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月的一個下午,春寒料峭中,屋頂上的積雪開始融化。雪水或成滴或是成線順著屋檐流下來,長街上在一片清冷中。
翠翠打扮一新,身上是她過年才穿的一身衣服,頭發用水抿得紋絲不亂。一路想一路往安家來。這又過了二十多天,打仗的呼聲依就是高。大街上隔個三、五天,可以看到一騎或是幾騎快馬馱著軍中的信使飛馳而過,讓看到的人都要揣摩,前面打下來三座城還是五座城?
謠言不僅充斥著這個城市,周圍幾座城市都是謠言紛紛。官府的告示一天一換張貼得到處都是,三令五申平抑物價,維持治安。也不能讓老百姓們完全安心,差不多的人都會把干菜米面在家里多存放一些。因為有風聲說,簡靖王勤炫會一路打到京里去平閹黨,而這座城池,是往京里去的必經之道。
就這樣翠翠也沒有賺到錢。大的商戶如金家張家,把東西價格漲了上去,就拒絕再降下來,反正是有人買,不過就是人少一些。金不換等人後來屯的糧買進的價格就不低,如果再降價出售,眼前就要虧錢。他們都抱著撐一撐的心思,能賣出一斤是一斤。
翠翠就可憐之極,她並沒有門面,指望著屯這些糧一次性賣給米店里,她是一斤也沒有賣出去。天寒地凍米不會生蟲子,但是那倉庫潮濕,這又在化雪。翠翠去看過一次,下面的米都濕漉漉。因為數量多難以一一翻開來看,翠翠也沒有看到最里面牆壁被雪水打濕,下面的米袋子都半浸在水里。
雖然沒有看到,翠翠的感覺是極糟。她一直想來看看蓮菂,指望她能出個主意;再就是問問她,讓自己自立,她卻在安家過得舒服;前幾天又從張四嫂那里打听到蓮菂的確在安家管著一家人平日的吃喝瑣事,翠翠抱著一線希望,想著蓮菂能幫一把,給這米找個出路。
來到安家門上,門房里坐著兩個人在烤火,看到一個布衣布裙的女子來,只是大樣的坐著略抬起眼楮來看她。
「兩位大哥好,我是來找宋姑娘的,麻煩兩位大哥幫我通報一聲。」翠翠得了小周公子的話,只管來見,她大著膽子過來說話。
門上的兩個人皺著眉頭,有一個人是不耐煩的臉色,對翠翠打量過,才指著一旁牆根道︰「宋姑娘如今管著家里人一天的吃與穿,不是說見就能見。你去那里等著,一會兒內宅里有人出來,我幫你問問她得了空,再給你通報。」
翠翠近來走街竄巷,又同張四嫂常走動請教她,對于這些門房的話都听得清楚真假。帶笑的翠翠欠著身子,插燭似的多行幾個禮︰「我是宋姑娘以前的鄰居,以前和她常走動,是她托身邊的藍橋姑娘帶話給我,讓我來看她。」
這一番話把門上的人唬了一下,門上的人這才露出笑容︰「那你不早說,我們家來的人太多,特別是宋姑娘如今管家呢,日常就是油鹽帳都要煩她,要不是要緊的客,可不敢往里面傳。」翠翠心里好笑,听起來是象張四嫂說的,蓮菂姑娘如今排場不小。張四嫂是出了十五又來看一回安老夫人,還是沒有單獨和蓮菂說上話,卻是把宋姑娘如今的排場又對著翠翠描述一次,再催促翠翠早點兒答應小周公子。
這樣想著的翠翠跟在門上人身後往里面去,路上香徑花橋、亭榭水閣,還是讓翠翠看得嘖舌。行到一處朱紅門上,門房上的人停下來,把翠翠指給這里守門的一個人︰「這是宋姑娘要見的客,麻煩請一位媽媽帶她進去。」
在這里翠翠又等了一時,去通報的媽媽才把她帶進去。外面宅院是開闊房屋,二門以內多樹多花多小巧。
沒有行上幾步,就到了。翠翠對著帶路的媽媽說一句︰「這是宋姑娘的住處,她住的倒是好。」帶路的媽媽一听就笑了︰「宋姑娘自己有個院子,她哪里會住在這里。這是公子說她管事要見家里的人,單指了這一間小廳給她每天理事情。我剛才通報過,她在等著你,你只管隨我來就是。」
路上化雪,石徑上略有泥濘。眼前要上的木頭走廊卻是光潔如鏡,翠翠學著帶路的媽媽在台階的布墊上蹭了腳底,再理一下衣服。就這走上走廊時,依然是一腳一個泥印子。
