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老爺哼沒哼一聲,幾步就走出去。馮家的過來勸七太太︰「進屋里說吧,男人外面听個小曲兒,叫個小娘,七太太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我不是那不賢惠的人,我就是恨他不幫著我說話。你知道他過幾天要去哪里嗎?珠寶鋪子里缺東西,公子讓他外面采買去。」七太太和馮家的進來,坐在炕上就開始說︰「公子還是信任他,他幫我說句話兒怎麼了,那宋姑娘是枕頭風,我就不能吹枕頭風?」
對著七太太老樹皮般涂脂抹粉的臉,馮家的再想想宋姑娘那油光水滑的面龐,忍不住一笑勸道︰「七太太,您消消氣。咱們年紀差不多,枕頭風吹不動了。再說宋姑娘,她還吹不上枕頭風呢。」
「嚇你倒信這個」七太太瞪圓眼楮︰「你也是吃了她的虧,倒為她說話你說家里住著,公子與她有什麼,誰會知道;說公子與她沒有什麼,誰又會相信反正他們自己個兒玩罷了。」
馮家的笑起來,來的路上想過那天的事情,馮家的當然不會就此對蓮菂感恩戴德,但是自己出氣的方式不對,馮家的還是心中有數。她想著重新進去當差,心里縱然不服,也想好以後人前要注意舉止說話。
「你還是親戚,倒不如我這下人看得明白。公子從來不是上放縱的人。再說公子要是強要,她又能如何?听說是她舊年得的病要調養,才沒有圓房。你也家里打听打听去,要是有不清白,能堵住家里人的嘴?」
馮家的一番話讓七太太沒得話說,只能賭氣︰「你往日的威風哪里去了?去找她理論的威風,我倒還敬服你。在家里閑上幾天,你男人還有差使,你不愁吃穿的人,這就沒了勢頭。」
「勢頭高低算什麼,我來告訴七太太,這個威風換些別的也成。」馮家的這樣說過,七太太就來了精神,探身子湊近些來︰「換些什麼?」
馮家的這才一五一十的說出來︰「宋姑娘要做好人,我想著,人家當著老夫人和夫人都發了話,又不避諱房中使喚的人,這不是讓人傳到我耳朵里,給我一個台階下。」
「這是什麼台階」七太太忿忿過後,再催著道︰「你說,你接著說。」
「她說要求情,我就得趕上去是不是,我一個人見她,這老臉上怪臊的。特來請請七太太,您閑著呢,陪著我一起去吧。」馮家的只是央告七太太︰「你幫著我多說幾句話,和她說得熟了,也可以說說你自己的事情。鋪子讓姑太太管了,家里還有別的生意呢。哪一樣不得親戚們掌眼看著才安心。」
七太太正要再瞪眼楮,馮家的先把她的話堵在嗓子眼里︰「您這親戚,受了老太爺老夫人多少恩惠,如今城里謠言多,鋪子上人人都盯得緊,你倒還在家里蹺腿閑著不幫忙,這不是你七太太的為人。」
這樣的一番變相恭維,七太太才回嗔為喜。心里早就冰雪見日頭一樣融化,人卻還拿著架子想上一想,才滿面笑容︰「我是沖著你說的話在理,也是為幫你才去。不然的話,七老爺雖然外面也嫖院子,家里的使用從來也不敢少我們。」
「那是當然,起元少爺在學里上學,以後能當官呢。七老爺不敢怠慢您七太太。」馮家的自己不好意思去,也是一張巧舌來把七太太說動。
兩個人約定好哪天去︰「老夫人和夫人都在廟里,過上幾天等她們回來再去,免得宋姑娘說話不算。」
又給翠翠十兩銀子的蓮菂,時時為翠翠盤算。從邸報上來看,這仗眼前打不起來,以後卻不一定。而且那錢是蓮菂的,她心里無時不覺得隱痛。我的銀子
老夫人和安夫人去了廟里,家里少了兩個人,其實是更忙。她們在家里時,只要看好一天三頓飯及零星使用就行。現在出門去,更是點心茶水帶衣服添換都跟上。
每天要到下午,蓮菂才能松一口氣,有個半個時辰左右喝杯茶和媽媽們說會兒話。
「說外面亂得很,是怎麼一個亂法?」蓮菂借著這個時候就打听事兒。
「咱們家里還好,是別人那里生意上亂。對門邱家鋪子小,這幾天里被擠得關了門。」媽媽們也一五一十地告訴蓮菂。
