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兒初時尚未覺察出不妙,只笑對著周福襄道︰「大爺怎麼來了,快請進去歇著吧。」說罷擦了手,正待迎過去,方看見巧兒朝自己擠眉眨眼的做盡古怪,登時明白過來,也愣在了原處。
青兒見他愣著,不免笑催了幾句,轉了臉看見巧兒背身站著,猛然記起她如今的身份已經不是那個劉天巧了,萬一讓周福襄看出端倪來可怎麼辦?
尚來不及思量,周福襄顯然已經看見了門內的板兒和李順等人,欲要進去,又見一個身量窈窕的少女背對自己,穿一件青緞掐牙背心,露著白綢袖子,烏油黑亮的雲鬢上斜簪了一朵瑞香,立在板兒面前不知說些什麼。深恐不便,于是站在了門首笑問道︰「家里若是有客人,我改日再來也罷。」
青兒訕訕笑了,不敢開口言明,想著他若誤會自己離開也不失為一件好事,便不做聲的低下頭去。周福襄看她的樣子,自個兒倒先笑了,正要告辭離開,不承望姥姥在屋里也听到了敲門聲和叫喚聲,故而出了正屋探頭看了。見是周福襄到家中頑來的,一顆心驚喜摻半,顫巍巍一雙小腳就走下了門檻,未進院子就笑招呼道︰「門外站的可是小福大爺?青丫頭好不懂事,怎地不讓大爺屋里坐,攔在門外干什麼?板兒也傻了不成,大爺尋你說話,你愣著干什麼,還不快去接了大爺進來。」
說著人已經到了板兒面前,周福襄在外頭听見姥姥這般挽留,忙止步笑道︰「姥姥近日可大安了,家里叔叔嬸嬸們都好?」
劉姥姥推了板兒一把,笑道︰「托老爺和大爺的福,家里近日都好,我閨女他們也比前日強些了。大爺快屋里坐罷。」
板兒讓劉姥姥一推,半邊身子踉蹌出去,露出巧兒欲哭無淚的一張俏臉來。劉姥姥原是微笑的唇角,見了巧姐陡然打了個哆嗦,看一眼周福襄又看了一眼巧姐,自悔方才考慮不周,這才知道板兒和青兒為何不敢接了周福襄屋里來。
然而話已經說出口,豈有改回去的道理?到底姜是老的辣,只這眨眼的功夫,劉姥姥忽的轉了心竅,對巧姐擠了擠眼,拉了她的手不則聲的輕拍兩下。
巧兒知道她自有安排,心下稍安。李順因不知這內中緣故,姥姥說話的功夫,已然跑到了周福襄面前,摟頭抱腰的笑問他從哪邊過來的,又問他怎麼來的等話,周福襄三言兩語說了,一時板兒也奔過來,抱住他往屋里去,鹿兒伍兒便也跟進來。
青兒提心吊膽的看向巧姐和姥姥,只見姥姥搖了搖頭,示意她別多話。一時板兒和李順簇擁了周福襄到院子里,給姥姥問了好,周福襄便有心要將姥姥身邊的人看個仔細。
姥姥料他如此,忙將身偏過去,蓋住巧兒半邊面孔,笑對他道︰「不知府上老爺夫人可好?眼下晌午剛過,又將立夏,大爺別在日頭下站著,屋里坐去,我讓青兒給大爺沏杯茶去。」
周福襄直說不用,只問她道︰「才剛問了青兒姑娘,是否是家里來了客人了,我瞧這位姑娘倒是不曾見過。」
姥姥干咳了一聲,遮掩道︰「這是家里親戚的閨女,大爺想必也知道我們家出了好些事,里外忙不過來,就接了她舅舅家的姐兒過來幫襯幾日。小門小戶的,沒見過大世面,膽子又下只怕沖撞了大爺。」
周福襄忙道︰「這是怎麼說的,姥姥只問鹿兒和伍兒,我在家里何嘗讓人怕過。要擔心,也該是我擔心沖撞了姐兒才是。」
鹿兒和伍兒亦是趕緊作證,姥姥笑道︰「那就是我多心了。」說罷,使個眼色,板兒便強拉了周福襄去屋里坐了,讓青兒奉上茶來。周福襄不好再問個仔細,只得進屋坐下,環顧四壁,見堂屋正中條案稀疏,只有幾把椅子,和一張八仙桌,當面置了不知多少年頭的家和萬事興繡著白地牡丹的牌匾。