惶恐不安的翠翠往廊下站著的幾個丫頭媽媽面上小心看看,這才揣著惴惴進去。
走廊上過來一個媽媽,手里拿著擦地的布把翠翠的一行腳印擦拭干淨,撇著嘴拿著手上髒布巾到一旁去洗干淨。
「來的是誰,看著就不是大方人?」這是院子里收拾積雪的一個多嘴媽媽。
「听說是她以前的鄰居,能是什麼樣人。看看這鞋底子髒的,應該是從城外一路走過來,才有這麼多的爛泥。這塊布巾,要不是新的,真是不想要了。」擦地的媽媽嘴里細碎地數落著。
「你丟了一塊布巾,就難見這位管家小女乃女乃了。她管著事情,一個針鼻兒都不放過。昨天說管茶具的人丟了茶碗,今天一早又和廚房上的人說他們常用米和細米領多了,嘖嘖,她只顧著討公子的好,顯得她能把家會節儉,全然不管下面人死活。」
院子里兩個媽媽正在交頭接耳,費媽媽遠遠過來,看到先就瞪一眼︰「好好當差。」才把這兩個媽媽喝開。
在房里的蓮菂和進房來的翠翠都听不到這背後誹謗聲,蓮菂听到門簾聲響,站起來走上兩上兩步,笑著道︰「你來看我真好,我一直想著你。」
這真誠的笑容和語聲打消翠翠的顧慮和膽怯,她拿出來在外面做生意的爽利勁兒,趕快行個禮兒︰「我年前來看姐姐,說你病著,我就沒有進來。」
在翠翠本是隨便一句話,並沒有說別人攔著她進來,只是表白一下自己有來看;蓮菂听過只是一笑,年前有人攔,是公子做的手腳。現在又讓翠翠進來見自己,應該是與張四嫂來過兩次,自己對著公子也說過兩次有關。
蓮菂這樣猜測,全沒有想到安公子現在不攔翠翠是有他的用意。反正能見到翠翠,蓮菂還是很高興。讓她在鋪著博古圖錦墊的椅子上坐下來,翠翠低頭才看到自己裙邊有泥漬,而這房里干淨的地面上,又抹上幾道泥痕。
「你不用管這地,一會兒有人擦。」蓮菂笑吟吟讓翠翠不要拘束,又喊畫角︰「送滾燙的茶來,再把我們房里的點心拿來。」
畫角進來笑︰「有客人,只管外面廚房上要點心去,再回房里去一趟,反而路遠。」
蓮菂微笑,早上和廚房的人核對他們這個月領的米面帳,廚房的人都不是好聲氣,離發作就不遠。好在蓮菂機靈,又用話穩住她們別吵鬧,不然讓人听到,蓮菂覺得不好。
「辛苦你跑一趟吧,拿那剔紅紋人物山水盒子里的點心,是公子昨天讓人送的果餡兒酥餅,那個好吃。」蓮菂笑容滿面讓畫角再跑一次,畫角多少明白過來,抿著嘴兒一笑︰「姑娘不用說辛苦,我這就去。」
畫角出去,藍橋說去泡茶,房里只有蓮菂和翠翠兩個人在,蓮菂是笑靨如花低聲問︰「生意如何,應該不錯吧,過這一個年,你那小東西梳子頭油香粉,應該買的人多。」過年了,再窮的人家也要扯上一段紅頭繩吧。
「托姐姐的福,」翠翠自從坐進房里,覷著眼楮看著這房子擺設和蓮菂衣飾,再就是她和丫頭之間熟悉的對話。一個十足是主人吩咐,一個恭敬是小婢風範。翠翠又想起來張四嫂罵自己傻,心里七上八下,空蕩蕩似無處抓搔。
「那就好,」蓮菂說著話,藍橋進來送上茶倒好,蓮菂對著她笑得甜甜。藍橋會意︰「我外面去,姑娘有事只管喊我。」蓮菂不無討好︰「你外面去,也往火盆旁邊坐著,別到院子里,免得冷到你。」
讓藍橋出去為著好和翠翠說話,旁邊听話的翠翠又多了心。看這小婢身上嶄新的繡花衣服,裙邊腳底都是干淨的瓖邊,因為她在安家,所以不能到院子里,免得冷到她;而我風里雪里日日街上走,有時候遇到輕薄無行人,還要被他們躁皮。翠翠十足十的多了心。
「你喝茶暖一暖,」蓮菂哪里想到翠翠是這樣心思,殷勤勸茶還嫌不夠,又把自己手中抱的手爐送過來給翠翠拿著︰「好好渥一渥。」
手爐上兩雙手,一雙白晰一雙帶著紅腫和青紫。蓮菂在安家橫針不拿豎針不掂這麼久,養得一雙手又白又細;翠翠數九寒天,也要拎著竹籃子去做生意,回來還要幫著父母親洗衣服做飯,冷水里插慣的一雙手,凍傷一處疊著一處。
蓮菂對著這凍傷也是心疼,她輕輕撫著翠翠手上的青紫紅腫,柔聲問道︰「疼不疼,癢不癢,家里有好凍傷膏藥,走的時候讓人拿給你。」
