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遲暮後,一陣詠讀聲,高一聲低一聲的仰揚頓挫︰「今王公大人骨肉之親、無故富貴、面目美好者,焉故必知哉?……」
後面是一個聲音︰「錯了,你讀錯了,這是馬,你怎麼念成淹?」有弟從安公子身後伸出小手,在他的書上點一點。
安公子不緊不忙地道︰「你再看看,這哪里是馬,這是一個焉字?」有弟小臉兒漲的通紅,再對著散發著墨香的書上看一看,小聲地強詞奪理道︰「或許寫書的人,多寫了幾筆?」
繼續念下去的安公子,停一時換一本書又念道︰「孔子過泰山側,有婦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听之,使子路問之曰︰「子之哭也,疑似重有憂者……」
看的清楚的有弟又打斷他︰「俺再沒看錯,這是輕重的重,怎麼念成從?這次你是錯了。」在這里安頓好的安公子,每天從早到晚,還是課書不倦。隔壁的有弟好奇,不時跑來看安公子念書。
「這是一重又一重的重字,念從,重復能念羞種復麼?」安公子對于有弟不時溜過來,是習以為常。他住在這里,感受到這些佃農們的好心意,但有野老孀姑前來陪著祖父母閑話,安公子就客氣和感激……
院子里只得兩個家人,一個是小杏兒侍候日常茶水飲食;一個是安三,粗重的活計就是安三的。過一時看到有弟出來,安三和小杏兒都是笑,有弟紅著臉︰「俺回家去,才知道他念的對不對。」
有弟在院門和一個人擦身而過,這人氣勢把有弟嚇一跳,一身的冷硬氣息有些象強人。他來到院中,只對著安三略一點頭就進屋去。
安家主屋里比來弟家里大的多,後來重新修繕過。主屋是三間,廂房倒有四間。安老太爺和安老夫人佔據一間主屋,屋里是一個媽媽侍候和一個老家人侍候。不時的鄉鄰野老來陪著說話。
公子在廂房里,這個冷硬嚇人的人在安公子屋門外是恭敬停下來︰「公子,小人來了。」然後進去旋即屋門關上,院中的安三和小杏兒一個在洗衣服;一個在清理院子,弄得更干淨些。都是若無其事的樣子。
緊閉的屋門里是明亮的蠟燭,一共是五根。安公子可以清楚地看到來人的冷峻面目,安公子是悠然在听他回話︰「表少爺帶著他家人,見天兒奔馳,已經過了五百里,小人于夜里搜查過他的行囊,並無公子所要之物。然後小人奉公子吩咐,去見老爺,老爺說知道了,他知道公子和老太爺老夫人安好,又有公子安置,老爺說可以放心。小人把公子的話回老爺,請老爺不必回來才是。」
安公子滿意地點點頭,面上是與他年紀不太相襯的成熟穩重,或者說是在這一次大火後他面上不時就浮現出來這樣的神情。讓他的祖父母看在眼里,是不時要放一下心,還有孫子在身邊。
「安權,表少爺神情如何,可探問過他路上與何人接觸?」安公子在燭光下問出來。長的嚇人的安權有些窘迫︰「小人奉公子命,追上表少爺的時候,他已經走過兩百里,後面的三百里路,沒有人與他說過要緊的話。表少爺逃走以前可見過什麼人,恕小人不知。」
安公子還是覺得欣然,用故作輕松的語氣道︰「你辛苦了,晚上在這里安歇一夜,明兒一早有事情吩咐你。」
安權答應下來卻不走,躬身子回話道︰「小人是老爺買來侍候公子的,又請人教給小人一身的功夫,小人便當追隨公子才是。」安權回想自己是五歲到安家,住到七歲就奉公子的話出府別住,一直是暗中為公子調查鋪子里的管事,各處的生意︰「如今公子安危最為重要,請公子準許小人日夜追隨公子。」
「我有要緊事要你辦,」安公子只是淡然,似乎自己安危並不重要︰「還有安三在,你可以放心。」
安權這才答應一聲退出去。安公子在蠟燭下神色冷冷,屋內有一張書案,卻是普通本色,只是刨的光滑,卻沒有上漆嵌物。上面有一個黑漆描金箱子,不是太大,上有三層,俱是黃銅暗鎖。
安公子從衣內取出三柄串在一起的鑰匙,打開第一層,里面是些房契地契和銀票,再看一遍,還是沒有城里各鋪子的房契和地契,這是安公子眼下最為焦急想找到的,如果是火中遺失,尚可以補回,最怕的是落到金不換手里或是別人手里,這些鋪子就相當于拱手與人。
表弟行囊中沒有,卻在哪里?安公子對著桌上一跳一跳的燭火,心里只是憂心,祖宗家業到我這里是第四代,難道就這麼沒了近一半不成?
