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農與商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和氣敦厚的宋姑娘

作者 ︰ 一個木頭

蓮菂把臉扭到一邊兒去生悶氣。安公子取出絲帕擦拭自己身上滴的茶水,這是他剛才邊笑邊喝茶的時候滴到身上茶漬。

蓮菂又歪過頭來他新衣服上褐色茶漬,並不看他臉色。不用看安公子也不會是好臉色,從他手里把茶碗奪下來,以蓮菂來看,他要是能容忍這樣的事情才叫奇怪。

兩個人僵坐著都不說話,又悶悶坐一會兒的蓮菂覺得這樣也不是辦法,再去倒碗茶送到安公子面前放著,然後怏怏不樂的繼續生自己的氣。安公子沒有動那碗茶,只是看著蓮菂生氣的臉。又微笑起來︰「有幾分蠻力,你要欺負人;有幾分聰明,你還想算計人。」

說到這里停一下,象是等著蓮菂反駁。等一等,蓮菂還在生氣,安公子再微笑道︰「我說你,你不服?」

在心里正承認自己無聊,只想順手撿個好人的名聲的蓮菂,又想發作了。惱羞成怒的她低頭對著自己的衣服咬牙道︰「就是幫人求個情,公子覺得我說得不對,可以不听。干嘛你訓人,你才是折騰人。」

「那我問你,你是想買個好名聲,還是想落井下石?」安公子看看這個丫頭窮攪和,她還好意思生氣。安公子也不客氣,想想再加一句︰「你就不能讓我想到你覺得省心。」

前面的話問得蓮菂啞口無言,後面一句話就不想跟他計較。心思被看穿看透的蓮菂噘高嘴︰「好名聲也要,也要落井下石。」心里實在不解氣,蓮菂瞟一眼過來︰「不行嗎?公子是接著罵還是要打?」蓮菂是越想越生氣,又加上一句︰「我房里還有繩索呢。」

對著這個倔強的丫頭,安公子責備道︰「你是個壞丫頭,生怕我想不起來她們以前怎麼對你,」低著頭的蓮菂突然想笑,我還就是這個意思。你不是對我情深,不是覺得親戚們棘手不好管。蓮菂又是一眼橫過來,借著這件事情,公子你好好地教訓七太太吧,順便再把繡香表姑娘也教訓一通。當然我蓮菂,要為她們求個情,順手撿個好名聲回來。

當著不大的程敏功,蓮菂裝得很為七太太擔心。看來這心思,只能哄騙程敏功,只能哄騙留弟和丫頭們。遇到公子,這就如雪見日頭,下面的心思無處躲藏。

蓮菂心想著,這麼復雜的心思,我是一閃念間才有,再細細推敲才想出來;而公子你,也太眼尖月復黑。想到這里,蓮菂又橫了一眼過來。

這眼波流轉頗象是左睞右盼,安公子只能微笑。房外還有鞭炮聲響,今年的大年初一全是事情。此時再同蓮菂計較,象是從早到晚都不安生。安公子心想,正月初一的晚上,和你和和氣氣說句話最好。

有心不責備她,安公子心里還生氣;要同她板著臉,蓮菂已經是毛躁不安。安公子就微笑責備她︰「家里就這幾個人,你嫌太平沒事情是不是。你不是有幾分聰明勁兒,難道不明白七太太這事情還牽扯到別人。你跑來求情有什麼用壞丫頭。」

接近一觸即發的蓮菂沒好氣︰「我怎麼知道牽扯到有別人,或許是七太太一個人做出來,」蓮菂眼珠子一轉︰「再加上表姑娘那個嬌弱的幫手,」蓮菂學著繡香說話︰「表哥,扶我一把,我走不動了。」然後笑嘻嘻︰「這是表姑娘看到公子就要說的話。」

「你看好了,等我把家里整理清楚,這樣的話以後不會進二門。」安公子象是承諾,又象是對家事不滿的渲匯。他對著蓮菂學話皺眉︰「家里一點小事情,就謠言到處都是。」然後再怪蓮菂︰「還有你這個無事也攪活的人。」

蓮菂恍然大悟︰「難怪我又踫到釘子上,原來你為著謠言滿天飛。」自以為找到答案的蓮菂笑逐顏開,又遇到安公子的冷眸。安公子冷冷道︰「不僅是為著謠言滿天飛,是不該你問的事情,你少插口。」

為人求情的蓮菂又踫一個釘子,她低下頭當然不喜歡。總結自己大年初一的一天,蓮菂嘟囔︰「這是過年嗎?差一點兒被人打,又挨罵。」

听到說過年,安公子突然想起來︰「你不說我倒忘了。」袖子里取出來一個新式樣的荷包遞過來︰「咱們這城不大,倒有幾樣進上的東西。這是棉花胡同里出了名的沈家針繡,一年要進上不少。給你一個玩吧。」

話說伸手不打送禮人,蓮菂這樣想過。接過荷包看上面繡的鴛鴦戲水,不懷好意地往安公子袖子看看,猜測里面會不會有上好幾個,公子過年鴛鴦大派送?