蓮菂捧著茶杯裝听古記兒︰「鋪子再小,挺一挺就過去了,為什麼要關門?」這樣的話媽媽們就要笑。多會帶著指點她的心告訴她。
「他賣的只是針頭錢腦,本來就是小本生意,收入不多。現在是人人屯些能放的吃用東西,針頭線腦這些東西大的鋪子都降了價,他們更沒有生意。」
「小本生意應該好過日子才是,門面上生意不多,把門一關或是退了租,或是租給別人去。自己辛苦跑動,城里城外巷子里賣不是也行。」蓮菂裝著不明白。
「真真姑娘是不知道,現在搶生意搶的凶。就拿咱們家來說,粗糧一概不漲。天天門前有人排隊買不說,還有若干伙計推著糧車到遠些的村子里去賣。種地的人家家一年的口糧都有,眼下是春荒,咱們連那些青黃不接種地人家的生意都做,何況是城里這些人家。」
蓮菂當時就傻了眼,她沒有想到安公子在斗金不換,一個主意接著一個主意。原本是金不換等人,讓伙計推著糧車跑遠去賣,再就散布要打仗的謠言。安公子立即對策就出來,苦來苦去的只有翠翠這樣的小生意人。
五十兩銀子的本錢,真的要打水漂兒。蓮菂心似油煎,听著媽媽們再笑著道︰「公子做生意,比表少爺強太多。家里糧倉從來沒有空過,不知道哪里來的這些低價糧食。就是劉知縣下鄉里張貼告示上,也明白寫上幾家平價的鋪子,咱們家倒佔了九成。」
蓮菂強笑著也跟著夸︰「公子從來明查秋毫。」再加上一句︰「劉知縣也明查秋毫。」這一口氣堵在蓮菂心里,一直堵到晚上,她還覺得耿得慌。
「菂姐兒,」安公子喊她一次沒有反應,用手中筷子另一頭在她額頭上點一下︰「你在想什麼?」蓮菂回過神,才想起來是在和安公子吃晚飯。
「要是太累,就休息幾天。」安公子本是關心,蓮菂一听就不同意︰「不用不用,我就是走神了。」
安公子無話,他一般吃飯話就少。回過神來的蓮菂找話問他︰「媽媽們說告示上貼的有家里的鋪子,公子你真厲害。」
「你不吃飯成賣高帽子的了。」安公子不為所動︰「吃飯說話不好,吃過了再說。」蓮菂又要給他兩句听听,月兌口先出來一句︰「公子外面和人吃飯,難道也不說話,大家對著悶頭吃。」
安公子笑著哼一聲︰「你管我許多,我外面吃飯你也管。」蓮菂忍無可忍︰「我才不管,你也別管我說話。我說我的,你吃你的。」
「你說吧,」安公子表示隨意,你隨便說。蓮菂轉轉眼珠子︰「我一個人說有什麼意思?」安公子裝听不到,看都不看一眼。
蓮菂無趣之極,一面吃一面嘀咕︰「還不如和留弟吃飯去,至少還有人陪我說話。」安公子用手指指門簾兒,那意思你回去吧。
「你不是不理我?」蓮菂笑逐顏開,再殷勤地對安公子挾菜。挾過以後對著自己手中筷子看看︰「這是我用過的。」
安公子把菜撥一邊兒︰「那我就不吃。」裝著無事人一樣的蓮菂臉上沒有什麼,心里還是小受傷害。一直到吃過飯,一句話也不再說。
為著翠翠想和公子多說幾句,借機听點兒什麼的蓮菂,吃過飯就遇到安公子讓她走︰「累了一天,回去歇著吧。」
「我坐一會兒,」蓮菂賴在椅子上不走,安公子白她一眼︰「我倒沒看出來,你在學著親近我,有什麼話你就說。」
「就是公子你明查秋毫,」蓮菂毫不費力又是一頂高帽送上,安公子听得皺眉︰「你又有不著調的話要出來了。」
「不是不著調,是佩服公子不漲價兒,不過也擔心,會不會被別人買空掉。」蓮菂一臉我為你著想,你不領情的委屈。
「我撐上半年到秋收就行,又不是從此田里不長莊稼,獨我一個人撐下去。」安公子玩味的微笑,下午剛把小周公子罵一頓,說他既然還喜歡翠翠,為什麼還由著她外面亂跑。不管屯了什麼,爛掉算了。
對坐著的蓮菂又是淺淺地一笑,你手里的那銀票哪里不好寫,寫到自己家里來。一兩地寫上幾十張,五兩的也寫上十張,余下的全都是十兩一張。安公子看著這個傻大姐兒,在外面呆了許久,沒有打听過安家是什麼樣的富貴。哼,傻乎乎
