之中。父親棄文從商,覺得四處風光可提可點,他就此樂哉悠哉。
可我卻是要中的才行,安公子執起一卷書,想想劉知縣見到自己,從來是垂垂詢問。外面傳言說劉知縣的愛女要等安家公子中舉後就訂親,這傳言倒不是空穴來風;再想想惡商金不換,高利放貸,成色銀子換純銀,他偏生有一個好女兒听雨。也有傳言,金家的听雨姑娘也是等到安家的公子高中後要訂親,安公子佶窗下獨笑,我高中後,竟似成別人眼中一盤美味。
他們獨濁我獨醒,安佶公子悠悠往窗外看小池碧水,是洗墨之水;寶鼎香齋,是苦讀之所,缺一位素手調琴,妙手添香之人,我,獨不選她們。
在別人眼中是一盤子好菜的安公子,課讀于窗下之時,不打算做別人的美餐。我的那道佳肴在那里?安公子翻過一頁書來高聲詠頌。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這書中會給我一盤子香蔥豆腐,還是八寶豆腐?
安公子眼中突然出現安家屯那狡儈的來弟姑娘,不是本公子心里要記得她,實在是這樣裝憨賣傻的姑娘象是只認得她一個,想忘還要會子功夫才行。擺袖在窗前輕拂一下,把這姑娘趕到腦後去,安公子繼續詠頌著書卷,明年科選,我能第幾?
由午後坐至黃昏,安公子是一個用功的待舉子弟。暮色黃昏中,小杏兒走到院門口來,看著公子身邊兩個淘氣的小廝,都是八、九歲的小小子,公子愛小孩子,其實他是愛小孩子沒心思。小杏兒抿著嘴兒笑道︰「安步,你和當車又在爬樹,看弄髒衣服媽媽們打。」
安步和當車是安公子的兩個小廝,這會子晚飯用過,不到催水的時候,正趁著暮色未盡,天色清淡如洗之時,趁著光在樹上找知了,不防被小杏兒走來看到說一句,安步先從樹上跳下來,對著小杏兒吸吸鼻子皺皺眉︰「偏你多口,園子里樹上果子熟了,我再不偷給你們吃。」
丫頭們不能上樹,要吃果子會來央求安步和當車,安步和小杏兒是個臉熟,並不認識她是誰,也這樣威脅一句。小杏兒掩口笑︰「那我不說才是,等你的好果子來我吃。」玩笑過後,小杏兒才往院中瞥一眼︰「我有話回公子,有勞小哥,幫我去回一聲。」
「你就說回話就是,才剛又多的是甚麼口,」當車也從樹上跳下來,也這樣說一句,然後兩個小小子大搖大擺手扯著手進去,過一時出來一個︰「公子喚你進去。」
院子里有媽媽們,也有在院子里擺涼榻候著公子一時興起出來乘涼的丫頭們,看著小杏兒往公子房中去,都是心中猜測,她見公子為何?幾時公子面前又上來一個人。
竹簾子放下來,只可以從跳躍的燭光看到里面的人影是在說話,大家疑惑不定,卻也不敢過去偷听,安步和當車兩個小小子一個是在前門,一個是在後門把著,好似兩個小門神。
「表少爺白天見到四個管事的,兩個是珠寶鋪子的掌事;兩個是綢緞鋪子的掌事,晚飯是在前面廳上用過,然後說出門去,並沒有說去哪里。」小杏兒是來匯報表少爺的行蹤,安三不在,就來見公子,這她是知道的。
安公子很是滿意,這丫頭不是最伶俐的,卻還機靈。一身月色長衫的安公子微笑道︰「以後沒有要緊事情,你三、五天回一次吧。」安公子今天自己驗收一下,要他天天驗收,他肯定是不肯。手中有書,案上有筆,本公子在找顏如玉,安公子悠然,還是讓安三去听她說話最合適。
小杏兒道謝走出去,對著院中丫頭媽媽們俱是含笑,這些丫頭媽媽們看著她的眼光和以前就不一樣。公子肯抬舉,當然家里人人抬舉。安公子慢慢走出來,對這樣的眼光他也是滿意,平白相中一個丫頭,這話可以解釋得過來;以後她多見安三幾次,也可以遮蓋過去。