「只有一個,是給你的。你這個壞丫頭」安公子開口打斷蓮菂的心思。蓮菂嘻嘻嘻哈哈笑兩聲,看到安公子面前新倒的茶,他還沒有動。看在荷包的份上,蓮菂笑盈盈又倒一碗來,同剛才的兩個茶碗並排放在一起。

放下茶碗看看這三個排得不整齊,蓮菂再理成三個茶碗排排放,這才笑眸迎人︰「一、二、三,公子要喝涼的也有,要喝半殘的也有,也喝熱的也有。你要哪一碗?」

「我要走了,平白的來看你,又惹一肚子氣。」安公子站起來整整因坐下弄皺的衣衫,對著蓮菂回眸笑︰「下次說你找我,我可不會來這麼快了,讓你等著去。」接著又是嘲笑︰「今天我要是不來,你這好人自己揣著,會不會覺也睡不著。」

蓮菂微偏了頭,眼楮里神采在燭光看著似寶石流波,人狡黠地道︰「那我可怎麼辦呢?」安公子大樂︰「我管你怎麼辦去。」再似笑非笑罵她︰「壞丫頭」這就轉身要走開。

身後傳來蓮菂急急地輕喚︰「公子。」安公子含笑側過臉來︰「還沒有挑唆完?」蓮菂氣結︰「那我明天再挑唆。」

「你就說吧,惹氣的話還有多少?」安公子緩步走回來,站在蓮菂身前一步遠,等著她說話。房中燭光搖影流紅,宛轉輕晃在光潔的地上。蓮菂隨著安公子起身也是站著。兩個人面對面中間隔著一步遠,親昵熟悉的感覺充斥在這小小的氛圍中。

蓮菂不覺盈盈而羞澀,安公子嘴角噙笑看著她。這馨暖的氣息讓蓮菂吃吃起來,她悄悄往後面退了半步站定,才又歪著頭看安公子的黑眸濃眉,突然把自己要說的話忘了,就只吃吃地道︰「我,我想對你說……」蓮菂大惑不解,我要對他說什麼來著?

「我沒有走,你慢慢說。」對此情景,安公子心中喜悅。他裝作看不到蓮菂往後退,就這一步半的距離也還在親昵中。安公子加意地柔聲道︰「是在家里悶,還是喜歡上了什麼?」

蓮菂從一時的迷亂中醒過神,不管不顧地先瞪他一眼。我還真成了你養的雀兒,看看你這話問的,是在家里悶,還是喜歡上了什麼?突然就生氣地蓮菂道︰「我喜歡日月星辰,能買到家里來嗎?」。

「這有何難?給你一盆水就什麼都有了。」安公子笑著道︰「只是你是要碧玉盆還是要瑪瑙盆呢?」蓮菂語塞,借著腦子清醒過來,想起來自己要說的話。重新看向安公子的蓮菂,鼻尖不時聞到他身上的男人氣息,覺得這距離還是太近,就往後退了一步。

一步退出去的蓮菂踢到了錦榻,再順理成章的坐下來,輕咬著嘴唇道︰「我要對你說,林姑娘她,」蓮菂只說到這里,安公子真生氣了,突然就陰沉著臉︰「你少提她」象是一天不拿林姑娘說上幾句,蓮菂吃不下睡不著。

被這驟然地陰沉弄得一愣的蓮菂懾縮一下,然後默不作聲看向別處。房里氣氛剛才馨潤縈繞,這一會兒冰凍八尺。有些頭疼的安公子揉揉額角,重新是溫和地聲音︰「你要說什麼?」

「公子慢走,」對著牆上壁瓶盯著看的蓮菂心平氣和地回答他。安公子覺得自己拿她沒辦法,只能重新走回來坐下,再探身問道︰「還有呢?」

「公子不送。」蓮菂覺得我不生氣,我偏不生氣,讓你生氣去。安公子低低笑一聲,再問道︰「還有沒有?」

「公子好走,公子恕不遠送,」蓮菂笑逐顏開︰「還要不要听?」抬眼對上安公子柔和的眼眸,那眼眸中象是又在說,壞丫頭。

安公子慢條斯理地提示蓮菂︰「林姑娘怎麼了?」蓮菂先是顰眉,再轉動眼眸,最後是冥思苦想,也慢慢騰騰地反問道︰「是啊,她怎麼了?」

「沒事就好,」安公子看著這個裝腔作勢的丫頭,只是道︰「初看到你都是喜歡的,說不上一會兒話,我就頭疼。」想想祖母年前總是說看到蓮菂就頭疼,安公子覺得這頭疼的病現在給了我。