因進門不曾見到天巧,周福襄便問了板兒道︰「元茂沒有和你在一起嗎?」不跳字。
板兒怔然片刻才知他問的是天巧,元茂乃是天巧當日胡亂起的表字,便扯謊道︰「他家去了,換了他姐姐巧兒來,方才大爺在院子里見的便是。」
周福襄道︰「如何他家去了卻換了他們家姑娘來?有他在這里,你不是更省心些?」
板兒笑道︰「天巧身子單薄,便是在這里也幫不上許多,前兒舅舅那邊也忙著耕種,總不好一直讓他在我這里。虧得他家的姐兒過來,有她在這里和青兒作伴,我一人出去也可放心些。」
周福襄心里便不大自在,他這一趟出來原就是為見天巧來的,如今听說他家去,不知多早晚才回來,卻要留下自己一人悶頭讀書越發覺得了無生趣。也不喝青兒奉來的茶,去狗兒那里看了一回,陪著說了兩句話,便出來要回家去。
板兒正巴不得如此,忙將他送到門外,巧兒躲在灰棚子里直等他走遠,板兒進來說無事了,才敢露面。李順在院子里呼哧呼哧批了半日的木頭,做了半日的手工活,這會子閑下來,擦了一把汗見巧兒探頭探腦的,撲哧就笑道︰「巧兒妹妹你做什麼呢,剛才人家公子過來你不看個仔細,如今人走了,你反倒墊起腳尖念念不忘了。」
說的巧兒羞紅臉,下死勁啐了他一口,扭了身進屋去,惹得青兒和姥姥彎腰笑了。等到中繃和繃架做好,已是戌牌時分,板兒和李順瞅著姥姥不在,偷偷將所作之物搬進了巧兒和青兒房中。
巧兒吃了飯回屋看見,便把買來的布匹繃上,挑針試用了一回,除去軸與軸之間生澀的磨轉,竟無多大毛病,與自己在家中所用的相差不遠,于是歡喜的拉了青兒來示範給她看。又問青兒道︰「你在家繡的是什麼花樣?」
青兒因說繡的無非是牡丹鴛鴦等類,巧兒便道︰「但凡初學刺繡的,皆是從花卉上學起,對于熟悉針法極為有益,況且花卉的配色也考驗功夫。只是不知你尋常用的那一種?」
青兒道︰「這個我竟沒有什麼規矩可言,橫豎自己繡的順手就行。」
巧兒道︰「這個倒不妥當,既然繡了總要有個章法才是。我見家中姐姐繡花,先時必要商量好用什麼色的線來配她,使用的絲線比頭發還細,針刺縴細如毫毛,配色也精妙。且做工精細、技法多變。僅針法就有施、摟、搶、摘、鋪、齊以及套針等數十種,一幅繡品往往要耗時數月才能完成,所繡的山水、人物、花鳥均精細無比、栩栩如生。要當真都如你那樣想到哪一處繡到哪一處,還不知糟蹋了多少工夫呢。」
青兒笑道︰「我們做這個不過圖個樂字,你們家里做這個卻是大有講究,卻怎麼比去。如今你既然在這里,以後就是你教我也一樣。」
巧兒笑罵她一句滑頭,拿了針線筐里的線看了看,見只有青綠等色,又道︰「這顏色也太單一了些,刺繡最要緊的便是七大色,紅黃青綠紫黑白,這七色缺一不可。若再仔細些,每種顏色按深淺濃淡分了,又要數十種顏色。再過些日子就是端午,那時街上定然賣的東西多,花色也齊全。明兒我跟板兒哥說去,托他在那日買些來才好。」
青兒擱下了手里的針線,笑拉了巧兒起身,往炕上躺下,笑道︰「你不提端午我還想不起來,如今這頭兒是開了,尾還沒見著半分,你這些日子好歹趕件繡品出來,讓我開開眼才是正經。」
巧兒忍俊不禁,撇開手任她拉住自己,自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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