「不妨事,我是受苦的命,不如姐姐命好。」翠翠更是心中不平,我有今天這雙手,是你一力鼓動。這個一力鼓動是小周公子的原話,心中不平的翠翠難得來一趟,比先更穩重現實的她,決定先說正經話。
「听說要打仗,姐姐在家里可听說過?」翠翠目不轉楮地對著蓮菂看,安家的米鋪一直沒有漲價,一天到晚有人排著隊買。滿城里的人指著安家就謠言不斷。今天說,安家的糧倉要賣空了;後天說,安家的門面要關門了。直到今天安家的門面還開著,外面人人心里都是疑惑。
蓮菂是在翠翠身邊坐下來,她三天兩天要跟在安公子後面看邸報的人,消息當然比翠翠要靈通。說打仗平民老百姓們沒有人會喜歡,蓮菂以為翠翠擔心的是安寧,趕快道︰「你放心,听說三、五個月打不起來。再說就打過來,也不是沖著咱們來的。咱們還是過咱們的日子,你多存些錢,真的要打到這兒來,手中有錢也方便往別處去。」
翠翠眼楮都直了︰「三、五個月打不起來?」她丟下手中溫暖的手爐,撫著手上因手爐溫暖而作癢的凍傷處,急切地問道︰「這是真的?」
「你,倒象是盼著打仗?」蓮菂驚奇一下︰「打仗有什麼好,吃的用的樣樣不周全,哪有現在太平好。」
掩飾一下的翠翠強笑道︰「是啊,還是太平年月吃用周全好。」然後套蓮菂的話︰「難怪姐姐家里的鋪子,樣樣東西不漲價,別人的鋪子可都漲了呢。」卻原來是早知道消息。
「那你就去不漲價的地方買東西不是好?」蓮菂撲哧一笑,翠翠面色更蒼白。又喝一口熱茶,翠翠才說出來︰「我來是有件事情求姐姐。」
蓮菂頷首︰「有話只管說。」翠翠心中重生敬意,蓮菂姐姐並沒有變。她吞吞吐吐地道︰「有個親戚,听人說打仗樣樣東西要漲,他屯了幾十兩銀子的糙米,如今一時半會兒打不起來,他那米都快發霉了,姐姐如今管著安家的事情,能不能把這幾十兩銀子的米接下來。」
外面隔上幾天就亂上一陣子,謠言起來以後再平息。漲價的商戶們把這謠言助長到十分以上,亂上幾天賣出去東西,等平息下來候著機會再想辦法亂上幾天,指望著這樣來獲利。蓮菂自管家,和出二門的媽媽們常說話,對外面的事情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听到這里,蓮菂驚駭︰「這是你的親戚還是你?」
低下頭的翠翠黯然一會兒,垂著的頭慢慢點了幾點。蓮菂低聲驚呼︰「你太大膽了,做這樣生意要有低價貨源,要有消息來路,又要能東西月兌手,你樣樣都沒有,你做這樣事情?」
「這個時候再說這話也晚了,先時是听到消息屯布匹賺了錢,覺得利頭大,人人都說打仗,就全屯了糧,現在只有求著姐姐救我,再賣不出去,這米全泡在雪水里了。」翠翠囁嚅低低道︰「這里面多是姐姐的錢。」
蓮菂狠狠地吁了一口長氣,沒有手腕沒有人脈,翠翠哪里來的膽子做這些「我不能」斬釘截鐵的蓮菂告訴翠翠︰「我雖然管家,只是管著什麼人領什麼東西,他們算的數目兒對,我就按著數兒給,經營采買卻不是我,我不能越這權。」
一心想做好手頭事情的蓮菂想想自己就是以前上班,也沒有這樣亂開後門的心。再說安家的鋪子不少,幾乎家里需用的東西,都不用花錢,只是鋪子里領來就行。翠翠想得太簡單,以為蓮菂多當家,吩咐一聲給銀子,管事的人就要照辦。蓮菂搖頭拒絕︰「就是我的銀子都爛在雪水里,我也幫不了忙。」
「姐姐,」翠翠急了,嘶聲道︰「是姐姐讓我拋頭露面做生意,如今姐姐不在乎這錢,可這錢是我的命根子,只要幫我這一次,過了這個坎兒,以後還是按月給姐姐送銀子來。」
委屈流露的翠翠嗓門兒低沉︰「姐姐是什麼心思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姐姐肯借銀子給我,就是為著我好。如今看姐姐你,穿金戴銀在這里管家,而妹妹我,都說拋頭露面的不體面。年前我父親為我尋一門親事,那人一听說我天天出門做生意去,人家當時就說讓多少人看了去,說是不尊重。姐姐,你要幫我一把才行。」
