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著汪直一行人低調下山,老太君杭氏自然不會無知到上前去挑釁,事實上她也沒有這個膽量。今次上山,瞧瞧汪太監的落魄模樣不過是個起因,主要還是因為來自朝廷的監視少了,所以出來透透氣,散散心。拜當今太子殿下朱祐樘的仁義,朱家被朝廷恩旨恢復了宗室身份,據說要不是礙于皇帝的存在,太子都有意恢復朱家郡王的爵位和俸祿。多年來燒香祈願總算是有了回報,自覺苦盡甘來的杭氏因此率領全家登泰山還願,避居山東多年,這近在咫尺的名山勝景,還一次都未曾來過。心口巨石卸下,渾身輕松的杭氏緩緩抬頭,望了眼似乎高不可即的山峰,有些遺憾的嘆息︰「老了,有心上去觀賞一番,無奈有心無力啊!」全家人紛紛跟著抬頭,不消說根本望不見那隱藏在雲霧中的岱岳廟,就連近前的玉皇頂,都朦朦朧朧的看不清楚,越往上想必山路越崎嶇難行,別說自家受不得半點苦的老太太,就是尋常壯漢,登頂也得大費一番力氣不可。站在左首第二位的少年見汪直的身影消失不見,終于松了口氣,嬉笑著道︰「女乃女乃,咱坐著暖轎上去,遇到險路就下轎步行,大不了在山上過一夜,明早再下山。」杭氏笑著擺擺手,笑罵道︰「竟說孩子話,那山路九轉十八彎的,哪能坐著轎子上去?」少年年紀不大,大約十一二歲左右,生的唇紅齒白,討人喜歡,此刻神色認真的想了想,手中折扇啪的一聲合上,笑嘻嘻的道︰「那好,女乃女乃的心願就由孫兒替您走一遭,為女乃女乃燒香隨喜。」「林兒胡鬧。」美婦潘氏神色親昵的輕輕呵斥,眼角瞥了眼身邊的一位年輕貌美女子,故意說道︰「就算替老太太上香,那也得你大哥親自來,這長幼有序的,哪里輪得到你。」「就憑他?」少年哈哈一笑,手中燙金折扇唰的一下展開,露出扇面上的一幅春香秋夜圖,碗口大的牡丹嬌艷欲滴。這一句輕蔑口吻頃刻間使得涼亭內的眾人目光匯聚,紛紛朝立在他身邊的另一個少年人看去,但見那少年長得普普通通,臉色蒼白,一副弱不禁風的病態模樣。「咳咳。」低頭連續咳嗽幾聲,那少年虛弱之極的道︰「我頭有些暈,喘不上氣來。」此話一出口,除了那美貌女子和兩位丫鬟神色關切的上前,其他人全都有些幸災樂禍,老太君杭氏則皺眉搖搖頭。原來這位病弱少年乃是朱家嫡長孫朱佑椥,因為當年父親暴斃,親生母親傷心之余很快跟著病逝,遺留兩個兒子在人世間,這沒有了親生父母的護佑,可想而知在這家族之中的種種不堪際遇。「成天只顧貪圖魚水之歡,弄得自己人不像人,簡直就是廢物。」杭氏張口就罵,她這些年本就一肚子怨氣,使得年紀越老性格越是偏激,加上那美婦人是她的外甥女,早就有心把爵位傳給健康聰慧的老二朱佑林繼承,也就越發的不待見長房的兩位嫡孫。病弱少年低頭咳嗽,見怪不怪的也不敢出言辯解,反倒是他妻子李氏心中羞怒,恨鐵不成鋼的暗生悶氣。「赫赫,少年人嘛,這才成親不到一年呢,哪個不是喜好風月?不過這身子骨還是得小心在意些為好。」潘氏上前故意打圓場,說完後連自己都曖昧的笑了,掃了眼身姿挺拔,斯文俊俏的兩個兒子,心中滿是驕傲,即使算是庶出的身份,但誰讓長房沒有長輩鎮著,這朱家真正顯赫的還是自己這支。「是,姨娘教訓的是。」李氏到底年少氣盛,終于忍不住反唇相譏,暗地里提醒潘氏母子注意自己的身份,果然此話一出口,鬧得涼亭內的眾人頓時臉上變色,人人暗罵李氏糊涂。「姨娘?」潘氏心中冷笑,臉上笑眯眯的凝視對方,笑道︰「哪個是姨娘?說來听听。」「混賬。」老太君杭氏同時大怒,罵道︰「站在你身邊的是母親,沒大沒小,你老子娘是如何教導你三從四德的?來人,攆他們回去閉門思過,今次由林兒出頭上山燒香。」眼見惱了家里一言九鼎的老太君,李氏唬的臉色煞白,再也不敢言語半句,淚光盈盈的瞅了眼神色懦弱的丈夫,心里深深的嘆了口氣。和其她人眼光一樣,下意識的朝站在兄弟間最後的一位靈慧少年看去。誰知這些日子突然變得與眾不同的老六朱祐桓,此刻神色淡淡的不置一詞,好似沒听見剛才的對話似地,惹得李氏心中深感失望,銀牙暗咬,恨恨的轉身扶著丈夫狼狽而回。