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不是老婆子的事,是我家小娘子尋您說話。」盤嬤嬤低眉順眼,一雙老目雖是有些渾濁,卻時不時地閃過些精光,一身皂色暗紋衣衫平平整整,一絲皺紋也瞧不見,竟是整順無比。李馨的目光在她身上轉了一圈,略猜了幾下,便也沒在意,只輕聲道︰「我出來也不曾與屋子里的那兩個丫鬟說一聲……」
「您不必擔心,老婆子早便是使人過去說了,我們小娘子請您過去說說話。」盤嬤嬤依舊是四平八穩的,說話不疾不徐,雖是恭謹的語氣,卻沒多少情緒在里頭。
見她如此說來,李馨略路一頓,也就是點頭應了︰「既是如此,我便過去一趟,也是無妨的。只是一件事須得先問一聲——只說玉娘有些不大好,可真是如此?我過去了,凡話都是能說的麼?或是少說兩句的好?」
「我們小娘子早便是回轉過來了。又不是什麼癥候,不過時氣不好,夫人做主,便要小心些罷了。」盤嬤嬤的口氣有些生硬,但還是明白點了出來︰「您要說什麼,便說什麼,無不可的。只怕這樣子,我們小娘子還好些。」
「這樣就好,我也放心幾分。到底是自小一並長大的,我也是想著她能早些好起來的。只是每每听到半句話就沒了後面,心里也有些驚懼。若不是在夫人面前,我多有些不合時宜,近來又是這麼些煩擾的事兒,我還真是想要過去探病的。」李馨原就是有些猜測的,听得這話,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當下微微一笑,就是應了下來。一面說著場面上的話,一面還不忘仔細打量著盤嬤嬤的神情。
見著她神色略有些寡淡暗沉,李馨印證了心底的想法,便將話題一轉,笑著開口道︰「既如此,卻請嬤嬤帶個路。只怕這會子,出入倒是有些艱難呢。」
盤嬤嬤听得這李馨一番話,心底暗暗一嘆︰原先瞧著這李馨,竟是個糊涂人,縱然做了鬼也是白填了性命不可惜的那一類,現在看著卻活似換了一個人,竟是從頭到腳俱是不同了。或者,這女子便是不該動了心念,好好的人白與人磋磨,女郎先前何等聰明活絡的一個人,能哄著壓著得了滿府里的歡心。卻在大郎的身上一子落錯,滿盤皆輸,落得如今的境地……
唉卻是自己想差了,固然夫人憐愛女郎,卻也只是做女兒般養著的。自來女兒只是瓦片,男兒方是玉石,夫人哪里能棄了玉石全了瓦片的?
想到這里,盤嬤嬤滿口苦澀,心下越發得暗沉,又思及這會子自家小娘子精神全無,一派了無生趣的樣子,只得听了李馨兩個字,才是略略振作起了精神,立時要讓她請了人來。或許、或許自己該多說兩句?
心下急轉,思量再三,那盤嬤嬤還是壓不下心底對自家小娘子張綺玉的疼惜憐愛之心,到底開口道︰「小娘子,只怕您也是知道近來的事兒。奴婢也不敢求別個,只想求您勸勸玉娘,讓她休了往日的心腸,重頭整肅起來,也是好的。」
「這話,嬤嬤說得,我卻說不得。只怕我說了,玉娘越發得心神不定。」李馨神色淡淡,垂著眼簾輕聲拒絕道︰「俗語道,相處之道,原在情勢兩字,這兩樣,我俱是佔不得的,便是多說了也是不中用。玉娘素來聰明,只是一時迷障了,如我一般錯將魚眼珠子做明珠,看開了,自然也就好了。夫人又是疼愛她,柔娘也是一向愛重他,就是大郎也是當姐姐敬重的。嬤嬤還愁什麼?」
盤嬤嬤原是積年的老嬤嬤,又是經歷過的,心里想得多,哪里會不明白這些個事?只不過關心則亂這四個字過不去罷了。此時听得李馨一說,她立時能再往深處想三層,當下也是啞然無言,半晌過去後才是深深一嘆,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倒是您有眼光見地,從中看出道道來。老婆子原當自己有幾分心思的,卻總也自個糊涂,竟讓玉娘到了這番田地。」
