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巫 正文 章十二 暗流(下)

作者 ︰ 南君朱姬

三月初五。天色微亮。

婢女在房間外請道︰「端木姑娘請起,我等來服侍洗漱更衣。」

房內悄然,無人回答。

半響後,婢女回稟平陽公主道︰「端木姑娘留下一封信函,業已離府。」

正在梳洗妝扮的平陽公主一愕,停下動作,問︰「火耳是否仍在馬廄里?」

「奴婢去看了,仍在。」

讓婢女繼續梳頭,平陽公主接過呈上的信函,一目十行閱畢,吩咐道︰「立即發信鴿告訴陳中尉,端木已前往渭水!」

通過地遁之法,端木來到渭水岸邊。

地遁雖快,但東郊渭水畢竟與南郊平陽公主府相距甚遠,期間還要停下冒出地面勘測方向是否正確,頗費一番時間才到達。端木手持一根箭,快步走向渭水。

時值清晨,薄薄的晨霧尚未消散,亦無第二人在岸邊。端木走到渭水邊緣,正欲念咒,卻瞬間直直向下墜落!

中計了!

張口呼喚,卻猛地被灌入幾口水。口鼻似乎被無形之手捂住,呼吸困難,一個聲也發不出。咽喉也被死死扼住,端木下意識地拿箭欲刺,手卻被拉住,力量之大想挪到頸前都異常艱難。

腿猛踢,努力地向上浮,卻徒勞無功,端木依然被一股蠻力拽向水里。

陳羲策馬狂奔至渭水邊,晨霧已消散,幾聲鳥鳴清脆,青綠的水汩汩而流。

不祥的預感再次裊繞上心。翻身下馬,陳羲順著渭水流向在水邊跑著,喊了一聲「端木!」

悄然沒有回應。

盯著水流,十步後陳羲看到水面浮出一縷白色的物事。

不是浮萍樹葉,像是一條絲絛……

陳羲斷定那就是端木所在位置,果斷跳入水中向絲絛游去。

端木淹沒在水中,窒息了好一陣。

血色涌上臉,四肢皆被無數的長長的手糾纏著拉扯著,動彈不得。

陳羲在潛入水里,就看到如此詭異的一幕。

不管不顧地,他直接向端木游去。

端木意識混沌間只覺得那些手紛紛消失,有人一下子將她從水里拽出。

那人將她拽回岸邊,抱她上岸放至地上,拍著她的後背後頸,見她咳出水來方松了一口氣道︰「好了。」

上氣不接下氣的她慢慢睜開眼楮,大口大口呼吸著,緩緩說道︰「陳大人。」

兩人一時無語,良久,平緩過來的端木方自嘲一笑道︰「我真是狼狽啊——」

陳羲鐵青著臉,端木一見就把後面話咽回肚里。

「端木姑娘,此次行事你實在太魯莽。」陳羲終于開口說道,聲如悶雷就要發作︰「你是否將平陽公主和我的擔心放于心上?如此不請自離,豈不寒了公主的心?況且既然與我約好,何故不等我調查清楚方做定奪?恩?」

一聲重過一聲,陳羲一向待人寬和,罕有如此厲言疾色。端木一窒,低頭吶吶道︰「抱歉……我只是,習慣了自己一人解決問題……」

頓了頓,端木又道︰「一直以來都是我一人獨行,直到遇上陳大人……何況職責所在,除妖本是我份內之事,自不該讓陳大人與我一同涉險。」

「……」

端木一躬身,道︰「謝謝……大人救命之恩。」

過了一會,陳羲方嘆息一聲,臉色放緩︰「端木姑娘,你怎麼說出這些生分之話?以你我交情,本不用說」謝」字。」

端木抬頭看著他,陳羲扶起她,繼續道︰「無礙罷?以後私下,你就喊我的字」昭德」,當我是你兄長罷。」

端木站立,邁步不穩,痛得她嘶了一聲。

「扭傷腳了。」陳羲了然道,一把將她背上後背。

「哎!我能自己走!」

「別倔了。」陳羲道︰「你渾身濕透,我帶你回府換衣服。」

你自己不也是,端木心想。就近當然回靈星樓,然而樓里沒有男裝可換;見陳羲已起行,端木伏在他背上,終于說道︰「昭德。」

「恩?」

「我單名一個圭字,奏事所用之」圭」,無字,以後你可喚我」阿圭」。」

陳羲心里一動,他隱約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將端木抱至馬鞍上,自己也上馬,道︰「好,我記住了。」

陳府。廂房內。

「水里那些」手」,到底是何物?」

陳羲換了身衣服,簡單束起頭發,得知端木已敷藥在腳上後,方發問道。

端木圭散著長發,未干,正在梳理,聞言停下道︰「是水鬼。」

「你不是曾說水下並無水鬼?」

端木圭冷笑道︰「我被騙了。那股暗流的真身,是百余年來積聚下來不得超度的溺水冤魂與水流溶合,較一般水鬼更可怕更狡猾。符咒對其無用,所以測不出它的存在。」

「你如何得知暗流的真身?」

「拋下符咒無用後,我又拋下一道跟蹤之箭,讓它潛入水里尋找暗流,並派了一明一暗兩只信蝶在水上跟著。就在昨晚,暗信蝶回復我暗流之實際形態,我就判斷出它的真身。」

——她沒說的是,明信蝶已被人射毀。能看到信蝶並射毀之人,定是巫女巫師同行,顯然是因嫉妒而為。端木圭暫且不想,繼續道︰「跟蹤之箭上我還施了一個咒,妖物一見箭只會當它是人。然而,暗流與其擦身而過,卻不吞噬它。」