靜靜听著的蓮菂苦笑,我不幫你,你那時候還能等來小周公子嗎?天天指著公子給你傳話,公子才沒有這麼閑,也不是個好說話的人,不會再理你第二次。蓮菂笑得無奈,讓你自立,是我和公子斗法的結果。
「我再幫你五十兩銀子,你屯的這些糧,快些賤賣了吧,能收回多少錢就是多少錢。」蓮菂覺得也確是自己把翠翠推上這條路,而自己當時想不到有拋頭露面這四個字,此時蓮菂當然不會不管翠翠,本著做事情要有始有終,蓮菂對翠翠慨然道︰「你去我屋里拿錢,等我告訴公子,就說你去取幾件我的舊衣服,你趁便拿五十兩銀子出來,我告訴你銀子放在哪里。」
剛才著急指責的翠翠紅了臉,支支吾吾地應道︰「哦,是這樣,那我多謝……」說到這里,听到外面急匆匆地腳步聲響,然後是藍橋的說話聲︰「馮家的,姑娘有客人,你有事兒等會再說。」
「我哪里等得及,就要開晚飯,不把話說清楚,這差使也當不下去。」隨著氣勢洶洶的說話聲,門簾是猛地打開,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大步闖進房里來,站在當地先就是凶狠的看過來。
蓮菂對著翠翠微笑一下,這才站起來︰「馮媽媽,你有什麼要緊的事情?」這位馮媽媽向來是管著廚房上的使用,凡是廚房上來領東西,都是她手里核算過,再打發下面的媽媽來領東西。
「姑娘您是個明白人,上午我們廚房上領東西,是這個月老夫人老太爺、夫人和公子用的細粥米,下剩的他們用不完,也有姑娘的份兒,姑娘你一古腦兒裁了不少,巧媳婦也做不出無米的炊來。」馮家的進來就是一大通,听得蓮菂笑容不改,翠翠著實的嚇了一跳,還有這樣不尊重宋姑娘的人。
馮家的是在廚房里和人商議過才來。廚子不拿不叫廚子,細米每個月多領一些,到月底用不完當然不會上繳。今天來領東西,被蓮菂細細地算了一遍,足的裁去近三分之一的細米海菜等東西,廚房上的人不會全無反應。今天要是不來和這位宋姑娘鬧一回,都覺得以後沒有日子過。
「我是在老夫人手里進的這家,我進來的時候,老爺還沒有成親,夫人都還沒有。宋姑娘您,更是不知道在哪里。那個時候就是一個月領這些東西,一到宋姑娘手里,這就精打細算起來。您節儉是好事兒,一家子上下都喜歡您,可是您這樣克扣,我們難侍候差使,怠慢了老夫人老太爺夫人和公子,這罪是您擔著,還是我們擔著。」
馮家的越說聲音越高,房外听著的人中,趁心的不少。這麼多人的家里,突然就上來一個管事人,還是個沒有圓房的未來姨娘,讓人怎麼能心服。蓮菂再扎著她們多領東西的心病,更是象和她們結下仇氣。
藍橋氣白了臉進來︰「你這嘴里說的是什麼,你進家的時候,夫人都還沒有,你比夫人還大呢;又說什麼克扣,帳是當著你們廚房上人算過,她們都點頭才打回去,你有理說算得不對,你只管說就是,這樣大喊大叫如何使得……」
「姐兒呀,勸你收著一點兒,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不要只圖著眼前興頭,把別人不放在眼里。」看到藍橋動怒也高了聲音,馮媽媽反而是苦口婆心︰「這差使我做不得,做了一輩子沒出過差錯,如今這屋子里跑出青天來,只和我們過不去。求求姐兒你對著姑娘討個情兒,把我也裁了吧。今天這頓晚飯我也看不了。少做一件少錯一些吧。」
藍橋臉漲得紅通通,氣得只是瞪著眼楮看馮媽媽,好一會子才迸出來幾個字︰「你,你這是指著我說誰呢?」
笑听著的蓮菂這才慢慢說話︰「馮媽媽,你有話好說。這帳是我打回去,你覺得不對,不用和丫頭置氣。就是帳打回去,與今天的晚飯也無關。你有理說我不對,等公子回來,咱們公子面前說理去。再不然,麻煩老夫人和夫人去,你我現在就去如何?」