蓮菂听過安公子的話,不僅是心里添堵,從頭頂上一股子涼氣下來,直透到腳底板兒。看來這半年之中,翠翠也沒有什麼機會。再等到天氣和暖,我的五十兩銀子生蟲發霉,最後變成地里的肥料。
「你要是沒話,我有話對你說。」安公子下午罵過小周公子,再听小周公子取笑一回。取笑來取笑去,不過就是對宋姑娘這麼好,花了這麼多的錢救她的命,人家只怕現在還有走的心。
睜大眼楮表示認真听的蓮菂,又取出絲帕擦拭一下耳朵,然後道︰「好了,你說吧。」安公子一笑︰「不管你以前說了什麼,以後不再說,我不再和你計較。以後再說,決不客氣」
「我說了什麼?」蓮菂把自己的話早就拋到九宵雲外去,對翠翠說的話太多,哪一句安公子听到都會覺得冒犯他封建階級的尊嚴。這沒頭腦的一句話,蓮菂表示想不起來。
「沒說當然好,說了以後不許提。讓我知道還那麼想,看我收拾你。」安公子也不提示她,心里還在想著小周公子,小周公子一來就是催著安公子︰「打一頓給我看看,不打以後再看不起你;再不打,我對著人宣揚去,說你強著別人喜歡,人家不當你一回事兒。」
小周公子認為翠翠毀在蓮菂手里,現在公子重新動情,也弄不到家里來。小周公子要出這口氣。回想翠翠硬氣地和自己說斷就斷,沒有象別人一樣哭哭啼啼到處跟著自己轉,小周公子就不舒服,一個無權無勢的毛丫頭,壞主意還挺多。
「我偏想,你收拾吧,不就是睡柴房。」蓮菂听到有關嚇唬和恫嚇,就心里起毛躁,這些嚇唬和恫嚇,時時提醒她處于弱勢。想縮著頭假裝我很好都不行。人有時候總得需要自我麻醉一下,渡過不如意日子。偏偏公子又提起來。
安公子對于這樣和他說話,多是不悅︰「去柴房吧,現在就去。」蓮菂站起來就走了,走到外面自己也覺得沒意思,這麼賣力地他當管事的,不是為著看他臉色和他生氣。每天都有家里人或明或暗的刁難,蓮菂嘆氣,我能忍別人一丈,最多只能忍公子一尺。
天上明月迢迢,地上為著自己目標努力的人兒一個。離自己院門不遠時,蓮菂重新打起精神來。藍橋是在公子房外跟上她,看到姑娘出來是不喜歡,這一會兒又好了,藍橋也松一口氣。
第二天被安公子打趣︰「昨晚柴房冷暖如何?」蓮菂正在看賬目,也擺一次架子︰「我忙呢,別和我說話。」
「我今天不在家,到晚上才回來,除了老太爺,就是你一人獨大,特來告訴你一聲,不該想的不要亂想,不該說的不要亂說。」安公子一半說正經話,一半接著打趣。
蓮菂听過道︰「上午我準備見公子不喜歡的客,下午我準備說公子不喜歡听的話。公子你不在家听不到,等我寫下來給你慢慢地看。」
「別寫得雞搔狗爬一樣,」安公子出門前不忘再笑話她︰「你不會以為字那麼好寫,寫上三兩個月就清秀有筆力。」
「我知道,不用公子提醒。」蓮菂差一點兒說成不用公子多話。
安公子今天很有精神喋喋︰「對你說個笑話我再走,有一次和學里幾個人出城去游春,即景賦詩的時候,旁邊有一個野人說話,字有什麼難寫,寫上幾個月就會寫。」
對著蓮菂大怒,安公子自己打過門簾來,又是一笑︰「你學上幾個月,字都認不全;怕你井底之蛙,以為自己是神童,學上幾個月,字也會認全,字也能寫得好。」
門簾重新落下來,蓮菂才消消氣一笑,誰要和你生氣。你才井底之蛙,當我沒見識。書法家都是苦練寒冬與酷夏,就是學繁體字,蓮菂心想,單個的夾在簡體字的還好認,全部繁體字的書就不好認。有哪個傻蛋會這麼想嗎?那是她沒有看過繁體字書。
今天又是一個大晴天,雪還沒有化完。安公子聞著清冷中的梅香上了馬車,安權帶著兩個人騎馬跟在車後。這一行車駕出了城門,往鄰縣而去。
離城五十里,有一個小小的關帝廟,關帝廟在兩城之中,離鄰縣是三十里,算是一個交界點。關帝廟後面是一個小小的村公所。枯樹枝子夾著梅花,野草在半濕半干的地上或是蔓延或是
安公子在門前下車來,先看到劉知縣的官轎,他倒是來的早。想來是因為鄰縣的趙大人比劉知縣官階高的原因。趙大人發起附近幾個城商人的聚會,讓他們自己坐下來好好說說,如何應對漲價潮。