只是院中親侍的丫頭們這就意不平,一個一個嬌滴滴︰「公子,這一會兒可要催水來,洗過再看書,旁邊打著扇子,一樣不會覺得熱。」
安公子身邊不是環肥就是燕瘦,此時表少爺身邊卻是一個面色陰郁的人,頷下一叢山羊胡子,正用幾根手指不住的撫著,這個人是城里僅次于安家的富戶金不換,姓金又會相古玩,他相中的東西從來沒有打眼過,人人喊他金不換,本名倒是被人遺忘,就是金不換自己,也以這名字為本名,覺得這是一個好稱呼。
「看看我昨兒說的話如何,勸你莫太貪,你插手管的事情,竟然是件件都撈錢,日子久了總是會被發現才是。」此時是在一處酒樓的雅座里,外面歌女柔女敕嗓音不時傳入這里,和桌上的菜香酒香混雜在一起。
金不換正對著張大林在循循勸導,他眯起眼楮,其實在打量張大林的面色︰「你也撈了不少錢,就是自己扔崩一走,找個地方過日子,也算得上中等人家。」
張大林听不得「中等人家」這四個字,他沉郁地道︰「幾船麥子,從上千里外運來,可不是容易運來,現在要查,我這錢可就全打了水飄兒,」再對著金不換道︰「沿途的路引,這錢可是你出的,就算你就不心疼,你也總得給我一個主意,把我的錢再拿回來才是。」
兩盞五連枝的燭台一根擺在酒桌上,一根擺在一旁的彭牙鼓腿炕桌子上,把兩個人的面色照的清楚。金不換對著張大林肉疼的樣子一笑︰「這路引錢當然是你給我,你敢不給我,我把你做的事情都揭出來。」
急急擺手的張大林面上是不耐煩︰「金老爺,我們倆在這里一人一句狠話沒有用,倒是趕緊地想個主意才是真的。你把我揭出來,你就不怕我揭你,我起這貪心,一多半兒是你的主意,不,」張大林認真的豎起一根手指搖上幾搖,這才道︰「是你挑唆。」
金大換一陣笑聲,笑過以後才興味盎然地道︰「你要是想玩,我還真陪你玩一把,就怕你沒膽子。得了吧,張老弟,我說那些話不是為著你好?」
「就是因為你說的對,我如今做了,托你的福掙了不少錢,也給你掙了不少錢,是不是,」張大林想想自己與金不換勾結,也讓他在生意中掙了不少的錢,當然金不換也給自己出了不少主意,張大林嘆一口氣︰「今天我氣的,你就沒有看到那場面,我這個大管事的,掙這個錢不容易。」
表少爺端正的面龐上全是疲憊︰「幸好祖母一直相信我,不然的話,就今天這一場,幾個泥腿子,我就能翻船你信不信。」張大林吃的有幾杯酒,酒意上涌,就是一通訴苦。
想要錢還怕翻船,金不換這樣想一下。因吃酒吃的汗上來,金不換在袖中取出絲巾在面上擦拭過,這才假意兒安慰道︰「你不要著急才是,要駛萬年船,你有能耐不行,還得有耐性子才成,你不就是想要一整個兒的安家。」
這酒樓是金不換的,從這里看到大街上,透過窗子上放下來擋小蟲子的紗幔可以看到對面,對面是高掛著安記酒幌的安家酒樓。大家生意人,總有踫面的時候,張大林倒是大模大樣的跑來和金不換喝酒,他也請過金不換到安家的酒樓上喝過酒。
在金不換的地方說話比在安家說話還要放心一些,此時張大林只是一樂,筷子挾起來一塊骨頭啃著︰「我是想要,你有主意嗎?沒有,那咱們一起干看著。」
張大林嚼著噴香的焦骨頭,不時用眼角對著金不換掃一眼,這位金老爺想當這城里第一首富想的太久,張大林胸有成竹,你總得幫我,今天沒主意,後天要有,後天沒主意,你明年得有。
「你這小老弟,倒是吃定我。」金不換呵呵一陣笑聲︰「不是告訴過你,不要著急,不要太著急。今年這大雨,你還不肯減租子,看看你吃虧了不是,就是我的田莊子,也早就減了,你獨木支撐到現在,我倒還佩服你呢。」
