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南苑紫竹林的時候,已是當日午後,修建在紫竹花中的一座獨院偏隅竹屋,建在層岩秀石,幽幽靜謐的霧靄中。
南苑內的樹石花草具是蒼茫,在煙水間的繚繞似乎是不真實的,仿佛整個人也渾然融進其中。
遙望紫竹林的景致,風景自在,齡儀的話猶近在耳旁,那股震驚再度席卷心頭,侵入我的心肺百骸。我心下一片空茫,淡淡對楚美人道︰「下毒的人真的是先生?」
楚美人微微嘆了一口氣,負手立在竹院前,「是不是他,只有等他來告訴我們。」
林風浩烈,吹起他黑衣一角,似一只黑蝴蝶,欲展翅高飛。我心一緊,閉了眼深深吸口氣,咬一咬嘴唇,抬腳上前兩步,握起右手「咚咚」地垂在竹門上。
沒有回聲,我又加重力道垂的更猛烈,心底的厭惡和怨恨幾乎無法克制住,「先生,清平來拜訪,先生……」
喊了第三遍的時候,先生清瘦儒雅的臉頰露出來,依舊是竹葉青風般的雅致,一聲灰青色的素樸寬袖家常衣,見到我們面無驚色的笑道︰「清平,你來了。」
我向後一仰,這句話,這句話,姜展鳳死前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這句。同樣的語調,同樣的表情,同樣的字眼,是不是在昭示著什麼?
我死死的咬著雙唇,用力蜷著手指,全然忘記了嘴唇被咬破,手心被指甲掐出血的痛楚,卻只能無力的看著先生那張一直讓我敬仰的面孔,說不出話來。
楚美人按住我微微顫動的雙肩,雙手有力而堅定。
先生靜靜道︰「清平、楚大人,請進。」
他伸了手,拉開那扇竹門,邀我們進去。我望了眼楚美人輕輕的踏過門檻。
四面竹牆,四面開窗,桌椅擺設皆為竹所制,空氣中竹葉的清爽撲鼻,我悄然無聲,只是默默立在這別致的竹屋內。
先生特在竹幾上擺了三個瓷碗,拿起小壺一一斟滿,道︰「我這里沒什麼名貴的好茶,不妨來嘗嘗我自制的竹葉冰青。」
我接口道︰「先生也會制茶,我們有口福了。」
隨意坐在他對面的矮墩上,正要端起碗口,楚美人突兀伸手握著我的右臂,搖了搖頭。我苦澀的一笑,換了只手將碗湊到鼻前,輕輕而嗅,一飲而盡,滿腔的竹葉甘甜味一洗方才的苦澀,唇齒余香。
我淡然咧嘴笑了笑,先生看著我道︰「清平在所有的學生中悟性最高,現在不如以茶為題,作詩一首,算是送給我。」
我恍惚的笑道︰「清平跟著先生學習時日不長,但獲益良多。一日為師終生為師,先生又親手教了清平練習書法,清平終不忘記。」
又倒了一碗竹葉冰青,舉手而敬,「這一碗清平敬先生,恩德再造之情不敢忘。」
眼中含淚的仰頭而飲,再倒一碗硬生生的把眼淚逼進去,沾茶水在桌面上指如游龍的書寫,一面念著,「茶。香葉,女敕芽。慕詩客,愛僧家。碾雕白玉,羅織紅紗。銚煎黃蕊色,婉轉麴塵花。夜後邀陪明月,晨前命對朝霞。洗盡古今人不倦,將知醉後豈堪夸。」
待到詩成寶塔形,最早的「茶」字已揮發不見。
先生驚喜笑道︰「你總能作出出乎意料的詩句來,這詩有意思,從一字到七字,句逐句成韻,疊成兩句為一韻。且對仗工整,讀起來瑯瑯上口,聲韻和諧,節奏明快,有如‘鯤鵬展翅,扶搖直上’之感,好創意。」
他拊掌笑著,雙眸微睞,面容清雅。
我猝不及防的冷了神色,眼中的哀怨和傷痛已經沉到了底處,像浪濤淘盡後的沉沙,波瀾不起。
先生即興猶燃,指點茶水,揮袖迅速的點在桌面,氣若懸河道︰「竹。披山,連谷。出東南,殊草木。葉細枝勁,霜停露宿。成林處處雲,抽筍年年玉。天風乍起爭韻,池水相涵更綠。卻尋庾信小園中,閑對數竿心自足。」
最後一句詩,我默默念著出聲,「卻尋庾信小園中,閑對數竿心自足。先生真的身在竹林心自足嗎?」。
他端起茶碗爽笑道︰「人心自足非身在竹林,而是身在凡塵。」
我淡淡一笑,「先生耿直坦率,時常教導我們做人要問心無愧。敢問先生這件事,也一如問心無愧?」
他神思游離的一個瞬間放下茶碗,笑道︰「問心無愧求的是心安,若是沒了心,又如何安呢?」
我的心頭淒厲地分明,「心安但憑人為,先生一己之力就能人為那麼多事嗎?」。
他靜靜的看著我笑了,容色平靜得看不出一點情緒的波瀾,「早就覺得清平你巧舌如簧,先生在你面前,也是自愧。」