「姑娘您千萬別多心,我們心里委屈就做不好差使,又怕姑娘以後不待見我們,以為我們是那弄錯帳的糊涂人。姑娘如今是公子心坎上的人,姑娘說一公子不會說二,我是來給姑娘請罪,上午弄錯這賬目,倒讓姑娘白費許多心思重新提點過來。我才進來分說,這位姐兒就沖著我大喊大叫起來,倒讓我好笑了,難不成不讓人說話。」馮媽**話風一會兒一變。
藍橋手指著她,只會問一句︰「你來到底是做什麼的?」馮媽媽把臉往藍橋手指頭上湊,開始大嚷︰「打人了,這里要打人了,打我們這跟了三代主人的奴才。」藍橋倒被她嚇得步步後退。翠翠看到這里,更是唬得不敢作聲。
「藍橋,你出去逛逛。」蓮菂這樣說過,往高打起的門簾看過去,門口圍著看的人中,畫角也在那里。遂對著畫角使個眼色︰「你陪藍橋出去走走再回來。」
畫角進來把點心放下,拉著藍橋出去。房里馮媽媽沒了對手,就直挺挺的站著。蓮菂也不理她,笑容自若地讓翠翠吃點心,自己也拿一塊在手里吃起來,再慢慢笑著問翠翠話︰「三嬸好不好,叔公們好不好,小杏兒過年有沒有回家去……」
這樣說上幾句,翠翠雖然不時地看著杵在房里的馮媽媽,也還可以做到和蓮菂有問有答。馮媽媽在房里站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外面就有人救她︰「馮媽媽在這里呢,廚房上的晚飯,必得您去看著才行。」
鬧了一回出過這口氣的馮媽媽借機答應著︰「我來了。」轉身出來和眾人一起笑著往廚房去,邊走邊低聲笑語︰「看她雖然強作鎮定,卻也沒有多有力的話回。」
「就要這樣打打她威風才行,當家這幾天,人人都恨死她,只有她自己覺不出來。」大家商議著回去,行到廚房里就有听到消息的人來打听話,人人都覺得趁心的很。安公子要管家,管管家里一直以來的弊病,清清表弟留下來的陳規,雖然有過年時召集眾管事的一頓警誡,要想一時半會兒弄好,也不是那麼容易。
馮媽媽走開,蓮菂和翠翠一起松了一口氣,翠翠由衷的道︰「姐姐,我真是服你,剛才一點兒也不動怒。」
「動怒有什麼用,她敢過來,就是想和我鬧一場,我不理她,她一個人鬧不起來。」蓮菂含笑︰「鬧不起來,她就抓不到我的錯。不過是想抓錯她才跳出來。」
說到這里,蓮菂重提剛才的話︰「你太大膽,這樣隨行就市、買低賣漲的生意不是你應該做的。」
面對這指責,翠翠一急就月兌口道︰「是姐姐身邊藍橋姑娘說可以買,」翠翠當時心中所想︰「還以為是你讓她告訴我。」
蓮菂目光定定,對著翠翠委屈的面容目不轉楮,心里剛浮起來「公子」兩個字。外面傳來丫頭們的聲音︰「公子來了。」
話到人就到,安公子低頭從門簾下進來,面色不豫︰「剛才有什麼事情?」再看到翠翠在,讓她依就坐著︰「你坐著,我問菂姐兒幾句話。」
居中是一把黑色擺著富貴年年錦墊的座椅,安公子在座椅上坐下來,對著蓮菂板起臉來︰「誰來這里吵鬧?」
蓮菂猶豫一下,還是瞞下來︰「不是吵鬧,是就著事情說幾句,聲音高了些。」安公子立即斷然︰「你還包庇」這聲音把翠翠嚇了一跳,蓮菂只是嘻嘻笑一下︰「她一時想不明白,睡一覺明天就應該好。」
「明天不好,把你一同發落。」安公子這樣說過,往外面喊安步進來︰「去廚房上告訴人,馮家的現在就收拾攆出去,她男人是以前隨著七太太的管事,讓他明天進來和我說話。」
蓮菂不無尷尬,顧不得翠翠在這里,低聲道︰「犯不著這樣。不服氣的人多得很,攆了一個還有一個,留她幾天讓她好好想想,她要是明白過來,多一個熟悉的人使,不是更好。」
安公子目光如炬︰「讓你管事情,沒有讓你做好人,你要做好人,就老實房里呆著」不說話的蓮菂眼角看到翠翠又是羨慕又是懷疑的表情,心里只是長長嘆氣。她羨慕何來先不必過問,她懷疑什麼蓮菂倒是清楚。
算了,翠翠從來是那不長眼楮的人中一個,她剛才還有指責,認為破壞她和小周公子的好事。此時一定認為自己是在巴結公子,是想在這里做姨娘。蓮菂早就明白翠翠在這樣時候,多是不長眼楮。