城里大小的富人家,但有租田給人種的,都或多或少的減一些租子,只有表少爺這幾年順風順水的管事情,心太黑想撈一把,結果放進去不少。金不換面上笑呵呵,心里也是笑呵呵,活該二字就是說你呢。
張大林只是大嚼著焦骨頭,嚼了一通才扔下來。房中有洗手去油用的熱水等物,張大林站起來洗干淨手,再坐回來也取出絲巾來擦過汗,才一片真心地道︰「我肯听您老人家的話,全都是為著听雨,我想金老爺您也是個明白人。」
「听雨是到擇親事的時候,我這個女兒一直是嬌慣,我許過她自擇,這你也知道。」金不換只是笑容滿面,用話應付一下。
張大林最愛吃焦骨頭,才洗過手,這才用筷子挾起來一塊,對著金不換一笑︰「這我知道,您這寶貝女兒是五歲的時候就許過她自擇親事,倒不是我不知道你想擇的是我表兄,只是我得提醒你一下,女兒家能有多少好時光,多等上一年就等老了人。您老人家不會不知道劉知縣的女兒也有意于我表兄呢。「
這話听的金不換有些頭疼,這就是為什麼張大林明知道他不如安公子,張大林依然會對听雨有意,而金不換不覺得這話不中听一樣,劉知縣女兒的心思,倒是城里不少人知道。
安佶公子是商人家里出身,士農工商排在最後。可以低娶不可以低嫁,士大夫之子娶商人之女可以別論,劉知縣女兒嫁給商人之子,哪怕他家財萬貫,也是不合時理的事情,讓士大夫們知道要不齒于劉知縣才是。
在這樣情況下,劉知縣還會有這種心思,就是他看好安公子明年會中,一旦中舉,門庭立即改換,商人門楣變成宰相根苗。金不換在心里嘆一口氣,眼前的張大林也是一表斯文,清秀雖然不如安公子,相貌也是端正,只是他行步動步的儀表,就遠不如丫頭媽媽們圍隨著長大的安公子,是一個公子哥兒的氣派。
張大林心里篤定,表兄明年高中,就要與劉知縣家攀親事,听雨姑娘不選我,她還能選誰,遲早是我的,這位未來丈人象來是個多主意的黑心商人,幫著我出幾個主意,也是應當的吧……
接下來的幾天,是一個夏天的樣子,突然有暴雨如注,轉眼卻就會停。屋後的溪水在雨後會暴漲一時,剛退卻沒有多久,水還是微混濁。
捕快木寶蹲在溪邊的一塊石頭上,手里洗剝著一只野兔,對著站在身後的來弟夸口︰「我弄野味兒最在行,不是對你吹,要是小懶在,他一準兒不會幫你弄。」
楊小懶第一會睡,第二會吃,這一點兒上來弟和木寶是都有同感。木寶說上幾句,手里一把短刃,已經把兔子剝下皮來,回身看一看來弟站得比剛才還要遠,木寶這才明白過來︰「你,不敢剝兔子?」
難怪……木寶想著這姑娘剛才路上看到自己,難怪她這麼熱情地讓自己到家里來吃飯,原因卻在這里。
被識破的來弟嘻嘻一笑,回到屋里來。來弟還要幫著有弟燒火呢。有弟不用問在和面,卻是好奇的小臉色︰「姐,這咋回事情,你好好的,咋又帶捕快回來吃飯呢?」
大人的心思常會把孩子弄暈,有弟是弄不明白來弟一會子大方待客,一會子小氣無比,今天她又大方上了。
坐下來看火的來弟覺得汗這就「唰」一下子從身上出來,爭先恐後地往衣服上擠,下雨不好,不下雨也不好。用袖子抹抹汗水,來弟小聲問有弟︰「你會剝兔子嗎?」。
「俺不會,」有弟只是和手里的面盆在較勁,來弟笑嘻嘻再問一句︰「你害怕剝兔子嗎?」。有弟小臉兒立即白了,來弟再告訴有弟︰「所以要請捕快來,再說這捕快是剛才路上撿到的,他不來,誰弄這兔子?」
有弟算是听明白話,對著粗布衣衫的來弟看著,聲音也由平時的小尖嗓門兒變成軟軟接近撒嬌的聲音︰「姐,你也怕剝兔子?」有弟不敢相信,聲音都驚的有些變。姐在有弟心里,是……什麼都能干的人,當然,除了給地里施肥和以後出豬圈。