我沉緩了氣息道︰「真有自愧,先生當不是這樣的表情。」
「呵呵……」他清淡的笑著,「我生平只做過這麼一件錯事,自今日也悔不當初。但……無可奈何」
我的目光瞬間凌厲如刀鋒,猛地站起身來,「先生沒有解藥」
他惻然轉首搖頭,我一字一字道︰「先生同姜展鳳什麼關系,她死了,先生知道了嗎?」。
當我說這話時,顯然看到他的臉一點點的慢慢白了幾分,不再是氣定神閑的初態,而是微露痛苦糾結的神色。
我不去看他,望了望這單調的竹屋,一進屋就聞到了一股氣味,同先生平日的氣味很是相近,只是屋內更過濃烈。我四處尋找,終于在四扇窗台上發現了一盆植栽,走過去近看,竟然會是四照花。
果然如此,姜展鳳和先生的關系匪淺。
凝神片刻,我冷冷一笑,仰起頭,狠狠的撕扯掉一片葉子。
「先生下毒受姜展鳳指示,那種毒投在墨汁里確實是好辦法,只要給三少爺用,經常練筆寫字,久而久之聞多了毒素積澱,一驚毒發不可收拾。」
驀然想起我出府那天,齡儀不小心打翻了墨汁,三少爺發怒,後先生給了他自己的墨水。也就是那日,先生才正式有了殺三少爺的計劃。
「我們都是先生的學生,更視先生為親人。先生怎麼忍心要對我們下毒?」心痛與悲憤的感覺化到臉頰上卻成了怨毒的話語。
「毓離惡行在林府有目共睹。」先生安靜舉眸道︰「我本不願害他,那毒在我手上已久,我遲遲不肯換掉。只是當日看他對人謾罵無理,才動了念頭。」
我冷笑,「先生只是在為自己找冠冕堂皇的借口。不想下毒就不會把那墨汁一直放在身邊,分明是先生早存了害人之心。還有,難道先生不知,墨汁的氣味會在空氣中揮發,只要三少爺揭蓋而用,味道也會被我們聞到。所以,除了三少爺,百師閣內的所有人都會輕微中毒。」
我一字一字說得輕緩而森冷,先生神色一黯,有些不自然道︰「我不想害你們其他人……」
「呵」我生生打斷他,冷聲道︰「如果先生還有一點人性,就交出解藥吧,我不信先生不知。」
他的神色痛苦到扭曲,「我不知解藥,那毒無解,我倒希望我也聞到一同中毒。」
我含淚氣憤的一把掀掉窗台上的四照花盆栽,急的跳腳,「不知好個不知。我到現在還不願相信為人師表的先生會對自己的學生下毒,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三少爺他沒時間了,先生告訴我,解藥是什麼?」
我的一連串發問讓先生沉默良久,楚美人道︰「清平,你別急,解藥只要你冷靜想想就可能想到的。」
他的話令我驚疑,楚美人知道解藥了嗎?
我掩去眼角即將滑落的淚珠,慨然道︰「解藥是什麼?」
楚美人望著先生輕聲道︰「王博文先生就不要隱瞞了,解藥何物先生知曉,我們也知曉。只是不懂配方,姜展鳳已死,唯你與她親密,說不知道解藥難以信服。」
先生低沉的笑著,「姜展鳳是我長姊,因為戰亂我們二人從小失散。十幾年後,經過多番打探我才知道她身在蘇州林府,成了伺候大少爺的女乃娘。為了和長姊相認我辭了通判一職,特意從北方來到蘇州。得知她過得淒涼,便應職做林府的授書先生,並暗中幫長姊做事。」
我垂下眼瞼,親情猶可為,可以理解,但埋沒良心就糊涂害人,甚至置人于死地我不會原諒。
「先生真是妄讀聖賢書了你同姜展鳳失散多年,在乎親情應比他人更甚。奈何一味重親還得別人受罪。三少爺就沒有親人嗎?姜展鳳要報復也該是他娘,他何曾做錯過事,上一輩的恩怨他何來罪過承受。我說先生是徹頭徹尾的假仁假義,人面獸心……」
我一股腦的把所以卑劣的成語都罵出來,猶如潑婦罵街的扯著嗓子。
先生緩緩閉上眼承受我的辱罵,如果不是楚美人攔著我,我定要上前拳打腳踢了。
因為心底還是不相信,眼前這個溫文爾雅的先生真的會狠心下毒。他總是帶著笑意的,授課聊天同我們親密無間,私下里他會耐心的教我書法,每當我的筆法力道不對,他都一一示範指出來。從來沒寫過毛筆字的我在他的指點下才有了突飛猛進的變化。
那個時候不是這樣的啊,只是短短數日,怎麼他也變了,這個世道全都變了嗎?
我歇斯底里的破罵直到吼不出聲,蹲子任由眼淚刷刷的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