翠翠如何想,蓮菂不再管,她只把翠翠說的話放在心上掂量。上一次家里請戲班子,藍橋出去會人,回來只字未提翠翠,只說是見她母親。蓮菂嘴角邊浮起一絲笑意,就知道天下哪里有白得來的忠心,三個小婢小楓、藍橋和畫角,平時說一句話都是為蓮菂著想,蓮菂向來疑心得不行,這下子可以得到證實。
忍不住對著安公子一笑的蓮菂這下子有證據的明白,公子您才是那幕後黑手。不,公子您一直就是幕後黑手的那個人。
「又笑什麼?」安公子由剛才的雷厲風行,也變得輕輕一笑︰「傻丫頭,護著你呢,你倒護著她們。」
蓮菂格格笑起來,听得坐在後面的翠翠羨慕變成眼紅。蓮菂是笑安公子,背後事情都做完了,偏偏人永遠溫和象是一塊美玉,或是象一塊月光。到這一會兒,蓮菂心里認定翠翠投機倒把,是受了安公子的「指點」。
「公子,姐姐,我要家去了,改天再來看姐姐吧。」翠翠在這里坐不下去,眼前這一對人象是情意流動,翠翠是這樣感覺。她站起來告辭,免得打擾他們說話。
蓮菂也沒有再挽留,笑盈盈轉身道︰「我送你。」收到翠翠的眼色,才又把安公子想起來,回眸對他一笑︰「我送翠翠幾步。」
「去吧,」安公子說過,又低聲道︰「還是一個野人。」裝作沒有听到的蓮菂送翠翠出去,安公子一個人坐在房中微笑。菂姐兒要管事情,正好家里事情樣樣要重新理清。她要管,就讓她管。看看公子百般護著你,你是受到家人為難而退,還是把這些刺頭的老家人都拿下來?安公子拭目以待。
不管是什麼結局,安公子都覺得欣慰。蓮菂被家人擊退,安公子另有得力的管事人。從此蓮菂安生在房里,應該明白只有公子能護你;要是真如她所說,她能管好,把這些刺頭家人挾制住,安公子悠然地想著,這也是一件好事情。公子我慧眼識美人,還是一個不扭扭捏捏裝柔弱的美人兒。
把蓮菂放在這個位置上的安公子,每天都等著。是家人再出瞞上欺下的高招,還是蓮菂讓我刮目相看。
在外面廊下站著的翠翠正在和蓮菂咬耳朵說話︰「你們家的鋪子東西都不漲,姐姐留個心,看看是什麼原因,是哪里來的貨源,進價兒又是多少?」
蓮菂失笑,年前的一個嬌怯怯情路上怨女,如今變成生意經。她點頭答應︰「我知道了一定告訴你,」然後讓翠翠過幾天再來︰「我先對公子說過,你再來拿鑰匙去取銀子。」蓮菂對著翠翠是真誠安慰的眼神,如你所說,以後嫁人都要被假道學的人說拋頭露面,我盡我能力管到底。
重回房中來,安公子指指身邊最近的椅子︰「坐下來,我和你說話。」等到蓮菂坐下來,安公子面帶笑容︰「你們在說什麼?」
「說公子大恩大德,容她進來看我。」蓮菂只是笑,安公子也哈地一聲笑︰「你還真要感激我才是,你自己也看到了,你現在是人上人,她是什麼人,你以後還要見她?」
蓮菂虛情假意地道︰「不是正在謝公子。」然後一聲長嘆︰「可憐她最近做生意走了眼,被人哄著把銀子換成一堆浸在雪水里的米,我有幾件不要的舊衣服答應給她,讓她停幾天去我原來的房子里去取。」
「還有這樣的事情,」安公子也扼腕一下︰「生意場上是個男人也要眼觀六路,耳听八方,何況是個消息不靈通的女人。你這天天看邸報的人,有沒有告訴她,這仗半年之內打不起來。」
蓮菂笑逐顏開︰「我對她說了,她不信。說別人家賣東西都漲價,只有我們家里不漲,敢問公子,為什麼有錢你不賺?」
「不是對你說過,這樣的錢怎麼忍心賺。」安公子見招拆招,從來不緊也不徐︰「她虧了錢來找你,難道你有本錢在里面?」
「沒有。」蓮菂一口否認。
「那就算了,要是有你的本錢在里面,虧了多少我如數補給你,給你寫上銀票放在錢莊里生息,比和這樣蠢人合伙做生意要穩當的多。」安公子從容道︰「話又說回來,你要是和她合伙兒有本錢在里面,那你也是個蠢人。就托管事的,也要請個本分穩當的才是。」
蓮菂笑逐顏開听著安公子當面兒罵自己,然後是歡天喜地的表示贊成︰「我要托人,當然是托個本分穩當的人。」
