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廟在江彬的默許下,就這麼安靜了下來。廟堂內撤了火把群,只余只盞供桌前的長明燈,桔紅的燈光讓氣氛立時變得溫馨起來。韓敬儒原想遞完藥就隨著江彬退出去的,不料吳琣竟直接提出要跟他單獨談話,江彬和一干人等也听話的都退了出去,此時他覺得自己像退潮時留在沙灘上的小蟹,無處可躲無處可逃。
「嗯」吳琣二話不說,直接將藥盒遞到韓敬儒的鼻子底下,另一只受傷的手展開在他眼前。
韓敬儒怔,盯著藥盒愣了幾秒,啞然一笑。他急忙抬手,將雙手在衣襟上用力的蹭了幾下,這才小心的托起吳琣受傷的那只手,用另一只手用食指沾了少許藥膏,輕輕的涂在她的傷口之上。
藥膏涂在手上,清涼涼的,韓敬儒溫熱的指月復透過這股清涼,柔柔的觸在吳琣掌心。溫柔的動作帶來陣陣刺痛,吳琣輕咬住唇不肯叫痛,只是定定的看著他。目光灼灼,讓低頭抹藥的韓敬儒不用抬頭都能感受的到,所以他盡量屏住呼吸,動作輕柔。吳琣則看著他略有消瘦的臉龐,專注的眼神,以及燈火在他高挺的鼻梁旁投下的濃黑陰影。
韓敬儒想對她說︰手傷了,最近可莫要再近水,不然會感染潰爛。他還想對她說︰我已經幫你收買了江彬,至少短期內,他一定會向著你。他又想說︰你大婚將近,最算與謝公子有約法三章,但還是不要再拋頭露面。可這些話都只在他的嗓子眼兒轉了個個兒,統統被他吞了回去。現在,他覺得無論說什麼,都分外不何時宜。
吳琣看著他的眼神透露著他的心思流轉,卻在心里想,之前那麼多事,你就沒有什麼要跟我解釋的嗎?
韓敬儒則用沉默來回答她。
兩個人低著頭,吳琣的額發隨廟外的夜風輕蕩,搔在韓敬儒的鼻端,引得他忽然放開吳琣的手,緊著向一旁邁出三步,才忍不住的連打了幾個噴嚏。一邊打著噴嚏,一邊覺得分外不雅,韓敬儒還在空檔回首向吳琣道不是,那樣一幅窘樣引得吳琣掩口直樂。
樂過之後,吳琣低頭看著手掌心均勻的藥膏,靜靜不肯開言,她執拗的想讓韓敬儒先開口。
韓敬儒此時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有些拘緊的站在一旁,看到供台上樂呵呵的城隍老爺,他走到供桌前,拾起三柱高香,恭敬的點燃後跪在金身前。
在他沒有見到吳琣時,曾設想過很多次再次見面的情形,也為自己設計了無數個可以開月兌的借口。事到臨頭他才發現,在吳琣一雙妙目的注視下,每一個借口都是漏洞百出,讓他不可能理直氣壯的說出口。無法,也許向神明的祈禱能夠代為傳遞。韓敬儒輕嘆一聲,情不知何起,卻一往情深。
他才跪好,正準備打個月復稿向城隍老爺子套個近乎時,只覺得身邊淡淡的香風一陣,腳邊一暖,一個軟軟香香的身子依了過來,卻是吳琣也緊挨著他跪了下來。不光跪下來了,韓敬儒听清她嘴里叨咕的話後,差點氣得鼻子都歪了。
「城隍老爺在上,受小女一拜啊有件事,其實小女一直都想不通,也不知您能不能給解釋解釋?您說,您也是拿石頭雕的,門外的台階也是拿石頭雕的,為什麼您高高在上吃香喝供,它就得在廟外頭風吹雨淋?」吳琣煞有介事的雙手合什,一雙眼楮虔誠的望著城隍老爺的泥身。
城隍老爺依然笑呵呵的看著她,費話,這又不城隍老爺像能選的。
韓敬儒笑過,想了想才輕聲道︰「小琣,雖同樣是石頭,可城隍爺的石像經得千刀萬刀的雕琢,才得以高高在上的受供奉。那方石階,一共才受了六刀,受的苦不同,際遇又哪里會相同。」他想以此為由頭接著對吳琣說,每一道坎坷都是對未來的雕琢,想過得上好的生活,就必須要接受生活的考驗。同時,再把話頭轉到她身上,如今她已經接受完了這一關的考驗,馬上就要苦盡甘來了。
當然,他想得很好,吳琣才不會給他這個機會。吳琣直接轉過頭來,看著他笑眯眯的道︰「嗯,韓大哥說得有理,可是做佛像還是當台階,又不是兩塊石頭自己的選擇,當初又是誰選的這二塊石頭,誰來受這幾千刀,誰來受這六刀呢?」
「呃……這個……」韓敬儒語塞,依稀他不是這麼設計的台詞的呀?