起身走上兩步,外面畫角和藍橋把門簾打起來,安公子猶不甘心地回身再看一眼。坐在榻上的蓮菂眼中黑瞳瞳,還象是有話要說。

安公子對著畫角和藍橋抬抬手,讓她們把門簾重新放下來。他重新再坐下來嘆氣道︰「我都坐下來第三次了,你有話就說吧。是林姑娘給了你什麼話听?想來想去,只有你能讓她委屈,她母女寄身于此,也沒有讓你委屈地能耐。」

「不是委屈,是她……」蓮菂決定說出來,不是為著安公子反反復復又坐下來問自己心事,而是看到打門簾的畫角和藍橋忍笑的表情,在她們看來,公子和自己在說悄悄話兒。蓮菂不能容忍地是她們的猜測。

蓮菂欲言又止,是沒有想好怎麼說。面上現出猶豫的蓮菂為難,我應該怎麼說才對?安公子把已經涼了的茶往旁邊推推,耐心地開導道︰「她們不會住一輩子,丫頭們有了不是,你都幫著求情;七太太這里,你也想順手撈個好人。」

撲哧一笑的蓮菂听安公子也笑著道︰「怎麼就總和林姑娘過不去呢?」蓮菂微笑,用手掠著發角想一想道︰「不是和她過不去,是,」對著安公子自覺了然的笑意,又象是在問原因。謹慎地先往外面看一眼的蓮菂低聲半吐半露地道︰「是她說話不防備人。」

象是一團璀璨煙花在安公子隱隱生氣的心里綻放開來,安公子一瞬間有此許的恍惚,對著淺笑看過來的蓮菂,安公子覺得心里柔軟無比,他很是開心。

同樣謹慎的他也往門上看看遮蓋得好的門簾,對著蓮菂低聲道︰「她說了什麼?」蓮菂猶豫過,才把瓊枝的話說出來,借著這個機會也打听一下︰「她對外面的事情知道的很清楚,」說到這里,蓮菂揚眸又重提七太太︰「就是在外面走動的七太太她也未必知道。」

安公子一笑︰「是的。」問七太太什麼是司禮秉筆,她肯定是不知道。此時對著蓮菂看的安公子,心里滿是柔情。菂姐兒這樣聰慧,而且心里向著我;蓮菂看看手上瓖寶戒指,腰帶下系的玉環。雖然是強迫而來,一衣一食也蒙你精心照料,覺得不對怎能不知會你一聲。

房間里氣氛一波三折,先是溫馨再是冰涼,現在又慢慢柔情萌動。安公子只是笑看著蓮菂,想說句什麼夸夸她,又覺得句句不夠貼切。說得太纏綿,菂姐兒又要翻臉,再尖酸刻薄來上兩句公子慢走,公子恕不遠送,安公子就只含笑看著她。

蓮菂不願意這樣悶著兩個人不說話。她總是悶在家里,看來听去都是家里的事情。這一會兒正是打听事的良機,蓮菂笑眯眯問出來︰「簡靖王是什麼人,為什麼他要打仗,他要打仗算不算謀反?」

「噤聲,」安公子不慌不忙地道,也是笑吟吟︰「我剛才答應過你,以後外面的話進不到二門里來,你以後不必問也不必打听,讓人听到不好。」

蓮菂不滿意道︰「林姑娘能知道,我怎麼就不能知道?」安公子只是笑︰「你以後還想看邸報嗎?」。蓮菂立即擺出來敢怒不敢言的神色,安公子更要笑︰「以後我慢慢說給你听,但是我不讓你打听的時候,你就不能打听。民不論時政。」

「我不是想論時政,只是想知道外面的事情。」安公子是一派心情大好的面容,蓮菂趁機道︰「看我還算機靈吧,我想當管事的,把我悶在家里,我不喜歡。」

燭下的安公子只是笑著沒有說話。人人都想錦衣玉食,菂姐兒難道是個操勞的命,還是想著當管事的就可以逃之夭夭。

「白養著我,我心里不安,還有留弟也在這里住著,我們不能白住著。」這樣的一個大年夜,蓮菂姑娘舊事重提,她低垂眼眸低低地話語在房里流動︰「公子房里良月姐姐、留香姐姐等人,都是會侍候的人。要是覺得我還算機靈,何必一定要……最後是我不喜歡,你也不喜歡。」

只是笑的安公子柔聲道︰「我知道你悶,也知道你不肯當閑人,等過了年再來對我說吧。至于丫頭們會不會侍候,你怎麼知道?」

眼楮賊亮的安公子這一會兒看起來象是一個輕薄無行的人,笑容滿面很想再問一句︰「你也學著侍候不是更好。」

對安公子暗示不必拿自己當心上人的蓮菂,不覺得自己說上三、五次會有效果。她想過,總要說上個十次、八次的才行,再就是自己能好好地當一個管事的,再抓住機會就提一提。事在人為,蓮菂不想放棄。公子從不逼迫,而且看管的又緊,蓮菂在心里左沖右突,竭力尋找說服他的方法。