接下來再打開第二層,一拉開來滿室生輝,夜明之珠,約有盈把。其它有祖母綠、貓兒眼等諸般異寶,這一層竟然是不能定價多少。這個一般的院子里,不甚結實的廂房里,一下子出現這一層珠寶,珠光比燭光還要亮。
最下面一層,再打開來,卻是一張陳舊泛黃的紙張。安公子拱若異寶捧在手上,對著燭光把上面字跡重新看一遍,嘴角邊還是那莫名難測的微笑。把黑漆描金箱子一一地鎖好,還是不當一回事的擺在原處。
安公子的眼光最後落在原色木案上的幾張紙上,這紙是新紙張,卻是一張狀紙。上面告狀人為金不換及一些在火災中受到牽連人的名姓,這是木寶今天新抄送過來,安公子面上泛起的還是不屑,這些賠償又能值多少。浮財不足為懼,房契地契卻是根本。
負手的安公子走出門來,對面廂房中住的是安夫人,安夫人經此大難,身子總是虛弱,已經是早早地睡下來。而堂屋里安老夫人卻是談笑風生,象是幾天里就恢復過來。
大火當夜,搶出來不少衣物,安老夫人身上還是她平時的衣物,一件醬色繡著多福多壽的綢衣,此時人手不足夠,自己搖著一把扇子。對面說話的人卻是王媒婆。
安公子立于自己門首,側耳听一听,這媒婆上門說的不過就是親事。王媒婆正在屋里口沫紛飛︰「這一家子的姑娘陪嫁倒有三千兩,人物兒也是與公子極相襯,」
失笑的安公子看頭上月色如洗,這村里一片寧靜,安公子打算出去走一走。平時出行,不是家里的花徑就是石子路,此時踩在泥路上也覺得心緒算是安寧。
漫步行至村口,听到一陣沉重的走路走過來,卻是來弟進山這才回來。安公子又失笑一下,避于路邊看著這姑娘挑著一個扁擔,前面有物後面也有物,勞作的人真是辛苦。
來弟看到安公子,也詫異地停一停。再看看這公子受這樣的災難,還是打扮得飄逸,腰上甚至還有一塊薄玉佩,在月下發著淡淡的幽光。來弟也失笑,果然是富家的公子,看起來不愁生計的樣子。莫非這麼大的火,也沒有動他根本?
這想法在腦中一閃而過,自大火後這些天來,城里浮言所道,安家房契等物,盡失落于火中。听到這些話,那些避火失失的家人一下子就走了不少,沒有賣身契,誰還願意回來宅子都燒光的安家。
這些失失的大膽家人,也听說金不換糾集城里受損失的富戶和百姓們,往衙門里投了狀子要安家賠償。
來弟搖一搖頭,上一次見這公子還覺得他有些心計,現在看來,富家的公子哥兒失去原來的光澤,一蹶不振也是有的。
「公子,」來弟手扶著扁擔喊上一聲,突然覺得言語無助,只對著安公子客氣地一笑,這就走開。來弟心想,我是他的什麼人,要去勸誡他以後為生計奔波。來弟是個務實的人,在這里先是生存,再還是生存。對著這生在富貴窩中的古人,來弟話到嘴邊,突然不知道應該如何提醒他才是。
安公子面上浮現出一絲笑容,這姑娘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面上欲言又止,想來是又覺得不熟悉不方便說。安公子擺一擺衣袖繼續在村口步月去,不想這些佃農們,在此時倒有些情意對人。
回到院中的來弟,看到奔出來接自己的有弟,每一天的辛勞,也有照顧有弟的心;每一晚看到有弟這樣奔出來接自己,歡歡喜喜說一句︰「姐,你回來了,」來弟就覺得這日子有些奔頭。有弟今天格外的拉著來弟的衣衫,急眉紅臉地道︰「姐,你教俺的字不對。」再松開來弟的衣衫道︰「俺給你拿晚飯去。」
等到來弟洗過手坐在屋里吃晚飯,听有弟說緣由,來弟差一點兒就沒有噴飯。有弟手上是一張紙,上面寫著兩行字︰指焉為馬,世上馬多哉?重重念重,指鹿為焉乎?這是安公子的筆跡。
「俺說是俺姐教的,他就寫出來這兩行字給你,說請你指教。」有弟把最下面的一行小字指給來弟看,再好奇地問來弟︰「姐,這些是啥字,跟畫一樣?」
來弟搖頭又要暴笑︰「你明天拿著這字去問他,對他說,你姐我也不認識。」這一行篆字,來弟搖頭,我也不認識。
吃飯大笑易傷身體,就在來弟覺得可以專心只吃飯的時候,有弟又一臉的迷糊地問出來一句︰「姐,他說俺搬他家的大門,弄他們家的斧頭,可是俺只是去和他說話,別的啥也沒有說才是。」