吳琣看他話語一滯,又接著道︰「若是石頭可以選擇,你又怎麼知道,做佛像的那塊其實不過想只當一塊普通的台階呢?」
韓敬儒手里拿著香,說話間已燃了一段,落下來的香灰覆到他的手背,刺痛一下,卻又冷了。「小琣,說了歸齊,它們不過是石塊罷了,哪里又生得出你這麼多的思想?」
吳琣點點頭,好似認同了一般,卻又突然轉過頭來,看著韓敬儒道︰「你知道這是石塊,為什麼你還要拜,拿香供它?」
「呃……」韓敬儒抓瞎,只想起身借著去插香而擺月兌吳琣的咄咄逼人。無奈,他才一動身,就覺得膝頭一滯。低頭看去,才發現自己的長袍前襟被吳琣跪下時,牢牢的壓在膝蓋下。現在,他想掙開都不行了。韓敬儒急忙伸手去扯衣袍,對吳琣道︰「小琣,你壓到我衣角了。」
「我當然得壓著點,不然你跑了怎麼辦?」吳琣理直氣壯的瞪著他頂了回來,絲毫沒有要移開的打算。
「我跑?我哪里去?」韓敬儒雙手一攤,好似他是最無辜的那個。
吳琣看他的樣子,氣急敗壞的指著他的鼻子厲聲道︰「你還不會跑嗎?在西山那次,那麼危機的關頭,你突然消失,也不知是被黑衣人擒走了,還是自己跑掉了,害得我擔心個半死。如今還跟我說你不會跑嗎?」。
韓敬儒想起那天晚上,他面對謝瑞麟的連番質問,很害怕吳琣接下來若是也問他同樣的問題,他無法回答。沒辦法,當時的他只好選擇了被金道帶走。事後,他也知道吳琣一定會擔心,卻沒有勇氣向她講明自己是安全的。
「我……我不是托人送了一枝梅花給你嘛?」韓敬儒自知理虧,說話的聲音都低了些許,原本口吐蓮花般的口才突然拙劣了起來。
他不說還好,梅花那事一經提起,吳琣冷笑了起來︰「你覺得自己很厲害吧?很偉大吧?身在險境都沒忘幫我掃除一切障礙對嗎?」。吳琣氣不打一處來,語音也提高了半分,「您就寫了四個字,可信的人是誰,在哪,怎麼用,都要我來猜呀你這信兒還不如不傳呢?」
罵了半天,吳琣覺得韓敬儒低頭認罪沒有任何反駁的情況,讓她罵得不解氣,便瞪著韓敬儒道︰「韓大先生,您的解釋在何處?原還以為你真是個窮困潦倒的書生求我吳家收留呢,現在看來,您抱的這個大粗腿,我們十個吳家都頂不上,就光現在您身上這套衣服,琀哥兒和我哥就沒穿過。你倒說說看,你倒底是個什麼身份?」
面對著吳琣連連的逼問,韓敬儒除了苦笑就只剩苦笑,他嘆了口氣,有些沮喪的輕聲說道︰「現在我再說些什麼,你還能信嗎?」。
吳琣冷哼一聲,白了他一眼,雙手環胸抱著道︰「說吧,你說我就信。」
韓敬儒有些感激的抬頭去看她,卻听她接著道︰「您都好意思騙我了,我怎麼好意思不信呢?來而不往,非禮也」
這麼明目張膽的耍無賴,還真是讓韓敬儒有些瞠目,他呆了呆,抓了抓下巴,終是沒忍住的笑了出來。吳琣被他的笑容一帶,也繃不住臉皮,「噗哧」一聲笑了起來。兩人笑對了許久,韓敬儒伸手攙她站了起來,也算是得了自由。
韓敬儒走上前二步,將快燒一半的高香插在香爐中,這才拍了拍手,將上面落下的香灰撢掉。
跟在他身後,吳琣輕聲問道︰「韓大哥,說實話,是不是你有什麼把柄握在江彬的手里,所以不得月兌身?」
韓敬儒背對著她,只抬頭看著高高在上的城隍爺,想起被自己被江彬握在手中的軟脅,他只覺得胸前淤積了無數苦處。可是思慮半晌,他只是淡淡的道︰「像我這等小民,還需要什麼把柄握在他的手中,他只消伸伸手,就可讓我死無葬身之地。可是,小琣請你相信,無論何時我都不會半件對不起你的事。」