過去下個聘禮訂親事、看上個丫頭收個房,肯定是不會問當事人︰「你情願否?」紅樓夢里賈赦看上鴛鴦,邢夫人上來就是︰「一進門就開了臉當姨娘,又尊貴又體面,」當事人三推四推,不會有人當你是不情願。女兒家尊貴,要就三推四推的才叫好。

蓮菂對著安公子暗示自己不想當姨娘。她沒有大哭大鬧,是哭鬧沒有用處。哭鬧的唯一用處就是滿足某些人的心理,把她們的嘴堵上,讓她們不要說︰「看看不哭不鬧,心里肯定是情願的很。」在她們看來,象是只有哭過鬧過的無奈才是真無奈。

我們的蓮菂姑娘,一不是思想品德高尚到點滴兒污漬不能听;二不喜歡做沒有把握的事情。或許這樣不對,應該絕食抗議又摔又砸。這世上人有喜歡摔砸的人,也有蓮菂這樣的人。是以,她只是對著安公子暗示,打算下一次再多些暗示,視其情況,一里一里地暗示多。

安公子當然是不放在心上,他以前只覺得蓮菂有幾分小聰明,說話伶俐的時候討喜,伶俐過了的時候也添氣。今天听過蓮菂對瓊枝的防範心,安公子只是含笑,對面這個丫頭讓人又心疼又憐惜,有時候傻話還有一大堆。比如對公子我說,房里丫頭們會侍候,可以不用想著她。

燭光下兩個人各自心事,蓮菂微微笑,公子笑微微。直到外面傳來腳步聲,安公子和蓮菂才從各自的沉思中醒來。

畫角在外面回話︰「小姑娘回來了。」話音剛落下來,外面就傳來留弟興高采烈地聲音︰「姐,我回來了。」

安公子輕輕一曬,蓮菂趕快道︰「留弟小呢。」她站起來走上兩步,留弟正好進來,進來什麼也不看,先撲到姐姐懷里︰「姑太太專請我一個人,我坐在首席上。」

「看你,公子在呢,」蓮菂拉著留弟過來給安公子請安,等留弟請安過站起身。蓮菂一面給她擦頭上的汗,一面慢慢告訴她︰「有話進來說,不要在外面喊。」剛才安公子一曬,蓮菂心里明白,舉止向來安詳的他又要說我們是野人。

安公子看這姐妹兩個人坐下來,留弟靠著姐姐,對著安公子喜笑顏開︰「姑太太讓我對公子有話說,」安公子還沒有說什麼,蓮菂先板起臉,當著安公子的面道︰「以後有什麼話要先對姐姐說,姐姐听過覺得可以,你才能說。」

「她小呢,」安公子听出來蓮菂這話在同自己爭,把留弟收買得差不多的安公子順口就把蓮菂剛才說留弟小的話拿過來一用,再對著留弟道︰「你只管說,不妨事。」

留弟還是仰起小臉兒對姐姐看看,安公子的眼眸也隨著在蓮菂面上轉上一轉,蓮菂只能道︰「公子讓你說,你就說吧。」

「姑太太說,她雖然管著金銀鋪子,但是金銀鋪子和珠寶鋪子其實是相通的,多管一樣並不難。」留弟沒說以前,蓮菂就知道是什麼話。現在听到留弟果然如此地說出來,蓮菂只是抿一抿嘴唇,讓留弟來說能起什麼作用。

安公子也是笑,但是他不是笑留弟稚氣,等留弟說過才道︰「她再問你,你說我的話,我知道了。」然後安公子教訓留弟一句︰「你該懂事些,看你姐姐,就懂事多了。」

被夸懂事的蓮菂也柔聲告訴留弟︰「再有人讓你公子面前來說話,你就回他,公子的事情你不敢多說話,知道沒有?」

留弟被這幾句話說得垂下小腦袋︰「我也不想說,姑太太給我首飾,又給我錢,我都沒有要。後來姑太太說,小姑娘小呢,說幾句就是公子不听,也不會怪我。」一說出來就遇到公子也說不好,姐姐也說不對,在姑太太受過奉承回來的留弟這就垂頭沒精神。

「你小呢,都是讓別人指使糊涂的。」蓮菂這話一說出來,安公子听著又刺心,不悅地看過來。這才明白也把安公子說進去的蓮菂趕快陪個笑臉兒︰「我說的沒有公子。」

安公子瞥一眼過來,眼角掃到閣子上的沙漏,已經是一更以後。蓮菂也看過去,對安公子才是抱怨︰「今天留弟回來的晚,自從住到這里,留弟比以前要稚氣地多,就是晚回來,听說是公子答應的。」