來弟又是一陣大笑,對著有弟受傷害的眼光,有弟紅通通的面上,是兩只要滴下眼淚的眼楮︰「俺真的沒有踫他們家的東西,怎麼他也笑俺,你也笑俺?」有弟想起來安公子的微笑,不如姐的大笑聲響,卻是一樣的讓有弟不開心。
「姐笑他,沒有笑你,」來弟把手里的筷子饅頭放下,來哄有弟。對著來弟極其認真的面容,有弟這才好些︰「姐,你快吃飯吧。以後俺少去他們家,俺不是想著他家里受災,去陪著說說話,不想他說俺亂弄他家的東西。」來弟面上一絲兒笑容也沒有,認真到肅然︰「就是,有弟是好心才陪他們家呢。」
「可不是,姐,鍋里有湯,俺去端來。」有弟得到安撫,這就舒服許多,回身出去端湯來。身後的來弟才無聲地捂著嘴,狠狠地笑上一會兒。肚子里饑餓,再拿起來饅頭狠狠就是一口,然後來弟撫著胸前,對著端湯進來的有弟只是招手。
看那湯送到面前來,來弟狠狠地再喝上一大口,在有弟追問「燙不燙」地聲音里,來弟才撫著胸前難過的說出話來︰「燙,可是現在好過多了。」剛才一大口饅頭在無聲大笑中咽下,來弟姑娘,噎了一下。
有弟幫著撫胸捶背帶吹湯,而且少說今天去安家的事情,來弟才安生吃完這一頓飯。這才笑對有弟道︰「這一會兒可以細細地對姐說一說,你今天還說了什麼,他今天又說了什麼?」
「他教俺認字,說以後不會把姓張的帽子錯戴在頭上,」來弟笑嘻嘻︰「他再說他這話,你說咱家不姓李。」
有弟牢牢地記下來,再告訴來弟︰「別的沒有了,後來還給了俺一個果子吃,俺就回來了。」來弟覺得自己這就可以發笑,不過要背著有弟才是。可憐的有弟不太認字,這就被安公子耍了一下,把自己也帶進去。
推說自己去看看地里莊稼的來弟,出門來在田頭好好地笑了一會兒,笑聲清脆地在半人高的玉米地旁響過,來弟才看到另一側的田頭站著一個黑影,月下幽然立在那里,似是一株秀樹,又是一桿翠竹,這樣的人應該立于山野水邊,立在這田頭,看著很是詭異。
安公子是被來弟的笑聲吸引而來人,他流連于夏蟲啁鳴,不知不覺間走到這里,就听到這一陣暢快發自于內心的笑聲。讓一心愁緒的安公子也微微展顏,過來看一看又是來弟姑娘在這里不知道笑些什麼。
歡快的眉眼越來越近,來弟被這身影吸引,往這邊走過來,笑眉彎眼地對安公子沉如水的面容,來弟也收起笑容來。默然站上一會兒,誰也沒有走。來弟道︰「換了一個地方,也要讓自己過的好才是。」
這是來弟的信條,她貿然來到這里,一直努力讓自己適應著。活在什麼樣的環境里,很多時候不由自己來控制,來弟也幽幽然,不是我能選的。
听此言安公子微微一笑,這姑娘倒來勸我。下一句來弟是忍俊不禁要說出來,走開兩步做一個走的姿勢,來弟才回身道︰「俺弟再去你家,把你們家的門呀斧頭的都收好,免得他又亂動。」
安公子又是一笑沒有回話,這姑娘說話似妙珠一樣動听,也還會認兩個字。此時身邊無人,安公子有些留戀來弟說話,卻沒有阻攔她離去。而是自顧自地回過身來獨對田間。
身後又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來弟的聲音猶豫不決在身後響起︰「公子,跟您打听點事兒成嗎?」。安公子有些欣喜地回過身來,打算同這姑娘說會子話︰「你說。」
「就是你們家的山林,那地契還在你手里嗎?」。來弟這樣問出來,安公子倒沒有動怒,只是溫和︰「祖宗墳山,丟了那怎麼成?」安公子心中嘆氣,城中謠言,我盡失一切契約,這姑娘也知道了。
面色微紅的來弟趕快解釋道︰「我只是想問一下,山林還在公子手中,有它公子可以重新發家。」務實的來弟姑娘心中慶幸,我以後還有地方可以去。
「哦,」安公子笑語盎然︰「你說說看,一片亂山林子,能值幾個大子兒?」看到來弟面上一閃而過的思緒,安公子竊笑,心里一定是罵我紈褲。這紈褲今天要听一听你說話,以後重整家業,是不是可以當個管事人。
來弟姑娘指手劃腳︰「水里有魚,林里有筍,山里有野味,」說出來這幾句,安公子垂涎三尺︰「好吃。」
噎一下的來弟眼楮里又浮現出來一句話,安公子心領神會,那是一句問道于盲,其實來弟心中在說雞同鴨講。
「啪」地一聲輕響,是安公子手中折扇又打開來,月下可見上面四個大字︰玉堂富貴。來弟知道自己做錯事情,這公子十足是一紈褲,被人賣了估計會幫著數錢。嗯,他能值多少錢?