「我不是怕,」對著自己形象有損,來弟趕快聲明︰「我就怕弄髒衣服。」這理由找的算不算好,當然不好。有弟笑逐顏開︰「咱們都怕,誰也不笑誰。」
還有一個問題,來弟自進家來,就是和木寶一起回來,然後安排木寶後面剝兔子去,安排有弟和面吹火。有弟心中的疑問到現在才問出來︰「這兔子哪里來的?」
「不僅是兔子,還有好吃的。」來弟進門就丟下來的一個布口袋,里面倒出來幾個金黃色的癩葡萄,還有幾個青的沒有長熟,有弟笑起來︰「這青的是苦的。」來弟喜歡吃,苦瓜能明目,來弟就順手摘來。
打了兩句岔,有弟繼續問︰「這兔子哪里弄來的?」有弟對來弟這幾天的起個五更人就走了,到晚上回來也覺得奇怪︰「雖然是有蘑菇帶回來,也不用去那麼早吧?」
「有弟,安家的山林里都是寶,」來弟眉飛色舞,對著有弟炫耀一下這幾天的成果︰「還有草藥可以采,等交過租子,姐帶著你一起去采草藥采山果,到秋天一定紅棗山梨多的是,」來弟恰巧認識幾株常用的草藥,打算去城里生藥鋪子問問什麼價錢收,可以帶上有弟一起采,也正好練一體。
听起來讓人流口水,有弟把手里和好的面倒出來在案板上準備切,對著來弟這一通話道︰「安家守山林的人,牽的有狗,而且人也不少。」
「有十幾個人呢,光大狗就五、六條,」來弟比劃給有弟看,然後告訴有弟︰「你別擔心,咱家是可以去采藥下套捉兔子。這兔子,」來弟小小得意一下︰「就是我挖的坑里捉來的。」
悠然對山林,再有東籬伴菊花,來弟小小的滿足自己以前的心思,最愛「東籬把酒」,又喜「笑對南山」,進山林的感覺,來弟這幾天里嘗了一個夠。
有弟是覺得高興,就是小小聲地問一句︰「後院的捕快,一喊他就來了。」這話听的來弟面色一沉,他來又要影響到我名聲是不是?來弟決定拋開,穿越就有些荒誕,這荒誕讓我攤上。來弟決定有些地方灑月兌一些,再說有時候想灑月兌還灑月兌不起來,這眼前自己能放下的全丟下來。
「我來是有話要告訴你,」所謂隔牆總有耳,說話要小心。有弟小小聲地說一句話,不想木寶就听到。有弟尷尬,來弟尷尬,木寶倒是如常,手里拎著洗剝干淨的野兔進來︰「兔皮我放在後面晾呢,干了也值幾個錢,或者冬天做個暖手的東西也暖和。」
手里那拿著的沒皮兔子,來弟看的干瞪眼,有弟也往一邊兒讓一讓︰「要切是不是,我,我就讓你。」
這還真的和殺雞不一樣,木寶自己找了一個陶盆,拿著往外面去切,蹲在門外的木寶不回身告訴姐弟倆個人︰「今年京里派的貢品下來了,我們縣里,還是交上十二個樹根雕的桌子小幾。」
來弟哦一聲,有弟哦一聲,一個繼續切面,一個繼續看火。火膛里的火「劈啪」一聲,來弟和有弟一起轉頭問道︰「你說啥?」
「我說,」木寶被嚇了一下,轉過身來對著兩張有期待的面龐道︰「就是你以前那舊樹根子,沒有當柴燒的話,或許能值幾個錢。」
捕快木寶來吃飯,不象楊小懶還給過雞蛋,不過木寶在衙門里一听到這個消息,他就想著告訴這姐弟兩個人。這事情是小懶出公差以前交待的,木寶來吃過一頓飯,眼看著要吃第二頓,他當然是趕快先把這個消息報出來。
「你們去年一定是屯積過樹根吧,年年往京里交賀歲的供品,我們這里出了名的就是這個,家里有老樹根子的,都不會舍得燒。有些怪相的樹根,都等著年底能換錢呢。」
有弟只心急地問一句︰「能值多少錢?」木寶把手里最後一塊兔肉切好,端著盆往後面去洗一道,只伸出一只手來,五根手指晃了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