門上走來跟劉知縣的家人,低聲對安公子道︰「我們老爺和趙大人在說話,請公子先去那屋子里坐著,那里來的全是生意人。或許粗鄙,公子莫受驚嚇才是。」
皺眉的安公子听出話音來︰「不會被我嚇到吧?」
「那是那是,」劉知縣的家人不得不說出實話來︰「這是趙大人的安排,請各家掌櫃的先自己扯一扯。」
「哼」安公子鼻子里若有若無的這麼一聲,士家工商,商人從來不受尊重。要不是我進了學,劉知縣那里,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走近屋門,就听到屋里一聲喧鬧聲。
「這位姓安的,一定不得好死」
「嗐這個二傻子,听說還是個才子,才子多是短命的。孔子跟前的顏淵,才子三十三歲就伸腿閉眼了…….」
金不換和張老爺幾個熟悉的人也來得早。劉知縣一早來,是和趙大人說的事情多;金不換一早來,是趕在安公子來以前,在這些人中間再挑唆一下。
說話的人多是不認識安公子,你一言我一句正說得痛快。門簾輕輕揭開,在兩個粗壯的家人手里拎著,進來的這個人不用太低頭就施施然走來。
安公子來了
認識他的人都不說話。屋里的氣氛變得凝重,幾個罵安公子最凶的人也覺出味來。看進來的這個人,面帶笑容溫和可親,年紀不大個頭挺高。他一進來,象是屋里多了一抹暖陽,這溫暖親切都在他面上的笑容里。
「安佶見過各位。」安公子站定,拱手團團一揖。這個名字一報出來,還有的竊竊私語也嘎然而止。大家都瞪著眼楮神色緊張,準備看安公子如何發難。
「金老爺,張老爺……」安公子不慌不忙地對著知道名姓的人一一打過招呼,屋角人堆後面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安公子愣了一下,這個人也帶著笑容站起來。他身量更高,又兼身材魁梧,雖然是站在人後,也象雄鷹立在雞群里。這個人是史大郎。
史大郎自報家門,報的是一家老字號的點心鋪子。點心鋪子的人也來這次聚會,安公子好笑,可見趙大人對于物價不能平抑著急到什麼地步。
「公子你亂規矩?」
「白紙黑字,告示上分明」
「天下商人是一家,你一人之力,敢擠全省的生意人」
「天下商人是一家,你們哄抬物價,幾時問過我」
隔壁趙大人和劉知縣听著這邊動靜,趙大人倒是滿意︰「安永年倒是一張利口。」劉知縣附合道︰「他文章也是上等。」
史大郎看著安公子一人舌戰這許多人,很是佩服他的膽量。看安公子帶來的人不多,史大郎不動聲色對著自己的人使個眼色。
安權瞪著眼楮和一個家人護在安公子身邊,手放在腰上毫不放松。
趙大人和劉知縣走出來時,安公子正朗聲侃侃而談︰「各位,大家難得見上一面,依著我,更願意談談一起發財。朝廷嚴令禁止的事情,何必多談」
「說得好」趙大人和劉知縣進來。在門口威嚴地亮個相。屋里的人立即噤聲。安公子捕捉到史大郎松一口氣,安公子也注意到史大郎在爭吵時對著他自己的伴當使眼色。
兩位官員在這里,給這些人十倍膽子,他們敢上來群毆嗎?安公子是有恃無恐。
過上一個時辰再出來時,就有不少人落在最後,一個一個到安公子面前來賠禮。
「原來我們那里紀家老家號也是公子的?失敬失敬。」這是剛才罵安公子不得好死的人。
不一會兒再來一個︰「哈哈,公子,改天登門拜訪,咱們吃一天花酒听滿床笏。不要推辭,請勿推辭才是。」這是說安公子活不長的人。
史大郎候在一旁,他耳力好听得真切。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些商人說話兩面光,想來用刀也是兩面。難道商人地位低,嘴里雌黃可比朝中官員。
咦,我也是商人才是。賣米的史大郎想到這里,哈哈一笑走過來︰「我也要和公子說上幾句才是。」
安公子同他一起往外面走,低聲嘲弄︰「你不怕金不換看到?」史大郎旁若無人︰「四海之內皆兄弟,四海之內皆生意,怕他什麼」