「再住兩年,她還嬌氣呢。」安公子也還過來一句,抖抖衣襟正要站起來,又安坐著先道︰「還有話要說嗎?不說我可真的走了。」

蓮菂掩口輕笑︰「再有話明天再說,」然後推著留弟起來,自己也站起來準備送他。多了一個留弟,安公子欲語又止。

知道他想說什麼的蓮菂撇著小嘴兒︰「以後找公子,我知道我候得久。」安公子也笑著道︰「可不是,以後你找我,我就晚些來。」

兩個人在這里又胡扯一句爭風,留弟听不明白,就左看看姐姐再右看看公子。安公子再對留弟一笑,全不管蓮菂在面前道︰「過年再上學,你要懂事些。要听我的話,你姐姐的話,听一半就行了。」

這樣交待過,安公子才走上一步。這一次畫角和藍橋很有眼色,看著公子行到房門才把門簾高打起來。安公子想到今天幾次三番地站起來坐下,又回身笑喚蓮菂︰「菂姐兒,你再沒有話了吧?」

畫角和藍橋又尷尬起來,看著公子負手回身,姑娘凝眸似沉思狀,房中主僕幾人就這樣膠著一會兒,還是留弟不耐煩催促姐姐︰「公子等著呢,姐姐還有話沒有?」

「這一會兒沒有話了,公子想听,明兒請早,」蓮菂慢吞吞地道︰「過時可是不候著。」安公子大樂,轉身走出房門,還不忘留下一句話︰「我可真的要去了。」身後是留弟殷勤地聲音︰「公子慢走。」

等門簾重新放下來,蓮菂對著留弟笑︰「我們留弟多有禮。」留弟歡天喜地︰「那是當然,方先生說,明年詩禮就學完了。」

蓮菂剛「嗤」地一聲笑,留弟又討好地道︰「再學或許是孟子。姐,你說有道理的那一個。」留弟皺著小眉頭回想道︰「富貴不認人,貧賤不能依。是這兩句嗎?」。房中傳來蓮菂姑娘的哈哈大笑聲︰「很對很對。」

畫角和藍橋面面相覷,陪著留弟一起回來的小楓笑眯眯︰「姑娘今天喜歡,公子剛才來坐上半天,都說的是什麼?」

房里又傳來留弟的嘿嘿笑聲,剛笑上兩句,就琢磨著這話味兒不對,留弟更是皺著眉︰「富貴不認人,這是什麼好道理?」蓮菂扶著她的小肩頭,看著她的小眉頭,在她耳邊悄聲道︰「這個呀,不是道理,是家里的親戚們。」

想想七太太的事情,一個下午果然是謠言家里飛,蓮菂也弄明白,七老爺一家都是管家里的鋪子,拿家里的月銀,現在自己弄個一個鋪子,還是一樣的珠寶鋪子,要說這公私能分得清,任是誰也不會相信她。

從蓮菂房里出來的安公子,踏著月色往自己房中去。含著梅香的風清冷地吹得他衣袂飄動,也把他從心中的纏綿悱惻吹醒過來。在這清冷中,安公子問過自己,還是喜歡蓮菂,而且更喜歡她。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安公子就是梅香低聲念出來,然後唇邊是笑容。公子多情姬無情,偏是這樣我才覺得好,安公子暗笑自己,難道我還真的喜歡碎捋花打人。

正在暗笑自己,身邊傳來一聲嬌音︰「公子。」冷月梅花下面,站著披一件暗黑色斗篷的瓊枝,因斗篷深暗,瓊枝的面容盈盈似有光澤,似地上積雪在月下泛光。

對著這膚色流光的的少女,安公子謹慎的露出笑容,原地站住腳並不進一步,和顏悅色地招呼她︰「這麼晚了,林姑娘為何還出來走動?」

瓊枝看到公子看過來,欠欠身子施禮道︰「我听到幾句閑話,想來對公子求證一下。」安公子看看身後,安步是從菂姐兒院門外就跟著身後,這一會兒就讓人看到,自己也不是單獨同瓊枝在一起。時時注意避嫌的安公子略一思忖道︰「這里不是說話處,你隨我來。」

說過話後,安公子不緊不慢地前行,安步跟在他身後,瓊枝姑娘走路從來隨風婀娜,慢慢跟在後面。

回房里肯定是不行,讓丫頭們看到有閑話出來不好,再讓菂姐兒知道,那可恨的丫頭又要無事說出不中听話來。安公子把瓊枝姑娘帶到書房院外,他自己先進來,命安步把燈芯挑亮,再讓當值的當車把院子里的瓊枝姑娘請進來。

