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兒推讓一番,見她執意不肯,何況襲人往昔也是府里的舊人,待人一向溫厚,母親也曾與她交往極好,若不是有突來橫災,怕是今日都要改口叫她一聲花姨娘了。想到這里也就不再爭執,褪了衣衫,由她二人伺候著洗浴一番。
因方才襲人言語中提到惜春下落無蹤一事,巧兒思量再三,覺得沒有必要隱瞞下去,一面穿了衣衫一面道︰「離家之後,我倒是見過四姑姑一面。」
青隻替她將頭發挽起,笑問道︰「可不許胡說,你在哪里見了她來?」
巧兒笑道︰「別個都能胡說,這個可怎麼能胡說呢?」
話畢,便將那日在街上遇見惜春化緣一事說了,並將惜春替自己卜卦的事情也一並說了出來,青隻不免暗暗稱奇,尋思笑道︰「這可真是天意了,四小姐在府上一向孤僻冷清,不與人親善,便是二小姐三小姐往常也不見她多走動,唯有妙師傅還算與她合得來,想不到她待你卻與旁人不同。」
襲人也笑點了頭,又問她︰「後來呢,四小姐去哪里了?」
巧兒搖頭道︰「這個我也不清楚,那日正逢廟會,街上人山人海,四姑姑對我說完那些話就沒了人影兒了,我想她既是在那附近化緣,想必也是居在那一處的。只可惜我是戴罪之身,不能出去隨意走動,要不然就該知道四姑姑的下落了。」
「那也未必。」青隻含笑將網巾戴在巧兒頭上,上下仔細打量一遍,見無差錯,才又笑道,「她既是說來日有緣再見,那麼心里定然是有主意了,不是你去找就找得到。如今你自個兒都難保,好不容易安生了幾日,還是別添亂的好。沒听得襲人說麼,大太太已經放出來,想必要不了幾日,上頭就該撤了口令。到了外頭不再嚷嚷捉拿咱們的時候,你再去找四小姐也不遲。」
襲人笑看她主僕一回,開了門去叫人將殘水潑出去,道︰「天色不早,想必你們說的那個福大爺也快回來了,我不能久留下去。這些日子我們戲班都住在前院里,你們若是得空,或者缺了什麼少了什麼,只管去那里和我要去,再者等丫鬟婆子都不在場了,我們也好說會子話。」
青隻忙笑道︰「光顧著和你說笑,就忘了大爺也是該回來的時候了。你快回去吧,姑娘這里暫且衣食無憂,倒不必勞煩你費心。」襲人便笑了笑,將鐲子戒指等物重新戴上,方回去不提。
巧兒見她走開,便和青隻笑道︰「到底是她有福氣,闔府上下也只有她能有個好歸宿。」
青隻似笑非笑的哼了一聲,想要說什麼又怕惱著了巧兒,只道︰「這話過個四五年姑娘再說出來,只怕未必會如此想呢。」
巧兒忙問她為何這麼說,青隻笑說沒個別的意思,胡亂打岔過去。恰在此時,周福襄一行人已經買完東西回來,不曾進門就叫喚道︰「天巧,你快出來,瞧我給你買了什麼。」
天巧和青隻在屋子里听見便相視一笑,青隻推了她一把道︰「叫你呢,還不快出去。也該是你們兩個投緣,成日里他不叫你三五回,他心里保管不舒坦。」
天巧咯咯笑出聲,起身開了門笑道︰「能有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你巴巴的買回來,我說的那個糖葫蘆你買了嗎?」不跳字。
「買了買了,別個都許我忘了,這個卻沒忘。」周福襄笑容如舊,看她開門出來,忙舉起手里的東西道,「你瞧,這東西是不是有意思極了?」
「什麼東西?」巧兒笑的接過來,見是個小風車,並不多稀奇,只是車上的扇子做的略比別人多一些,也精致些,竟是用竹片打磨之後,又刻上了人物畫的,便拿在手上迎風擺弄著笑道,「也不過是這麼個樣,你說的那樣好,我卻看不出來。」
周福襄笑彈著她的腦門,奪過風車笑道︰「我不說,你怎麼看得出它的好處來。你等著,等我迎風讓它動起來,你仔細看了,到那時你自然知道怎麼個好法了。」說罷,便將風車側舉到巧兒面前,經過牆風一吹,那竹扇葉便呼呼的轉個不停,巧兒果真仔細看了,但見扇葉飛轉之間,那些刻畫在上面的人兒仿佛活了一般,竟都動作起來。翩若驚鴻,矯若飛龍,或撲蝶,或舞扇,或踏水,或浣紗,種種奇妙不一而足。
巧兒看的呆住,便只余贊嘆之聲,周福襄看她歡喜,笑道︰「怎麼樣,這一回可看出來了吧?不少字」