走到外面,史大郎嬉皮笑臉︰「我的伴當倒先走了,公子,坐你的馬車同行如何?」安公子從看到他又出現,心中就是狐疑。看他一臉嘻笑往自己馬車上賴,當下既說之則應之︰「請吧。」
安權扶著公子上車,等史大郎也上車,把車門關上看看安穩,才對著車夫點頭︰「走吧。」候在馬車旁的安權支著耳朵听里面動靜。
「看那梅花,好顏色」車中先是這麼一句,史大郎象個孩子一樣,對著野梅歡天喜地。安公子要樂︰「你少見梅花?」
史大郎不理這略帶諷刺的話語,反而高談闊論︰「我家鄉是苦寒之地,梅花多見的很。梅花有好幾種,听我給你說說……」
一個人假說,一個人真听。車行到半路上,史大郎還是不時伸頭到車窗外,前看後看再無別人。絮叨半路的史大郎坐正身子,對著安公子微微一笑︰「永年先生,鐘離大人的妻女近來如何?」
猝然听到這句話,安公子立即沉下臉來,一瞬間的功夫對著史大郎狠狠掃視一眼。雖然不覺得他有惡意,安公子還是提著小心︰「我不明白。」
「看看這個,先生就明白了。」史大郎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只看那信上筆跡,安公子就驟然又是一喜。喜色沒有上臉,趕快掩飾起來。這信上筆跡是老師左大人的親筆。
安公子面色轉變,全看在史大郎眼里。史大郎把信展開送過來,聲音也壓低不少︰「先生莫驚,王爺問候先生,對先生義勇相助鐘離大**女,是佩服的很。」
「你家王爺是?」安公子拿著信在手上,先探問一句。
「簡靖王。」史大郎更是低聲,聲若蚊吶說出來。
安公子先看信,信是老師左大人的親筆,備細說了把鐘離大人的妻女交給虎賁將軍史勛,又在信中多多夸獎安公子庇護這幾個月。
虎賁將軍史勛?安公子重對史大郎上下看過,才露出笑容重新拱手︰「車中不好見禮,恕我眼拙,我視大郎,不是平凡之人,果然果然。」
「先生,你再不會拒我于千里之外了,」史大郎又是幾聲笑,提起來上一次來見安公子,史大郎道︰「王爺听說鐘離大人的家眷逃出京來,還沒有接到左大人的信以前,就命我等沿途來接。我接到王爺口信,說是公子庇護下來。只是苦于沒有左大人的書信為證,才冒著生意人的名頭來見公子,不想公子,一句話也沒有容我說哈哈。」
安公子也是笑︰「生意場上,也不得不小心謹慎。」然後惋惜︰「可惜了你那幾船米,我白送給了金不換。」
對著安公子近似于痛心的遺憾,史大郎更是要笑,把上一次別後的事情細細告訴安公子︰「我並沒有走遠,公子有勇有謀收留她們在家中,我奉王爺命,要護公子和鐘離大人的家眷周全才行。我時時就在這附近,又命人快馬京中取來左大人的書信。這信昨天才到,今天正好來見公子。」
安公子也是感激在懷,輕嘆道︰「不想王爺,如此高義。」車外近暮色,安公子的心里卻如晨曦,慢慢亮堂起來。時時擔心的瓊枝姑娘總算可以走了,這是安公子比較喜歡的。
「大郎是幾時接她們動身?」安公子雖然喜歡,也是把事情要思慮得合情合理。他告訴史大郎︰「對外面說是呂梁來的親戚,來拜祭祖墳。自我家買了墳山,家母和舅父們請人看過風水,外家的牌位也在我家墳山上。我本想著,再過些日子,借著拜墳山,把鐘離大人的骸骨先下葬為安的好。現在要接她們走,來是有緣由,去也要從容才行。」
史大郎深為感動︰「先生果然是仁德之人。我今天來也是和先生商議如何從容離去,這骸骨路上帶著實在不方便,萬一有失倒是不好。請先生回去,和鐘離夫人商議,骸骨還是安葬在此,我只帶著她們兩人離去的好。」
想來想去也只能這樣。古人最重骸骨,如史大郎所說,路上遺失或是失了一部分,都會讓人覺得尸骨不全。安公子面色越發的明亮︰「那就要麻煩大郎再候上一個月,三月三游春以前,家祖母和家母,會去墳山上拜祭,這日子已經訂下來。」