韓敬儒背對著吳琣,使她不能看到他些時決絕的臉。吳琣卻可以想見,像他這樣一個如鳥兒一般渴望自由的人,若沒有把柄被別人所握,怎麼可能這麼听話。看這個樣子,吳琣知道他還不想說。她想了想,突然問韓敬儒道︰「韓大哥,你以前可求過佛?」
韓敬儒有些不解,半轉過身看著她。「剛剛你還說過……」
吳琣對他一笑,擺著手叫道︰「你先別管我說過什麼,我只問你,當你不確定自己能不能辦成一件事的時候,你是不是希望上天或神佛能來幫你?」
韓敬儒想起小的時候,與母親一起去廣濟寺拜佛的情景,他曾真心的向佛祖祈求,讓母親身體好起來,可惜,終是沒有實現。韓敬儒有些黯然的點了點頭︰「是,可是他大多數的時候……很忙。」
吳琣突然走上前,肯定的對他道︰「韓大哥,你會向老天祈求,是因為你相信他的力量,對嗎?那麼有的時候,老天沒有幫你,那是因為,他相信你自己的力量。」
眼前是吳琣的笑語盈盈,韓敬儒有些恍惚,什麼時候她開始學著安慰他了呢?
「你一直都在幫我,所以無論遇到什麼事,我都是第一時間相信你。所以,你也要相信我。」吳琣看著他的眼楮,緩緩道︰「你被江彬拿住了什麼短處,你再想想要不要我來幫你,如果需要,你就再忍耐一下,我們很快就會有機會的。」
韓敬儒很是奇怪,追問她是什麼機會。吳琣卻是神秘的一笑,貼到他耳邊輕聲道︰「你忘了嗎?我是從未來而來的人。」這機會,稍縱即逝,所以你也要全身心的相信我。
吳琣看韓敬儒還想不明白,便拉他向廟外走去︰「走吧,我明天還有一場硬戰要打呢?明天無名居開張,你最好讓你家江大人也過去捧個場,看我怎麼一鳴驚人」
韓敬儒一笑,應下來,這才一路送吳琣到廟外等候許久的馬車旁。兩人走過去,卻見謝瑞麟裹了一身長斗篷,一動不動的站在車下等待。韓敬儒對謝瑞麟略點了點頭,知道二人也沒有什麼可寒喧的,轉身便跟一旁江彬留下等他的人馬離去。
「你怎麼還不走?不冷嗎?」。吳琣沒想到,這麼久了謝瑞麟還會在車下等她。
謝瑞麟的一張臉陰沉得就像此時的天空,見她與韓敬儒相攜而出,謝瑞麟冷冷的道︰「不守婦道。」
這一句話,吳琣就有些急了,她跟韓敬儒清清白白,不過是說了兩句話,而且方才還是在謝瑞麟默許的情況下見的面。怎麼這一轉眼的時間,就變成了她不守婦道。
眼見夜色過深,吳琣不願跟他再起爭執,瞪了他一眼,道︰「你要是臉被凍住了,不會做表情,就離我遠一點。別打擾我的好心情」說著,翻身上得車來,挑簾一看,卻見里面空無一人,只有一股暖氣撲面而來。「咦,我大哥呢?」吳琣心里一涼,她以為自己費了好大的力氣救回的人就這麼又丟了。她「騰」翻身又跳下車來,站在謝瑞麟身前,對他叫道︰「你跟我的仇別牽到不相關的人,你把我大哥弄到哪里去了?」
謝瑞麟剛想撇嘴諷她的好心情是不是跟老情人見面敘情而來,就听听見吳琣尖著聲音質問。從見到他,到現在,連問都沒問過他冷不冷,現在還在懷疑他害了她的大哥。謝瑞麟不由得皺緊了眉,陰惻惻的道︰「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
吳琣在氣頭上,以為他又要耍什麼把戲,不由得叫起來︰「你跟我都有約定的,我大哥什麼都不知情,你干嘛欺負他?快把他交出來」
謝瑞麟听她叫了起來,剛才見她與韓敬儒密談就憋下的火越燒越旺,抬手一把擒住吳琣揮舞的手腕,狠狠的盯著她。
在吳琣心里,謝瑞麟可是儒雅慣了的,突然這麼一發狠,吳琣被嚇住了。她怔怔的看著謝瑞麟發怒的臉,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