王媒婆站在自己院門口,也可以看到這一對人影,似在說著眷戀。才從安家回來的王媒婆心中驚跳,莫非來弟她是比天高的心思?
安家就是丟了一切地契,祖宗墳山還是可以補的回來。王媒婆覺得自己不敢想,而來弟卻敢幫。對著那兩個人漫步而來,王媒婆趕快躲進家里去,從門縫里偷偷往外看,了不得的稀罕事情。
重回家里的安公子心中寬懷不少,搖一搖扇子,紈褲進家門。依著這姑娘說法,我把家里人弄到這里來住,十足一個紈褲。
祖父住的主屋里還有燭光,這屋子是祖父幼年時住過,祖父母成親也在這里。是以來到這里,只有母親安夫人住不習慣,,別人倒都習慣。安公子覺得小窗幽月也好,此時為境所迫,村間明月也照人。
「是佶兒回來了?」安老太爺在屋里緩緩說了一句。安公子趕快應一聲走進去,看蠟燭下年邁祖父,面上刀雕一樣的皺紋。經此大難,祖母哭天抹淚兩天就適應過來,祖父卻一句也沒有說什麼。
祖父與祖母是安公子一向敬佩的人。祖父起家奔波于外面,祖母持家操持在家里,這才有了家里這一片好基業。祖父起家的錢又是曾祖父歷年所積,所以說可算是百年的基業。
安公子心中難過,眼中這才有淚光點點︰「請祖父放心,這官司孫兒一定不會輸。」對人是平和面容的安公子這才憤然︰「這火起的沒緣由,我也有狀紙一張呈上衙門,查出放火之人,還我們家的宅子來。」
真是莫明其妙,找我賠錢,我又找誰去?安公子冷笑,有人放火燒自己家嗎?這事情不查明白就沒個完。
「找到大林了?」安老太爺坐在這簡陋祖屋里,象是在他舊日好房子里一樣舒坦,慈祥地問孫子︰「對你祖母也要有個交待才是。」
安公子回道︰「沒有找到表弟,想來表弟機靈,不會陷于火中。」表弟張大林在祖父母心中,還是一個好親戚。安公子心中長嘆,怎忍心告訴祖父母,這火與表弟月兌不了干系。
「家中地契可都在?」安老太爺在一年前就把家底子交給孫子,安老夫人也不知道。安公子恭敬地道︰「墳山和十八個莊子地契都在,就是城里地契遺失不見。」安公子跪下來慚愧︰「這些地契因今年要與各鋪子租房重寫契約,是送在表弟房中。火起那日,孫兒帶人去找,再沒有找到。」
安老太爺還是慈祥可親,反而對著孫子安撫道︰「這也罷了,有剩下的這一些也足以起家。你且安心讀書,明年高中最是要緊。」
「孫兒要高中,也要重整家業。」安公子對著祖父是直言不諱︰「怎忍心看著別人把鋪子開在我們家門口,這些地契何等重要,想來是在表弟身上,要麼就是火起當日,為別人所竊,孫兒一定找回來呈給祖父。」
安老太爺呵呵笑上兩聲,頗為滿足地道︰「有你這樣的話,就是丟了再多的東西,祖父也不覺得發愁。」然後關切地交待︰「你祖母那里,要瞞著她才是。」
「是,」安公子微笑,祖父母是一起掙下這家,老來也是相伴甚得。安公子對祖父道︰「祖母要看時,請祖父幫著遮擋才是。」
安老太爺撫須微笑︰「那是當然。」一席話交談過,安公子走出來,月色沉沉有如心事。目光看到緊閉地大門,突然想起來自己說有弟班門弄斧,安公子含笑,來弟的聲音又在耳邊︰「把你們家的門和斧頭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