史大郎也覺得這樣更方便︰「我正巧還要別處去辦些事情,等我轉回頭,日子剛剛好。」再對安公子安撫道︰「我不在這附近,也會有別人在這里。閹黨今年還是針對眾多學子,而王爺是要一力保護,公子大名也在榜單之上。是王爺親口說過,不可怠慢的人。」
說話中,車聲轆轆已進城里。安公子欣然邀請︰「上次多有怠慢,今天家里小酌幾杯如何?」史大郎哈哈應下︰「談生意嗎,當然是長談的好。」
車到家門前的時候,這兩位生意人並肩走進安家。牆角拐彎處,金石露出頭來看得仔細,看到兩個人狀似親密走出去,金石一溜小跑回家去,去告訴老爺金不換,這個賣米的史大郎,果然是和安公子勾搭上了。
「宋姑娘,公子和客人一起回來,在二門外的小花廳上讓備酒菜,」一個丫頭跑進來對蓮菂說過,蓮菂應下來,讓人去備辦,再問傳話的丫頭︰「是什麼客人?」
丫頭比劃著︰「個子倒比公子還要高上半個頭,粗壯可比安五,說起話來象打炸雷,」蓮菂露出笑容︰「在二門外,我倒是想去看看,說話象打炸雷的朋友,公子倒是不多。」
「小花廳就在二門外沒幾步,和安步說一聲,姑娘也去看看。」丫頭是無端獻殷勤,蓮菂心中嘆氣,是個人都知道我不能隨便出二門,眼前這個丫頭也知道。蓮菂怕她笑話自己是囚犯,想著給自己掩飾一句︰「公子不讓我出二門,是他……」
理由還沒有想好,丫頭先笑逐顏開道︰「公子把姑娘看得重,才會有這樣的話出來。」啼笑皆非的蓮菂覺得自己又忘了,古代的小姐女乃女乃們,是以二門不邁為榮。
看來這家里,不會個個都為這樣事情笑話自己。放下心的蓮菂還是想看看,安公子讓人來交待備酒菜,說明這人不一般。
小花廳上安公子和史大郎把酒暢談,安公子喝酒是慢斟淺飲,從不過量;史大郎是酒量高的人。他說話一會兒打炸雷,都是生意經,也不知道哪里學來的,听得安公子只是笑;一會兒聲音低下來,就是說的正經事。
「西北雖然苦寒,一年也有一季農收。王爺素有大志,屯糧屯兵早有時日。」說到這里,史大郎對著安公子認真看看,看他面色如常,才繼續說下去︰「王爺在各處也有不少買賣,就這也消不了這全部的屯糧,」
安公子低頭借喝酒輕輕吐一口氣,屯糧又屯兵,京里對簡靖王從沒放心過。
「我來找公子,還真的是做生意,借公子各處鋪子,幫著王爺消些東西如何?」史大郎不等安公子說好還是不好,懷里又取出來一張紙︰「東西都在上面,公子請看。」
紙上密密麻麻,開的是糧米、大豆,花生等吃的東西;用的東西方面珍珠翡翠寶石。「價格上公子只管放心,王爺對于公子穩抑物價,也是贊同。我們這些東西價格上,不會讓公子吃虧。」
史大郎解釋過,再遞過來一張紙,象是他懷里左一張右一張全是紙張︰「這是代托公子購買的東西,我們給公子便宜的東西,不求公子給我們便宜,只求代買就行。」
這一張紙上東西就足以令人玩味,安公子嘴角邊浮起一絲笑容。這上面寫的是生鐵,竹子,翎毛、草料、馬匹等。安公子用笑容來掩飾心里的震驚。
這兩張紙放在一起看,那意思很簡單。簡靖王志在高遠,他起兵要錢要武器要馬匹。而他屯糧看來是足夠,又拿出不少珍珠翡翠寶石一起來變賣。再讓安公子為他購進打兵器和戰甲所需要的生鐵,造羽箭需要的竹子和翎毛,至于草料馬匹就更是不言而喻。
換而言之來說,簡靖王做好打上十年八年仗的準備,他先在內地找一個內應采買軍需,而安公子這樣的家世,正好是一個合適的人選。方便給他賣東西,也方便給他買東西。
「運送路徑,不勞公子放心,公子安排妥當,我們有人來接。」史大郎燈下不錯眼楮看著安公子的眼楮,似乎要看到他內心深處。
安公子苦笑︰「這是難題。」王爺造反,我采購軍需。朝廷能放過我?安公子對著史大郎裝膽小︰「家有長輩還要親養,這事情萬萬使不得。」
「永年先生,閹黨一日不除,禍亂一日不息。」史大郎多少有些威逼︰「先生助王爺滅閹黨,也等于救了多少人性命。」
安公子默然,過年這兩個月中,京里下獄的大小官員又是十幾個,最小的才九品。雖然沒有刑訊而死,冬天寒冷,卻凍死幾個。