兩個小廝退到門外,房里只有公子和瓊枝兩個人。安公子是肅然如對大賓,瓊枝姑娘因為是夜里,白天又听到好消息,此時也算是能注意到避嫌二字,她偏著身子坐著,臉上一直是紅暈不斷。

「姑娘請說?」安公子先問出來,瓊枝這才低聲道︰「听說桑大人降了官,可是真的?」安公子不回話,而是反問一句︰「這閑話從哪里听來?」

瓊枝姑娘白天指天為誓,和蓮菂說的話要是背地里說出去,就不得好死。被安公子這樣一問,瓊枝局促地動動衣袖,只低頭道︰「請公子先告訴我好嗎?」。

「是真的,有一些事情他辦得不妥當,得罪了田公公,」提起來這件事情,安公子微有得色。建生祠桑大人還挖的第一鍬,挖出來一個五通來。這消息不脛而走,不是桑大人可以遮蓋得住的。

趨附田公公的人眾多,而且互相擠兌。這消息傳到田公公耳朵里,就變成桑大人選的風水不好,才有這個不吉利兆頭。田公公不喜歡,桑大人降職是肯定的事情。安公子微笑想起來今天去給劉知縣拜年,劉知縣單獨留下來自己,也是為著這件事情怕田公公再降禍,和大家商議過後,又同安公子單獨商議一回。

這話和公子面上笑容看在瓊枝眼里,她深信不疑是安公子做的手腳。上一次在這書房里,瓊枝姑娘親口听到安公子把桑大人在本城不合適舉動和收受的賄賂一一說出來。瓊枝姑娘站起來雙膝給安公子跪下來︰「公子大恩,此生難報。」

斜身避開的安公子站起來欠身子︰「姑娘請起。」房中無人,安公子不肯走近些扶她。看著瓊枝姑娘在地上端端正正叩了頭,猶跪在地上不起道︰「還有一事請公子海涵。」

「姑娘起來再說,」瓊枝姑娘不起,安公子就只側著身子站著,跪在地上的瓊枝姑娘含羞道︰「我與宋姑娘情投意合,今天認了姐妹,這事情沒有事先問過公子,還請公子您多多包涵。」

安公子只是著急她不起來,听她話說完,趕快道︰「我們菂姐兒是個淘氣的人,你不怪她天天胡說八道就行了。」好容易看到瓊枝起來,安公子再加上一句︰「菂姐兒野性子,她對著我都混說,你和她拜姐妹,听到她再胡說,只管說她不要客氣。」

蓮菂胡說八道了什麼,包括安老夫人和安夫人都清楚。瓊枝心中更清楚。她羞紅了臉對安公子應聲︰「是。」再想想,這是公子在表白他的心思,瓊枝心中微動,羞赧地對著安公子看一眼。穿著嶄新拜年衣服的他站在面前,面白似外面積雪,目清如天上寒星。

這是一個正人君子,瓊枝回想自到這里來,他護持得周到。母女不僅是安居飽暖,而且在家里是正大光明的出來走動。換了任何人能做到這個樣子也算是周到。想到這里,瓊枝姑娘在心里很感念安公子。

瓊枝姑娘不來找安公子,安公子這幾天也要抽個空兒去看看林夫人和她才是。恰好她來了,正好把要說的話都說清楚。話題正在說蓮菂,安公子就從蓮菂身上說起。

兩個人重新就坐,公子坐在書案後,瓊枝坐在離開幾步遠的水磨楠木椅子上,這距離聲音不高也能听得到。安公子為謹慎依然是低聲︰「姑娘不嫌菂姐兒愚笨,肯和她認姐妹,感謝姑娘的抬愛才是。」說到這里,安公子坐著拱一拱手。

瓊枝姑娘惶恐地道︰「我和母親全仗著公子庇護,宋姑娘又和氣敦厚,蒙她不棄,我才大著膽子與她認下姐妹,又想到宋姑娘是公子的人,本應該先對公子稟過才是。公子不怪我自作主張就好,抬愛二字,我怎能當得起?」

公子也客套,瓊枝也客氣。安公子笑著听瓊枝對蓮菂的評語,是和氣敦厚四個字,覺得這四個貼切的字虧她想得出來。要說菂姐兒賢淑,要說菂姐兒貞寧,這都不是她。倒是和氣敦厚還真的是她。

說和氣是個和氣人,就是對著公子不太和氣;說敦厚是個敦厚人,就是興災樂禍她也會。安公子忍不住一笑。收起來笑容以後再對瓊枝道︰「姑娘在這里住著,和菂姐兒伴著玩耍最好。就是有一樣,我提姑娘一聲醒兒。今天的事情讓姑娘受委屈了,這是我家門不嚴。過這個年,我一力整頓家里,以後二門外的話不會再進到里面來。」

