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福襄因問及外頭情形如何,鄭躍道︰「公子們都在家閉門溫習呢,今兒上街還見到了文公子的隨身小廝慶生,說文公子就住在離咱們不遠的奎德樓,托他出來買筆墨。還有大爺昔年的同窗張公子方公子也都住在奎德樓,慶生還問起大爺來,叫有空也去奎德樓找文公子坐一坐。」
周福襄笑道︰「不想他們來的卻早,那時也曾叫了我來,我因嫌天熱,懶得動彈,一直不曾起身。既如此,明兒再去奎德樓會會他們。」說著,翻了翻手里的書,見沒什麼可說的,又道,「最近可有什麼新鮮事沒有?」
霍真笑道︰「新鮮事也不過是士子們趕考的事兒了,再有便是咱們這兒出了一檔子事。」
周福襄忙問何事,霍真道︰「方才我們兩個在店堂坐著喝茶,店里有個行商不知從哪里買了一只貓,听他說金貴無比,價值千兩呢。只可惜我們兩個沒看的仔細,倒不知那貓究竟有什麼神通,竟值這麼多銀兩。」
周福襄果然納罕,笑坐起身,推開面前書籍道︰「哦,有這樣的事?可惜我沒瞧見,別是他誑騙人吧。」
霍真笑說未必可知,斜眼瞧著明月和青隻拎水進來,知道她們是要伺候周福襄洗浴的了,忙與鄭躍跟周福襄告了辭出來,又問了明月青隻二位姑娘好。明月素日不與二門值夜的人往來,笑一下就罷了,青隻因是周太太跟前的得意人兒,日常往來吩咐多是她遞話出來,二人倒有些交情,便放下手里的木桶,笑道︰「霍三爺,門外巧哥兒不便進來,煩你照看一二。」
霍真笑的答應出來,果見巧兒身穿漂白綢機小褂,元色縑絲褲,束著一條銀紅興布二十四個頭玉色絲絛,俏生生站在院子里,數著那照壁上的紋草。他便在她身後喚道︰「哥兒前頭坐著吧,外面日頭厲害,沒的曬傷了你。」
巧兒听見,忙回身笑道︰「三爺自去忙你的去,大爺慣會出汗,每日里都要洗個兩三回,不過用時卻短,我等一等就罷了。」
霍真見說不動他,也一笑就與鄭躍回房歇息去了。巧兒便單手搭成個帽檐樣子,支在腦門上抵擋日光,一手卻撫模著那半邊照壁,順著紋草印痕一點點勾畫起來。這樣的東西,她小時最為常見,舉凡窗戶上門洞上牆邊上,無處不是精雕細琢。母親忙著打點內務時,無暇顧及她,她便由乳母抱著坐在窗戶邊或門檻上,也是這樣描摹那些紋草鏤花。
畫著畫著,思緒便陷入過往里,一幕幕清晰可辨,有母親與父親歡愉的笑臉,有曾祖母和祖母教誨的面孔,亦有寶叔叔和寶姑姑林姑姑她們戲耍的容顏。她畫的認真,卻不知外頭趙四早已鬧了個翻天地覆,到處嚷嚷著找貓。
幾戶閉門午休的行商都被他鬧起,連曲門窄戶里都鬧得不得安生,伙計們紛紛賠罪,說是價值千金的貓丟了,失主找的急。眾人聞言個個如同周福襄乍听之時那般納罕,忙都各自回房翻找,倒是要看看價值千金的貓究竟長的什麼樣,便是甲子戲班都不能免俗。
襲人剛從寶釵那里回來,正不知吵吵嚷嚷為的是什麼事,悄沒聲兒帶著丫鬟婆子回房去,叫了個戲班里頭唱花旦的檀官來問了,才知前後因果,便笑道︰「那麼咱們屋也該仔細翻一翻,倒不是怕藏了人家的貓惹人猜忌,而是大家伙都累了半日,若是入夜叫這只貓給擾了睡眠,豈不耽誤事兒。」丫鬟婆子們都笑說很是,忙也去櫃子底兒床底兒四下找尋了一遍。
這邊趙四眼瞅著自己陰謀得逞,心內自然得意不已,看著好端端的一個客棧被他鬧的不得安生,所有見過的沒見過的都在此刻現了身,他便一面仍裝著找貓的樣子,一面各屋去看了,留意著是否有賈環說的十二三歲上下的女孩子,一時從前頭挨個兒查找過來,都不曾見到符合賈環所說的那個人,便皺了眉就往後院尋來。
小伙計讓他鬧得無法,只得也跟著過來,巧兒正勾畫到最後一處,冷不丁就听前面嚷嚷道︰「雪花,雪花,你跑哪兒去了?」
巧兒不覺疑惑,正想著雪花是誰,趙四和那小伙計已然繞過照壁走出來,小伙計一見她忙彎腰道︰「叨擾哥兒了,不知哥兒見沒見到有只貓跑進後院里來?」