「再說先生不必裝膽小,」史大郎一語揭破︰「收留罪官家眷,這是什麼罪名?」安公子燈下大怒︰「噤聲你是來護我,還是來害我?」
史大郎嘻嘻而笑︰「先生你小聲才是。」吃著菜喝著酒的史大郎不時對著安公子看,心里好笑,一注兒大財送給你,你不能白拿。
「到他日王爺登上……,不會虧待先生。」史大郎省略掉那幾個字,安公子也明白原話是︰「王爺登上大寶,不會虧待先生。」
簡靖王是真的窺伺皇位安公子只能嘆氣。我不能助王爺造反,也不能此時和王爺完全撇清。鐘離大人的妻女還在我家里,老師左大人的書信也在王爺那里。只是鐘離大人也好,左老師也好,他們聯絡王爺起兵反閹黨,可曾想過簡靖王身懷異心。
廳上點著明亮的蠟燭,安公子在這明亮中,覺得自己和史大郎心思都無所遁形。他只能還是苦笑,把那兩張紙重新拿起來︰「這些賣的東西,我都要了。」再指著讓自己購買的東西,安公子沉思一下︰「生鐵我一年只能供給一部分,草料馬匹我做不到。」
史大郎笑容不改看著安公子是橫下心的樣子,安公子道︰「王爺要是不滿意,要殺要剮全隨王爺。」
嘿嘿笑的史大郎神色輕松地掂著酒杯,王爺說的沒錯。這些文人都是僵腦殼,只想著死忠于朝廷的人。不過王爺也說了,死忠朝廷也不是壞事。只要不是忠于閹黨就行了。
「行啊行啊,」史大郎來以前得過簡靖王的吩咐,一次兩次說不服人也是應當。史大郎嘻嘻哈哈︰「就依先生所說,咱們把價格一一定下,再定下來哪里交貨,我就讓人運東西來。」
又過一個時辰,安公子和史大郎都是心滿意足。安公子用絲帕擦擦手上酒漬,又言笑自若起來︰「大郎作成我賺銀子,我當謝大郎才是。」
「公子客氣了,」史大郎面上全無將軍樣兒,一臉笑眯眯︰「我和家主人都是一個意思,就打仗也不能擾民,物價要平抑才行。」
安公子撲哧一笑︰「那是當然。令主人看得久遠。」物價亂漲一通,我雖然不為王爺采買軍需,不管他找誰買軍需,都要多花錢。安公子對著簡靖王不禁神往,他手下必定也有不少買辦,不過多找上我一個,就多一條路。想想此人打仗還只想打便宜的仗,安公子悠然舉杯︰「大郎,你我遙敬令主人一杯才是。」
兩人帶笑舉杯喝過,安公子才問出來︰「你在我這里盤桓良久,再見到金不換,你如何對他解釋?」
「這太簡單,我就說你想壓價,我不同意。你把我請到家里來,用好酒灌我,好菜塞我,最後我也沒同意。」史大郎說得三分無賴相,安公子也嘻笑一下,舉起酒壺來倒酒︰「容我再敬。」
當晚更深以後,史大郎才盡醉而回,他搖搖晃晃地往外走,不時對著安公子道︰「現在什麼都漲,你還想壓價兒,沒門」他擺著蒲扇大巴掌︰「不可能你壓我的價兒,我找別家去。」
然後一個酒嗝打出來,再嘻笑︰「你的酒不錯,菜也不錯,就是做生意的心不誠。」東歪西晃到大門上,史大郎象酒醉後喜怒無常的人一樣大嚷起來︰「我找別家去,找別家去。」
幾步遠的牆角躲著快凍成冰人的金石,听到這叫嚷聲,金石用僵硬的手指揉著僵硬的面頰,對著身後幾個縮頭縮腦的家人道︰「來了,都警醒著些。」冷風地里站得久了,金石說出話來是板聲板氣,回答的人也是甕聲甕氣︰「是。」
滿身酒氣的史大郎跌跌撞撞走出一條街,街上沒有一個人。只有他自己的醉語聲︰「什麼年月了,還壓人的價兒,再不買就沒有東西了。一旦打起來……一旦打起來,屁也沒有一個。」
正醉語中,身子突然一緊,這是多年戰場上練就的反應。听著身後飛快的腳步聲響,史大郎心中暗笑,這些小把式,也來我面前賣弄。
將軍雖然威武,此時上演的是一個醉漢。身後幾個人一起撲上來,扭胳臂絆腿的把史大郎按倒在地上,史大郎全不反抗,只喊一聲︰「什麼人,」嘴又被堵上。一乘小轎飛快地過來,金石指揮著人把史大郎塞到轎子里去,再就一揮手︰「快抬回家去,老爺等著問他話。」
天上冷月一輪,看著街上一幕,也只是似笑非笑的灑下一片銀輝來。