說到這里,安公子微微含笑︰「女眷們以後,不許過問外面的事情。」瓊枝心里跳了一跳,再看安公子眉眼帶笑,眼中卻是認真的不行。對著這笑意,瓊枝只覺得自己無端踫上釘子,然後陪笑道︰「那是當然,家家都是如此,哪有個女孩兒去打听外面事情的道理。」

「姑娘這樣一說,我就放心了。就是菂姐兒說幾句不該說的話,你也休理她。」安公子帶笑說過,再對著瓊枝道︰「這城里城門上也張著通緝榜文,影像年齡都在上面。凡是城里新來的人符合這年紀的,劉知縣都查過。」

瓊枝不安地再動動身子,看在眼里的安公子和藹地道︰「這陣子風聲緊,等風聲過去,就派人送你們去西北,簡靖王爺上奏折討閹黨,他那里最安全。」說到這里,安公子噓唏道︰「在我這里,委屈夫人和姑娘不能守孝,我心里時時不安。老大人的骸骨不能入土,我心里更是不安。等過了年,風聲稍緩,選一個吉日,先安葬在我家的墳山上吧。」

把該說的話對著瓊枝一一地說過,安公子才讓她回去。看著她出去的背影,安公子淡淡,不是我要對你道辛苦,庇護你們的辛苦,遠遠不如這位姑娘時不時弄出件事情來讓人擔心。覺得自己膽子不小的安公子都覺得害怕。

梆敲二更的時候,安公子從書房里走出來,在廊下披上外袍,看冷月當空,月色灑灑飄下來。回房去的安公子對安步道︰「明天讓幾個大管事的來見我。」這家里再不整頓秩序,安公子心想,我一天也忍不下去了。

第二天是年初二,姑太太一大早就起來,喊著家里一個小丫頭燒淨面水備禮物忙個不停,炕上的姑老爺听著外面這樣忙亂,覺得睡得不安穩,拖著鞋走出來問妻子︰「你忙活什麼?」

「敏功,快起來。燕燕,別只是懶著不出來,快把你弟弟的衣服鞋子給他拿到床前去。」姑太太十二分之忙,來不及回話,喊著兒子使喚著女兒。

燕燕沒有出來,先拋兩句話出來︰「媽,他這麼大小,自己不會拿嗎?再不然,給他快找個媳婦兒吧,我不耐煩侍候他。」

「你也起來,他也快著些兒,起個早兒去給老太爺老夫人請安去。」姑太太罵女兒︰「你就懶吧,以後嫁不到好人家。」

原先是掩著懷出來的姑老爺明白幾分,慢慢系著衣帶。看到妻子急匆匆地走進來,姑老爺道︰「你急著去爭七太太的鋪子,也不用把孩子們都喊進來吧。這還是過年呢,女兒讓她多睡會兒,兒子讓他歇一會兒。天天被你趕著去陪什麼留弟小姑娘,這是哪一門子的小姑娘,我都看不在眼里。」

已經起來的程敏功在窗外听到父親的話,直著嗓子問一句︰「是宋姑娘的妹妹,昨兒晚上在咱們家里吃飯呢,父親這就忘了不成?」

燕燕也起來了,出來訓弟弟︰「你天天和她玩,給她拿東拿西還花錢。讓媽給你街上買個大媳婦回來,以後你衣服鞋子也有人管,不用總是找我。我又不是你的丫頭。」

早上起來,姑太太家里先就是這麼熱鬧。忙活一圈的姑太太看到兒子也進來,女兒也梳洗過,這才算是安泰下來,對丈夫道︰「管她哪一門子的小姑娘,她現在是個小姑娘,你看不上她,你也有能耐讓你女兒念書去。就是敏功,你有能耐給他專門請個先生在哪里?那個叫什麼西席的先生,你請得來嗎?」。

程敏功咧開嘴來笑,姑老爺是個屢試不第的秀才,也是笑︰「西席就是先生,先生就是西席,家學里是方先生,公子都是從他手里開的蒙,這滿城里再請先生,再沒有好過他的,敏功在學里有學生一處伴著,可以相互提攜著上進,在家里單請一個,又花錢又不好。」

姑太太對著兒子女兒道︰「看看你爹,這就又花錢又不好了。昨天我請留弟小姑娘家里吃飯,你擺不完的酸臉色。我請她吃飯,不也是為著敏功以後在學里,方先生能高看一眼;以後鋪子上有管事的位空出來,你也可以幫個忙吧,天天吃飽了守著你的那個破書店,成天價念子曰詩雲的,也沒有見子曰詩雲來照顧你生意。」