「你那兩百兩銀子呢?要是沒有花完,就讓人取來。等我閑了,陪你出去放在錢莊里。你會認字,自己看著人寫銀票,再自己收著,免得你幾時犯糊涂,要和蠢人去合伙。」安公子一平如水地再道。
蓮菂驚奇︰「對了,我的銀子哦,沒有兩百兩了,自從銀子到手,我天天亂花,現在沒有多少了。」蓮菂很是羞愧︰「公子你總是提我不機靈的事情,以後少提吧。」
一番談話下來,蓮菂姑娘好不容易保住自己的賣身銀子,讓它們依然留在自己手里。目送安公子出去以後,蓮菂提起腳來對著椅子就是一腳。還和我提銀子,我天天辛苦管著家里這麼多人每天吃多少吃什麼,再就是上下女眷丫頭們戴什麼花兒搽什麼粉兒,而我一分月銀也沒有。
想想安公子笑容可掬︰「我疼你呢,你要吃的穿的,只管對我說,你要銀子何用?就給了你,也是放在錢莊子里,不如我替你放著吧。」
每天管家回到房里就覺得勞累的蓮菂睡在床上,把這些事情只是想上一想,就能入睡。留弟還沒有睡著,從錦帳里探出頭和小楓說話,留弟是喜滋滋︰「小楓姐姐,姐姐現在說一不二了吧?」
月光如水照在床前,小楓回答得很快︰「快了快了。」公子為著宋姑娘又攆出去一個人,小楓也覺得宋姑娘如今在家里算是地位穩固。可憐的宋姑娘,攆出去的這些人,緣由都要放在她身上。
隔了幾天,翠翠再重新進來,蓮菂把丫頭們都支出去,把鑰匙給翠翠以前,先問她︰「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不瞞姐姐說,我心里也沒有底。姐姐這里有花有景,外面卻是一日一變。」翠翠經過這幾天,又顯得憔悴幾分︰「我每天去看一回那貨倉,把我的人浸在雪水里換那米,我都情願。」
又被煎熬幾天的翠翠痛哭失聲︰「都是我不自量力做出來的,我本不好意思再要姐姐的錢,只是想著早些兒能還姐姐的錢,這才厚顏上門。」
蓮菂微有得色,只是出來做事,把一個人改變得這麼徹底。以前的翠翠說話也伶俐,就沒有這麼多的彎彎繞。
「鑰匙在這里,你還要幫我做件事情。」蓮菂從袖子里取出一枚小小黃銅鑰匙︰「匣子在衣服箱子下面,里面還有兩百兩出去的銀子。我只能給你十兩。」
翠翠被猛然打擊到,目光呆滯又重新強笑︰「十兩也行,這一次我小心再不敢這樣。」蓮菂很是滿意︰「余下的銀子,你幫我送到鄭記錢莊里寫成小額的銀票。不拘十兩一張或是五兩、一兩一張都寫上一些。寫好了你送給我,以後常來,我們互通消息。」
「姐姐要不要留些銀角子在身邊?」翠翠舉一反三地想起來蓮菂說過要走。銀票寫成小張,當然是方便兌換。一直在難關中,此時得到救援的翠翠眼前亮了,人也反應快得多。
「不用了,我身邊還有些零錢。」蓮菂微微笑,公子是不肯留錢在我手里,他是毫不掩飾他對我的不信任。可是老夫人和夫人過年給的荷包里,卻有小小的梅花牡丹花銀錠。安公子看到只是一曬,沒有再說什麼。
這錢雖然不多,一個小花銀不過幾分,有上十幾個,也有一、二兩銀子。蓮菂把鑰匙交給翠翠,好生地叮囑她︰「不要看著別人掙錢就跟著去,咱們現在不行。」
接到鑰匙在手里,翠翠說話更是靈動︰「我對我爹媽說了,有這些米賣不出去,他們心里一樣急。現在正春耕,他們忙不了我多的,也少少的幫著一些。爹媽閑的時候陪著俺,把米送到別人家門前,這是個力氣活兒,沒有他們我一個人做不了。」
蓮菂含笑听著︰「這主意也行。不過你要算算是這樣一天下來掙得多,還是你賣以前的東西一天下來掙得多。再者,你爹媽沒空的時候,你還是拎著輕的東西去賣,走到主顧門前,可以隨便問問人家要不要米,改天再送去省得你多跑路。」
「這話很是」翠翠覺得眼前就更亮了,對著蓮菂又是佩服和敬重的眼光,歡喜地道︰「我應該早進來看姐姐才是。」翠翠突然想起來,小周公子要一個月出五兩銀子養我做外宅,這事情能不能請蓮菂拿主意?轉念一想,她自己要走的心都在,她只會說不好。