巧兒思量過後搖了搖頭道︰「並不曾見到,怎麼是誰家的貓丟了麼?」
小伙計便指著趙四道︰「正是這位爺的貓丟了,說是價值千金,小的不敢怠慢,才跟了爺過來找一找。哥兒要是看見,好歹幫忙抓住它,爺必然重重有賞。」
「對,重重有賞」趙四忙在一旁插了話。
巧兒听他言語粗俗,舉止不雅,直覺便向他容貌看去,見是腦門攢尖,眉如鼠尾,端的是副招人厭的模樣。又粗看他衣著,是一身藍布單衫,下襲了一條青布褲,越發顯得不倫不類。只道這人是玩物喪志,便不大搭理他,只對小二說道︰「小哥兒放心,若是見到必然還回原主。」
趙四听罷,看巧兒穿戴雖平常,難得容顏秀麗,且身量嬌俏,倒有幾分賈環說的那個巧姑娘的模樣。又看他梳了個辮子,且未帶別的珠釵首飾,分明是個哥兒打扮,心下遲疑,不敢十分認準。又看他身後的房門緊閉,不知里頭是誰,想著或許那里才是巧姑娘,便越性道︰「不勞煩哥兒動手,只煩哥兒行個方便,許我進屋內搜查一番,若沒有日後自然不再叨擾了。」
許他進屋搜查?屋里明月青隻還在伺候周福襄洗浴,如何進去又如何搜?巧兒便一挑眉毛,直言拒絕他道︰「不必了,屋內不宜進外客,還請這位爺在外頭等一會子,如果真的有貓跑進來,我們自然會抓出來的。」
趙四看她想也不想的就一口回絕,心知里頭有事,更加的起疑,便拱手作揖渾無賴般說道︰「那貓通人性,自我抱回來之後只有我抱的住它,換做別人仔細讓它給撓了,不敢勞煩哥兒,還是我去找一找吧。」
這回巧兒的眉頭挑的更高了,自家道中落後,她一貫不與旁人親善,此刻趙四又是這般令她反感,直覺就攔在他面前,冷笑道︰「既然那貓通靈性,又只有你抱的住,為何還會跑不見了呢?依我說,這位爺還是回自己的房中仔細找一找,省的誣賴了別人。」
「誣賴別人?我……我誣賴別人?」趙四讓她說穿陰謀,當即面孔一紅,粗喘著氣道,「小哥兒年紀小說話不忌諱,我自然不跟你計較,可是誣賴一說委實是哥兒血口噴人。不信,你問問這小伙計,可曾親眼見到我抱了貓進來的?」
小伙計在一旁听見忙道︰「他確實是抱了只貓進來的。」
巧兒便道︰「那麼你可曾見過那貓長的什麼樣,是否有他說的那樣金貴?」
小伙計這才一怔,想了想才道︰「見過倒是沒見過,說是太金貴不能給咱們看。」
巧兒心內暗嘲,只怕這個趙四是想渾水模魚,好好地借此訛上一筆才是,便輕笑道︰「那麼我勸小哥兒還是想仔細了,別讓旁人鑽了空子,說是在你店里丟了貓,到時候找人賠他那個名不見經傳的貓,你們掌櫃的可就是倒了大霉了。」
「這……這……」小伙計不料巧兒心思這樣痛徹,細想之下,這些日子趙四雖說得了一點小財,但還沒富到可以去買一只價值千金的貓來,再想他平日為人,只道自己果真是落進陷阱里,轉了身就道,「爺,咱們店小,做的可都是小本買賣,經不起你折騰的。方才這位哥兒也說了,我倒是好奇爺買的那只貓究竟哪里獨特些,竟價值千金,別的是誆騙我們,成心欺詐吧?」
趙四讓他說的一急,又是氣又是惱,禁不住推搡了小伙計一把,也不管巧兒攔路,徑自往里闖道︰「爺騙你做什麼,且讓我找著貓再說,到那時再讓你開開眼,什麼叫金貴。」
巧兒和小伙計見他如此魯莽,都是面色一僵,巧兒正待去勸止,只听咯吱一聲門板響,里頭青隻明月已然是听見了外頭吵鬧聲,匆忙的將周福襄衣冠穿戴好,二人相攜出來,站在那台磯子望著趙四呵斥道︰「站住,什麼人都敢往里闖?」
趙四听見呵斥忙嚇得站住腳,抬眼看著上頭並肩站了兩個姑娘,一個雙十風華,容顏秀麗,含威不露;一個及笄之齡,貌如秋月,粉面薄怒,皆不是賈環口中說的人,他便作揖笑道︰「姑娘見諒,小的丟了一只極為金貴的貓,不知姑娘可曾看見?」
青隻明月相視無聲,不知他這話說的是什麼意思,周福襄業已整冠出來,聞說忙站在她二人身後開口問道︰「可是那只價值千金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