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耳渾身力氣似被抽走,一動不動地靠在李氏肩旁。李氏見他憔悴至極,印堂隱隱發暗,雙目紅腫,勉強半睜著;她不由一驚,越發覺得不安。
未等她再次出聲,王耳偏頭看著神像,眼里忽生出異樣的神采,如同即將沒入黑暗的霞光,正迸發出最後熠熠而耀眼的光亮,喃喃說道︰「神像……完美的……我終于雕刻出來了……」
——聲音越來越小,他慢慢地合上雙眼,再也沒有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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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顫抖著伸手探向他的鼻息。良久,她收回手,掉下淚來。
她是能體諒石匠待石如妻,卻不能理解,竟真有人對石像傾盡心思嘔心瀝血至此,甚至連臨終彌留之際,念念不忘的仍是石像!
她曾為丈夫精湛的手藝感到驕傲,此刻,全化作一腔苦水。回想起過去種種,全是她獨自持家,獨守空閨,有丈夫卻形同無有……她一下子氣懣苦澀莫名,幾乎憋郁得喘不過氣來。
所以她抬起頭,卻望到神像。
恍惚間,她放下王耳,就手拿過一把鑿刀,站了起來。
她向神像走去。
「都是因為這石像……郎君才死的,」她恨恨說道︰「是它佔去郎君所有心思,讓郎君廢寢忘食,讓郎君完全無視妾身存在……是它害死了郎君!」
自確認王耳已死,她早將旨意拋之腦後,一口憋郁之氣定要尋個發泄之處,而神像正是她出氣之物。她走至神像前,舉起鑿刀——
就在那一刻,她看到神像雙眼碌碌一動,向下而視,竟對自己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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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像怎會眨眼?」陳羲問道,卻不禁想起靈星樓里會走會動的碗碟甑盤,倒覺得石像眨眼亦有可能。但靈星樓里是碗碟甑盤成精方如此,神像卻是因何故而眼動?
楚尤並不回答,繼續說道︰「李氏受此一嚇,扔掉鑿刀;再細看神像,靜立不動,別無異常。最後神像完好無損地供奉入神廟。」
頓了頓,他又道︰「高祖賜王家一筆銀子,下令厚葬王耳。隨後神廟重開,高祖率眾臣祭拜,並尊太一神為東皇(太陽神),成最上之神。」
陳羲頷首。他曾與端木圭閑聊,听她說過︰太一神神格奇特,本是北極星星神,被楚人奉為主神;而東皇又名東君,即太陽神,亦被奉為主神。換言之是「一朝二君」,東皇和太一並尊。屈原所作《東皇太一》實則說兩神合祀。然而到底東皇為大還是太一為大,卻引起糾紛,楚地靈巫因此自西周初就分成兩大門派,明爭暗斗不斷。尊東皇之巫派以平雲門為首,歷史久遠,勢力強大;尊太一神之巫派則出現遲,勢力稍遜。兩派交鋒,最後以劉邦抬高太一神神格,將東皇太一並為一神,尊為東皇太一而告一段落。
百余年過去,太一神廟內香火日盛一日,漸漸地只有楚人才知道太一神原是北極星星神,民眾大多只知其為東皇太陽神。及至武帝登基即位,知曉太一神淵源的楚人也所剩無幾,皆認為東皇即太一,太一即東皇。就連陳羲,若非听端木圭提起,也全然不知東皇太一竟有如此曲折來歷。
他清楚知道的是,在建元四年年初,武帝出自種種考慮,終于下旨將太一神廟自南郊搬遷至城東巍坡。說是搬遷,與重建無異,頗費了些時日;但神位神像卻確是遷過去的,並非新設新造。待神廟搬遷完畢,武帝特意擇了個吉日開廟,率群臣祭拜東皇太一,並親自祭祀,點燃起第一柱香供奉至神像前。
武帝是繼高祖劉邦後第二位親自祭祀東皇太一的皇帝,此舉影響廣泛深遠,不僅再次確立東皇太一地位最為尊崇無比,亦令其成為整個漢朝中,上至皇親國戚、下至販夫走卒紛紛尾隨祭拜且篤信之神。即使在後漢(東漢)時佛教傳入、道教成立,亦未撼動東皇太一地位。此時陳羲雖不知後世之事,卻與端木圭來往中知道自神廟遷至城東後,巫派間爭斗有悄然加劇之勢。眼下神廟重開不到一年,就出此怪事,莫非與巫門相斗有關?