程敏功和燕燕一起笑起來,看到父親不喜歡,燕燕先避出去︰「我去幫著擺早飯,」再拉著弟弟也去︰「你也來幫忙。」

一兒一女避出去,姑老爺才擺擺臉色道︰「當著兒女們,我不好對你擺臉色。你這婦道人家懂什麼,昨天不是我擺臉色,要知道讀書者為高,士農工商,農耕者排在其次,我雖然沒有中舉,也好歹進過學。你讓我對著一個裙帶攀附的佃農小姑娘和和氣氣,這叫壞了規矩。」

「去你的規矩吧,一天三個飽一個倒最重要,按你那規矩,我們生意人還排在最後呢,你以後別上我的床,別穿我做的衣,」姑太太一听這些話就要笑罵,對著姑老爺氣黃了的臉,姑太太更是道︰「看看你那臉色,跟馬棚里墊就的黃土一個顏色。要是沒有我,就你那破書店,能把你守成面如菜色。你是要當窮措大,還是要當管事的?」

「我就是想當,哪里就有,」姑老爺話一出口,看到姑太太的笑容,趕快改口道︰「七太太那鋪子不成,你管的是金銀鋪子,她管的是珠寶鋪子,隔行如隔山,就是我當這個管事的,你也幫不了我什麼。」

姑太太只是笑容滿面撮著姑老爺換衣服︰「你肯去就行,肯當上這個管事的就行,珠寶和金銀從來不分家。有些瓖了珠寶的金銀首飾也在我鋪子里,有一些新式樣的金首飾也在七太太那里。」姑太太不無諷刺︰「就是以前少見到,最近七太太突然暈了頭,又都交了公。」

對于妻子這樣的爽利話,姑老爺也笑起來,多年夫妻,姑太太這些話听了足有一輩子。姑老爺好笑︰「從年青的時候,你就同七太太不和睦,如今是你看笑話的時候到了。不過我還是提醒著你,你對公子那房里人,還是離遠些。免得以後公子成親,你要後悔巴結錯了人。」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今天不行,公子喜歡她一天,我就巴結她一天。再說我巴結她不是你勸著的。」姑太太想想宋姑娘昨天的穿戴,對姑老爺道︰「以前我那樣象是不好,鋪子里今年新的金簪子,那式樣兒都是難挑的,昨天我看得清楚,她一個人頭上就戴了三根。」

「那她也不怕墜得慌,」姑老爺一听姑太太羨慕別人富貴,就要刺上一句。姑太太笑話他︰「金子是好成色,一根不過一兩重,有什麼墜得慌的,價兒賣得高,是鋪子里師傅手藝好,那上面刻的福神衣服,拔絲一樣的手藝,這樣一兩金子賣出去,倒值得幾兩金子的錢。」

姑老爺決定閉上嘴,腦子里只想著自己的小書店,別人都說冷清,獨我覺得幽靜。姑老爺閉上嘴,姑太太沒閑著,她喃喃道︰「一個師傅一天只能做一根,這式樣是新式樣,多少人下了訂銀訂這簪子,等著求一根也行。宋姑娘一個頭上就戴了三根,真是虧她也不覺得墜得慌。」

燕燕和程敏功在房外听著笑,燕燕悄聲問弟弟︰「媽是不是讓你喜歡留弟小姑娘,你要學學父親,要娶也不娶姨娘的娘家人;再說你要是饒幸中了舉,可以挑一個有錢的媳婦,留弟小姑娘,你陪她玩一會兒就算了。」

「學父親?」程敏功搔搔頭問姐姐︰「學父親就娶母親這樣愛嘮叨的人,」燕燕剛要笑,程敏功再對著姐姐道︰「不然就是象姐姐這樣性子不好,又不早起的人?」

燕燕尖叫一聲︰「媽,你听弟弟嘴里胡說的是什麼?」姑太太姑老爺一起走出來,看到程敏功嘻笑著跑開,而女兒燕燕站在廊下跺腳不依︰「媽,你快打他。」

兒女們勸好,只想著早去搶差事的姑太太匆匆催促用過早飯,讓姑老爺外面雇轎子,自己和女兒燕燕坐上轎子。姑老爺和程敏功是步行隨轎一起到安家來。

在門口下轎進來,姑太太對著家人又是一通交待︰「一會兒給老太爺老夫人請了安,我和你父親在老夫人房里說話,燕燕去看宋姑娘去,你別噘嘴,要是她在公子房里,你正好找過去說陪她。」

看到女兒回嗔為喜,姑太太再看看兒子,程敏功給母親看看口袋里的鞭炮︰「我給老太爺老夫人請了安,就去公子那里請安,帶留弟出去玩。」

「對了對了,只有你是個好孩子。」姑太太夸過兒子,對著不滿的丈夫道︰「你甭說話,女孩子和男孩子一起出去,再怎麼閑話,吃虧的也不是咱們家敏功,這算盤我打得準。」

姑老爺只能點頭︰「你是女中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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