原來有明一代,這皇族宗室的爵位都是嫡子傳承制,實際上為了預防後代子孫自相殘殺或是淪落成類似三國劉皇叔那樣的悲催境遇,朱元璋早就把傳承制度規定的非常詳細完善,幾乎可以說是考慮的面面俱到,連重孫子的重孫子的重孫子,都能保證不會一出生後就衣食無著,淪為平民。本來凡是朱家子孫,不管你是嫡出還是庶出,只要一出生就會終生衣食無憂,王爵都是世襲罔替由嫡子承繼,而庶子也都有相應的爵位俸祿。後來因為靖難之役,為了預防藩王起兵造反,從此朱家子孫雖然還是不愁吃穿,但是都被圈養在了府邸享福,就算彼此爭斗也沒什麼大用了,不許你管理地方,不許你帶兵打仗,有時就連出城都不許,無非都是像豬一樣被供養著罷了。皇族不愁生計,醉生夢死,但問題是眼前這一家子的際遇比較特殊,因為代宗皇帝朱祁鈺的事,原本的郡王身份被剝奪,沒了世襲罔替的王爵,只剩下一個代代降級的鎮國將軍。這還不算,本來爵位只要是個朱家子孫就有份,畢竟都是先帝爺的龍子鳳孫,無奈英宗鐵了心的想把弟弟一家子貶為平民,一道聖旨,只封了一個爵位了事。如此事情就嚴重了,受到監視圈禁什麼的還不算,整個家族這麼多人等著張口吃飯,就只能靠著鎮國將軍的一千石俸祿過活,其實一千石也不少了,畢竟一個七品官的俸祿只有區區七八石而已。看似富貴依舊,可惜世事哪里又會如此簡單?身為皇族,不消說親戚實在是多的令人發指,自家倒驢不倒架的奢華用度不提,這人情往來更是多如牛毛,而朱家戴罪之身又不敢得罪任何人,靠著千石俸祿委實生活的捉襟見肘。更倒霉的就是隨著遺月復子暴斃,這爵位也就降為了輔國將軍,俸祿也因此減少到了八百石,還得被層層克扣,日子越發過的艱難了。眼看著家里漸漸入不熬出,尤其是嫡孫打小就多災多病的,隨時都有死掉的風險,老太君杭氏真是為此愁得寢食不安,急巴巴的一等嫡孫十四歲時,就趕緊為他張羅了一門親事,起碼也得讓嫡孫有了後再死,不然這爵位很可能就要因此而斷絕了。一方面是想讓長房有後,但是成親一年多了,孫媳婦的肚子始終不見任何消息,老太君未雨綢繆,很自然提前準備應對之策,想通過京城大姐汪氏和宮里交好的貴妃,準備想方設法在皇帝面前討個人情,把爵位換給自己最寵愛的孫子,也就是老二朱佑林繼承。豪門貴族的傳統一向都是母由子貴,肚子不爭氣的李氏夫婦遭遇失寵,全家人心里都有數,此刻目光的焦點都集中在老六身上,因為這位小爺乃是正正經經的嫡出身份。按理來說,假如哪一天大少爺真的沒了,這家里的爵位也是該由他來繼承的。察覺到全家上上下下的古怪目光,朱祐桓有苦自知,莫名其妙的穿越到明朝也就罷了,偏偏好死不死的穿越到了皇族身上,原本還以為是天大的好事呢,誰能想到竟然是個空桶子皇族,沒有想象中的榮華富貴,妻妾滿園,自己還倒霉的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釘。很清楚自己的小命有些朝不保夕,這大家族里面的陰暗,即使沒有後世影視劇里面的那麼狗血,但是史書上的那些殘酷記載總是沒錯的,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保護好自己的生命安全。眼見躲不過去,尤其是老太君和太太的復雜眼神,面上帶出一絲溫暖笑意,朱祐桓輕聲道︰「兄弟們同去,自然以二哥為長。」「好,不愧是俺最懂事的兄弟。」朱祐林哈哈一笑,贊許的對最年幼的兄弟連連點頭。老太君杭氏和媳婦潘氏臉上露出笑容,隨著老六主動退讓,這爵位的事也就有了依據,畢竟不是關系到王爵的傳承,不過是個輔國將軍,庶出身份的子弟同樣有資格繼承。「好了,你們兄弟五個一起結伴上山,記住了,這山上道路崎嶇難行,小心安全。」潘氏滿心歡喜,笑著囑咐五位少年一同離去,連同少爺們身邊的小廝,二十人的隊伍浩浩蕩蕩,驚得各地游人急忙避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