他正整理頭緒,楚尤再次開口道︰「神像在神廟多年,每日祭拜者成眾,目睹過神像尊容之人更不計其數。初見神像者無有不驚,繼而皆紛紛虔誠地跪下膜拜。」
「噢?」思路被打斷,陳羲接口問道︰「為何?」
「因神像雕塑得確實完美無瑕,栩栩若生,頗具神韻;總讓人覺得似乎在下一瞬,它就會動起來,展翅一飛直沖雲霄。尤其是那雙眼……」
楚尤說道此處,忽地禁口不言,露出一絲斟酌躊躇之色。
陳羲見狀,知道個中必然有難言之秘,他敦促引言道︰「雙眼如何,請直說。」
楚尤抬頭,緩緩說道︰「那雙眼,不才實在想不出該用何詞形容——絕對是鬼斧神工,令人不敢相信竟只是由石雕成,因為,那雙眼根本就是活物。」
陳羲眼神轉深,不語。
「也許中尉大人覺得我言過其實,」楚尤語調仍是慢慢地,內里壓迫之感卻在加重︰「但上一任廟主曾告訴我,他曾在夜靜更深之際,親眼目睹神像在流淚!而我也在神像失蹤前,目睹它雙眼骨碌一動!」
「……」
「大人曾問,石像怎會眨眼;這問題,不才即使親眼目睹也回答不上。」楚尤苦笑道︰「因為眨眼僅是極快的一瞬,隨之靜止如常,根本看不出有何端倪。」
「既如此,為何不早報與陛下知曉?」陳羲道。
楚尤仍是苦笑︰「僅我一人目睹,又無憑證。若輕率稟告,會被其他巫師質疑道︰「不過是一時眼花而已」,陛下也不會相信吧——畢竟神像非人,眨眼流淚,不過各被目睹過一次而已。」
楚尤此時忽地行禮,道︰「此事,就是太一神廟最隱之秘,僅廟主知曉。不才既告知中尉大人,一來是相信大人定能保守秘密,二來覺此事或可有助于尋回神像。總之,有勞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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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羲在城東策馬而行,思索著。
他和田獲已在城內仔細搜查了三日,問了不少人,仍未發現神像蹤影。守門士卒早就得命,對出入長安者不論貴賤皆一一搜查,也無所獲。陳羲幾乎可以斷定,神像仍在城內。
說是「幾乎」,是考慮到此案有「並非人為」的可能。
若是妖怪所為……
若是神像自己走動……
那神像會在何處,就難以判斷。
陳羲蹙眉,不由想到,若端木圭在長安,也許就能確認神像失竊到底是何方妖物所為,並能尋回神像了。
端木圭眼下應到楚地罷,算來她離開長安已有十余日……對了,是整整十三日。陳羲如此想著,不覺間愈發悵然。
時入伏月(舊歷六月),正值溽暑暑熱之際。早在月初,端木圭就收到楚月傳信,信中直道為師甚是思念小端木,且六月月半平雲門將行祭夏之祀,小端木務必回門下一趟雲雲。師父之命,不好推搪也沒理由推搪,于是端木圭自吳地返回長安不久,又收拾行囊動身去楚地。
陳羲此回事務繁忙抽不出身,而且端木圭是平雲門門下弟子回去見師父,他沒同去的理由;所以端木圭獨身上路了。
想到此,陳羲心下惆悵,待回來神來抬眼一看,發現自己已到靈星樓樓前。
他自嘲一笑,不知不覺間還是騎馬走到此處了。他翻身下馬,正想著是否去敲門去問問端木圭回來沒?隨即他就否定了,端木圭不可能那麼快回來的。
但……
他又看了下大門。
就在此時,大門「吱——呀」開了,走出一位姑娘。
陳羲瞬間覺得自己莫非看錯了,可那姑娘也看到他,向他走來。她的確是——
「阿圭?」
他不可置信地說道︰「你不是在楚地嗎?」。
端木圭微微一笑,道︰「已經見過師父,又趕回來了。」
「噢?」
「進樓再說罷——我剛回來,樓內熬了些消暑粥,一起嘗嘗?」
陳羲看著她,嘴角上揚,方才惆悵早已如冰雪遇烈日,消融得無影無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