直到這時候,翠翠才後悔上來,不應該對小周公子說蓮菂要走的話。上次來看到,公子多疼蓮菂姐姐,要是知道心不穩。公子不會善罷干休,蓮菂姐姐要受委屈,而我又有什麼好處。翠翠又悔又怕,就把這話不敢提。
過了幾天,翠翠把銀票送進來,蓮菂點過不錯收起來。不及說上幾句話,就有人來回話︰「老夫人和夫人轎子備好,可以請上轎了。」
「今天真是不巧,老夫人和夫人要去廟里燒香,說是同約的有劉知縣夫人,還有城里不少女眷。我得照看她們出門。」蓮菂現在不是自由身,她歉意地告訴翠翠︰「不然你坐一會兒,等我一刻鐘。」
「我下次來吧,我也個忙人,」翠翠和蓮菂一同出門,在院門外會心笑一笑。翠翠出門自去,蓮菂往老夫人房中來。
老夫人還在房中換衣服,安夫人在旁邊陪著。看到蓮菂進來,兩個人都是微笑,安夫人比以前更是親切,十足象是家人︰「剛才和老夫人在說,你事情多,不必來送。」
「我說過就後悔,我們廟里要住好幾天,指著她送衣服東西來,臨走的時候要再和她要一回才行。」安老夫人坐在榻上,面前是畫樓跪著手捧鏡台,一面對鏡戴花一面打趣。
蓮菂過來幫著捧花盤子,頭次給安老夫人,再就給安夫人,嘴上不停地道︰「衣服都交出去了,吃的每天會送。廟里主持師傅又讓人來對我說,要修行有功德,要全素的才行。我告訴他,做素齋的鍋全是新的,一點兒油都沒有沾過。」
「你听听她這張嘴,早就應該讓她管才行。」安老夫人和安夫人覺得蓮菂管家倒是讓人趁心,起早貪晚不辭辛勞。以後不管安公子娶誰,不會理家也不用擔心安公子會受委屈。
過了這幾天,安夫人才問起來︰「說廚房上馮家的攆了出去,我也听到她說的話很不好,把我也說進去,不過咱們家是白手起家,對家人要寬厚才行。」
「公子在氣頭上,等他消了氣,再讓她進來。」蓮菂一口答應下來,安老夫人也點頭︰「趕一個人走並不能起作用,讓她好好當差才行。」安老夫人和安夫人都明白,這事情與蓮菂無關,是安公子要攆人走。
消息傳得快,上午送走安老夫人和安夫人。老夫人身邊張媽媽就悄悄的出了門,一路先來看馮家的。一進門就喊上︰「老嫂子,有好事兒。」
「是張嫂子,你肯來看我這背運的人,」馮家的趕快迎出來,回家里只呆上這幾天,眼楮也熬紅了,面龐也浮腫起來,足見還是難過。
張媽媽顧不得進屋里坐,拉著馮家的在院子里就一陣嘀咕︰「宋姑娘當著老夫人和夫人這樣說,那麼多人都听到,你去求她吧,她不能當著眾人打自己的嘴。」
「我倒是舍得下這臉去求她,只是怕她說話倒是算,一樣的求情的話,心里還有氣的人能說出不一樣的味兒來。」馮家的先是大喜,再就為難,兩只手搓著,看屋檐上積雪在日頭下面不時滑落。
「找七太太去,听說七太太沒了事情,也是宋姑娘求的情。她說是親戚,留點兒體面才好。听听,這是明白人,她也不敢把親戚們全得罪的狠。」張媽媽一半說蓮菂一半說馮家的︰「你就糊涂,幾十年的體面,被人聳著去鬧。全毀在那一會兒出氣的痛快上了。」
馮家的滿是後悔,低頭覺得張媽媽這主意不錯。七太太在家里也沒有差使管,一個婦道人家,只有安家這樣親戚才肯讓她管事情。沒有婦人出去打雇工的理兒,七太太也拉不下臉給別人家里當老媽子。七太太天天在家里怨天怨地,偶然良心發現,也怨自己。
送走張媽媽,馮家的就往七太太家里來,沒有進門先听到院子里摔東西「嘩啦啦」幾聲響,然後是七太太的哭天哭地聲︰「我不活了,你個殺千萬刀的,半點兒不象著家里人。」
院子里沒有半點兒葉子的葡萄竹架下,七老爺緊繃著臉,大步往外面走。馮家的趕快招呼一聲︰「七老爺出去?」
一聲門響,披頭散發的七太太跳出來︰「讓他走,讓他去外面玩女人。都不要攔他」再看到不是家里人攔著,卻是馮家的在那里。七太太半點兒難為情也沒有,反而潑婦一樣跳上幾跳︰「我只守著我的兒女,看你敢不養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