巧兒笑點了頭,直贊這賣風車的想法妙極,周福襄便將風車重新遞到她手里,命四兒伍兒拿來了幾串糖葫蘆,給青隻一串,余下的盡數遞到巧兒手中道︰「因你說沒胃口,我就多買了些。一日不可吃的過多,仔細酸倒了牙,吃不完的讓青隻姐姐替你包起來,明兒再吃。」
青隻正吃著糖葫蘆,听周福襄這麼說,忙騰出嘴巴笑道︰「快別留著,趕緊分了他們吃吧,這都快到入暑的日子了,糖葫蘆放不過一晚就該化成糖稀了。」
巧兒也想到了這里,便將手里的糖葫蘆遞給四兒伍兒分了,自己留了一個,笑道︰「難為你有心,有這一串就夠了。」周福襄無法,只好說吃完了再買的話。
因出去時間長了,周福襄回來便說腿酸腳痛,明月便去叫水伺候他洗澡,青隻擔心前頭抽不出人手,忙道︰「屋子里的熱水還有一些,湊合著先給大爺洗吧,等到用了晚飯,再叫熱水洗澡也不遲。」
明月于是走回來,一面端過盆子里的熱水一面笑道︰「難不成姐姐已經洗過了不曾?」
青隻笑道︰「天氣太熱,怕身上汗重才洗的。」明月也不疑有他,自進了西側間伺候著周福襄簡單洗漱了一回。
飯後周福襄照例秉燭也讀,巧兒陪侍,青隻明月將燈花挑亮之後,便無聲的聚在廳里做些零散活計,四兒伍兒因沒有吩咐,故而都躲開去了。一時靜謐無聲,忽听門外頭有敲門聲,一個老婆子在外頭叫道︰「姑娘在里頭嗎,我們女乃女乃差我來給姑娘送個東西。」
明月正不知是何人,听她叫姑娘,便以為是走錯了門,忙道︰「你仔細打听了再來吧,我們這里沒什麼姑娘的。」
那婆子在外呵呵笑道︰「姑娘別哄我老婆子玩了,里頭沒姑娘,這又是誰說的話呢。」
明月讓她逗得一樂,正待拿話譏諷她,青隻已然明白是襲人那邊派人來的,忙按住她的肩膀笑道︰「你坐著吧,我出去看看。」便開了門閃出身子去,向那老婆子笑道︰「勞煩媽媽了,你們女乃女乃差你來有什麼事?」
婆子便道︰「也沒別的,女乃女乃說這店里做的幾樣點心還算可口,叫送些來給姑娘嘗嘗。」說著就將手里拎著的攢心錦盒子舉起來,掀了蓋子讓青隻看了,里頭端正的擺放了四樣點心,一碟粉果,一碟麥糕,一碟桃花燒賣,一碟細皮薄脆,且不說珍貴不珍貴的話,單這份心思就足以讓青隻動容,忙接過來謝了那婆子,又送了她幾枚錢買酒吃,方折身回房。
明月見問,她便只說是前院新到了一戶人家的少女乃女乃,怕鬧出動靜叨擾後院才送了來。明月也信了,叫來周福襄和巧兒都洗手吃了些。周福襄因覺得粉果和麥糕都甜了些,吃了幾口就不吃了,可喜巧兒愛吃這個,倒是多吃了兩個。
那婆子送完了東西自去襲人那里回話了,襲人見青隻收下心里寬慰不已。因蔣玉菡近年得了些余錢,自己做了班頭,底下又管著幾家商鋪,故而外出不見得回來。襲人無事,又問丫鬟們給恂哥兒做滿月的禮物備下了沒有,丫鬟們回說都備下了,她才安心更衣睡下。
翌日一早,襲人便命小廝們備車去往賈府祖塋,屋子里怕青隻有事來找,只留了兩個小丫鬟看家。車子行駛了一個多時辰,才在一處莊子前停下。
跟車上的僕婦丫鬟忙攙扶了襲人下車,進了門,兩邊都是土山,上面許多樹林,蓊蓊郁郁好不清涼。從山豁里望見西南上一片大水,臨水一溜十二間連房,前邊是朱紅欄干,里邊盡是曲折。裝修一色文竹的桌椅床凳,擺著些小巧陳設。
走到盡西頭,是座小小的抱廈,青山石砌的台階,階下一株空心老柳,那細絲直垂到水面,隨波飄蕩。寶釵因往來打點家中事宜,便住在這抱廈之中。
此刻她們過來,早有眼力結實的丫鬟看見,忙掀了簾子進去道︰「二女乃女乃,蔣大*女乃來了。」
寶釵正坐在榻上,與邢王兩位夫人逗弄著襁褓中的女圭女圭取樂,听見丫鬟回話忙笑道︰「她來的這般早麼?快去請她屋里坐。」
一句話未完,襲人早已笑的進來︰「不勞她們請了,我自己來了也是一樣。」
邢夫人和王夫人便都笑道︰「才剛念叨你呢,你就來了。」
寶釵也忙起了身,拉住她的手笑道︰「誰說不是呢,你沒來時恂哥兒哭的跟什麼似的,你這一來,他竟不哭了,想必他也早知道會有貴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