「暗流識破了那是跟蹤之箭?」

「看樣子是的。」

「所以,你要以身做餌引誘它出現?」

端木圭點頭,道︰「暗流造成的假象,讓人以為自己站在岸邊,實則已行至水上,直直墜入水中。而且它還會伸出手掩住你口鼻,掐住你的喉嚨,讓你無法呼吸求救。」

「所以,環兒才會遇溺……」

端木圭點頭,又道︰「我好奇的是,你如何發現我身在位置?暗流為何見到你就消失了?」

「我看到一條白色的絲絛浮出水面,也沒多想就游了過去,水下見到你後就直沖過去,那些手卻突然紛紛後退消失,我也不知何故。」

「白色的絲絛?」端木圭納悶道︰「我身上並無任何絲絛啊。」她下意識地模了模懷里,觸到一物,忽然醒悟,卻不動聲色,默然不語。

「不管怎說,你沒事就好。」陳羲道。

端木圭似在恍惚,並不接話。陳羲見此,問道︰「阿圭,該如何處理那股暗流?」

回過神來,端木圭道︰「昭德,調查渭水邊之安魂儀式可有發現?」

「據資料記載,只是在百年前舉行過一次安魂儀式。」

「可有記載因何安魂?」

「那年渭水忽然泛濫,一下沖走十幾二十人,救助打撈不及,朝廷遂命巫師進行安魂超度。」

「主持儀式是何巫師?」

「他名叫楚天。」

「楚天……」端木圭沉吟著。

陳羲道︰「你可知道?」

「知道,論輩分,我要稱呼他為師祖。」

「然則……」

「也許他沒來得及真正的安魂淨靈,那十幾人就喪生化作水鬼了。」端木圭分析道︰「但以師祖之修為,不應超度不了他們。」

「也許,是他們怨念太大?」

端木圭思索道︰「若只是被水沖走,何以有如此大的怨恨?記載只是官方文章,真實情況也許並非如此。當年究竟發生過何事,現在難以查訪。」

「……」

「還好我留了後著。」端木圭淡淡一笑,聲音已有一絲倦意︰「墜水後我留下一根咒箭,今晚我們也許會知道暗流究竟藏身何處,有勞昭德和我再走一躺。」

陳羲見端木圭臉有倦色,道︰「好。你就先好好休息罷。」

言罷退出廂房。

端木圭見陳羲離去,方從懷里模出一枚白玉。那白玉雕刻成一只烏龜,不過寸許,雕工精細,栩栩如生,更兼玉色溫潤,純白如脂並無一點瑕疵。

「阿圭,看,蝴蝶!」

「阿圭記住,不能靠近水。」

耳邊似乎回響起那絮絮溫語,端木圭把玩著白玉龜,眼楮不受控制地模糊起來。

「娘……」她終于低低地呼喚出聲,軟在床上,慢慢合上眼。

入夜。渭水邊。

一個老人手持鐵鍬,撲通跳下水,在一方山崖下開挖。

水流湍急,水位又深,老人卻站定朝地底挖去。

還沒挖幾鏟,水里倏地飆來一箭正中老人之腿。老人慘叫一聲,渾身著火,一下消失不見。

在暗處觀察的端木圭和陳羲亮起火炬,向老人著火方向行去。端木圭腳傷未愈,依然一步一步慢慢行著。及至水邊,陳羲率先撈起一個燒焦的三寸木人,道︰「這就是剛才那位老人?」

端木圭點頭,道︰「白天水里有中尉府的人打撈,他不好行動,只能趁夜搶先挖走暗流里的藏尸,想讓我撲一場空。所以我留此咒箭一為逼退暗流,二卻是為埋伏他。」

「你早料到有人會操縱木人來挖藏尸?可知是何人所為?」

「我大概知道是誰,卻還不肯定。」端木圭聯想到上巳日早晨的示警,明信蝶被毀,心里已隱約猜到一個人,只是苦無證據。她道︰「方才是為了不驚動那人,現在中尉派人去水里挖掘,我就地淨靈,定能解決問題。」

「好。」

士兵正要下水開挖,卻從水里刮起一股怪風,吹得人睜不開眼,戰立不穩。

端木圭已料到,早已用桃木劍劃一圈,設置好香案。圈內並無一點風,她點燃三根香燭,祝道︰「水里冤魂,听吾一言︰今晚特來解救諸位,讓諸位得以升天解月兌,備下水酒一杯,以奠各位!」

祝畢,端木圭拿著沉著香灰的酒走出圈外,迎風倒酒入水中。

剎時間,怪風消退。水流汩汩如常。

端木圭又向水一拜,道︰「可以開挖了。」

原來崖下水中突著一塊盤石,從岸邊地面下突出,遇溺之水被沖到此處皆被撞至石下,浮在水中不上不下。常人站在石上只道已觸到水底,卻不知其下已積了近百具已被泡得不成人形的尸體,最新一具尚可辨認,正是環兒。

陳羲連連搖頭不語,當年被沖走果然不止二十人。士兵將尸體一一妥善安葬,端木圭再一次在墓前上香安魂。

其後,渭水很長時間都沒出現溺水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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