送史大郎出門的安公子吩咐安權跟著去看看,就往房中來。二門上遇到蓮菂,大冷天身上披著一件大紅雪衣,風帽也沒有帶好,一頭明晃晃的首飾和月光交相掩映散發出清輝。蓮菂是笑容滿面︰「公子回來了。」
剛談好生意的安公子心情大好,沒有皺眉,只是笑著道︰「你倒等我?難得你有這個心。只是你怎麼不多穿件衣服,看你病了誰管茶飯。」
蓮菂管家是到這個鐘點兒才回去,只是順便二門上站站,想著或許能看到今天這酒量大的客人。家里好酒都是小小壇子裝著,送了五、六壇子來。她只是來看熱鬧。
「送了那麼多的酒,我怕公子多喝。」蓮菂毫不臉紅順嘴就是一句關心地話,再她剛才看到史大郎的背影,也是順嘴一句話︰「哪里來的將軍?要麼就是軍官?」蓮菂對著安公子小聲地道︰「他能打听梁五的下落嗎?」。
安公子失笑,不想菂姐兒聰明,一眼看出來是將軍,要是自己上次看出來,也可以早些接納他。提起來梁五,安公子內疚。一腦門子軍需和生意,哪里想得起來梁五。
心情好又內疚的安公子今天也忘形,走近伸手給蓮菂戴雪帽,一面道︰「風大,戴好了再說話。」
「啪」地一聲輕響傳來,是蓮菂匆忙往後面退一步,再舉手打在安公子手上。後退站好的蓮菂才想起來自己剛才本能做了什麼,雖然沒有完全恢復,人也還算是敏捷。兩邊站著的藍橋裝作沒看到,安步也目不斜視。只有安公子慢慢沉下臉來。
「回去睡吧。」沉下臉的安公子沒有動怒,把手負起來轉身走開。听到身後環佩輕響,是蓮菂跟在身後。
停下腳步的安公子冷冷淡淡︰「夜深了姑娘,有話明兒說。」想想忍不住再加上一句︰「免得帶累我的名聲。」
「我不是有意,是本能,這你知道。」蓮菂一急,公子二字全然變成你。對著安公子囁嚅道︰「現在你是主子,我是管事的,我敢得罪你嗎?是不是,我不是有意的。好好的說話,誰讓你伸手動腳的。」
身邊兩聲嗤笑,是藍橋和安步忍俊不禁。安公子拂袖轉身,伶俐過了就要討人嫌。有那一天,我天天伸手動腳。
不好再跟過去的蓮菂對著那背影干瞪眼,本來有話說,現在不是方便時候。帶著藍橋回房去,蓮菂嘴里還嘟嘟囔囔︰「我不是有意的。」
安公子回到房里才揉揉自己的手,這臭丫頭,打人手勁兒向來足。房里坐著的安公子沒有就睡,他在等史大郎安然從金不換家里出來的消息。
這消息沒有多久就到。安權進來回話︰「我看著史大郎從金家出來,他沒有事了。」安公子放下心來,虎賁將軍戰場上都能去,何況是一個商人家。
由虎賁將軍又想起來梁五,安公子看著自己的手,雖然不紅不腫也不再痛,還是覺得菂姐兒太恨人。想想生氣的安公子決定睡覺去,還想指著公子給你打听人,等我氣上半個月再說。
還沒睡下來,听到外面有說話聲。正在寬衣的安公子問道︰「什麼事情?」良月為難地進來回話︰「是藍橋來回宋姑娘的一句要緊的話。」
「讓她睡覺,她有什麼要緊的話。」安公子這樣說過,想想還是听听。
「姑娘說,請公子不要生氣,公子要是生氣,她今天覺也睡不著。」藍橋進來就是這一句話。
「嗯。」安公子淡淡一句。
走出來的藍橋小跑著回房里去,這是藍橋幫著出的主意,夜里來陪個不是,也算是咱們有認錯的心。嘴里說著蓮菂覺也不睡的藍橋進房里來,不出她所料地看到蓮菂睡得正香。每天這樣忙碌,可讓人睡眠良好。
一覺睡到天亮的蓮菂,懶洋洋地听著藍橋說昨天晚上去賠禮。長長打一個哈欠的蓮菂,決定配合默契︰「一會兒見了公子,就說我夜里沒睡好。」
「姐,我說你翻來覆去睡不著,把我也弄得睡不著。」還縮在被窩里的留弟也配合。蓮菂再看小楓。
「我就說姑娘你一夜都沒有睡。」小楓把力度加強。畫角往外面去︰「我去廚房看看,讓他們晚上熬蓮子粥,蓮子可以安神。」
道具劇情準備齊全,蓮菂姑娘眉開眼笑推推留弟︰「咱們可以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