說完這話,她唯有深深一嘆,再沒有旁的話了。
李馨听著盤嬤嬤這麼說,雖然心底略有幾分觸動,卻也沒說什麼打心眼地的話。這老婆子雖是此時說了軟話,又是主僕情深,可敬可憫,卻不可近。她可不是張綺玉,與盤嬤嬤多說一句話,後頭就能賣了自己。因此,她只是淡淡一笑,卻沒接著話頭了。
見著如此,盤嬤嬤暗罵一聲滑頭的小賤人,卻也沒個法子,只默默無言地引路罷了。饒是如此,她心中卻少不得盤算道︰也不知道女郎喚這小賤人過來做什麼?若是真有什麼心思,多半也是不中用的,這瞧著就是不撒鷹不見兔子的那一類,沒個實惠的好處再無可能。
由此,她便是有盤算起來,該是提出什麼來……
這一人想著引路,一人沉默著跟上去,卻都是多裝了幾個心眼的人,自然沒做出什麼不謹慎的事,一路安安順順地拐到一處偏僻地方,再攀了窗戶進了屋子。而盤嬤嬤見著李馨順利進去了,方松了一口氣,自轉到前面,堂堂正正走到了屋子里。
到底,這張綺玉雖然是被變相禁足了,但是張氏到底心疼自己的佷女兒,卻不願真個與她在下人面前也是難看,話里話外說了一通,讓張綺玉自個應承不出門之後,就沒再多說什麼了,只在僕婦面前叮囑了要小心出入的人罷了。
這般一來,雖然張綺玉自個不出門,但是讓一個兩個的婆子丫鬟什麼的出門,略一磨蹭並不是不能的。這屋子里的丫鬟婆子,又是她早早就是一個個敲打過的,倒也不怕這些人說半個字的。且她早就是打發了人,屋子里除卻兩個貼身的大丫鬟,並盤嬤嬤外,再無旁人。因此,李馨一路走來,只有一個引路丫鬟銀兒,竟沒見著旁人。
李馨當下由不得一贊︰這張綺玉旁的不說,這治家管事的手腕兒,絕對不能輕忽的。又是會說話會打理人的,說來配了江文瀚,又是姑表親,並無不妥之處。只是張氏在兒子身上的心思太重,自大其中舉後,就終日盼著能得一個既富且貴的好兒媳婦,就是張綺玉這個自小疼愛的,也是倒退了一射之地。再說,江文瀚自個也不曾說半句表姐如何的話,這事兒自然一發得沒了響動。
只可惜這張綺玉,還以為這事兒的阻礙在自己。被那張氏因為江文瀚還未中舉而猶豫曖昧的話給蒙了過去,又不曾見過幾個男人,江文瀚又是舉止斯文言談溫和的讀書郎,那一顆芳心便系在他身上,再無動搖。及至現在,良人無心,姑母無意,倒映襯著她成了個笑話兒。怪道這一身花容月貌玉膚雪肌也減損了許多,眉眼兒里的憂憤哀愁,都能擰出汁液來了。
心里這麼想著,李馨面上只做溫和之色,一面與張綺玉微微一笑,頷首為禮,一面卻是輕聲笑道︰「玉娘,近來可好?不知道喚我前來,有什麼話兒要吩咐的?」
「倒是不敢吩咐。」張綺玉使了個眼色與金兒銀兒兩個丫鬟,見著她們知趣地退下去了,才是悉悉索索地推開被子就是要起身了。那盤嬤嬤見著心疼不已,忙就是幾步走到近前來攙扶著張綺玉,一面哎呦心肝肉地勸說,道︰「您可仔細些,這身子骨是自個的,竟還是保重些的好……」
「嬤嬤不要多勸我這些,旁人呢,那是不知道,或許只當我是笑話兒。但是你卻是知道的,我根本沒什麼病。不過一時心神迷了,真個當自己是千嬌萬寵的女兒家。」張綺玉自嘲地笑了笑,一雙眼楮卻是緊緊盯著李馨的,見著她不動亦是不說話,心底一陣放松又是一陣失望,腳下卻是不停歇,徑自穿著褻衣披著一件盤嬤嬤與的外衫走到李馨的面前,忽而屈膝一禮︰「從前,是我糊涂,百般欺凌了妹妹。原本我們都是孤女,我不思體諒,卻為著一個不值當的,將良心拋到腦後,只一意孤行。是我對不住妹妹。」
「這我當不起。」李馨也是吃驚,雖然估量不清張綺玉到底是什麼心思,但還是忙伸出雙手來攙扶,一面輕聲道︰「不過是情勢使然罷了,那時候我更糊涂。這會子說這個做什麼呢?」
「既是如此……」張綺玉站直了身子,挺直了背部,一雙眼楮卻還是盯著李馨不放,忽而笑著道︰「若是旁人,我自然要說得天花亂墜的,但是妹妹這樣的明白人,我也不說旁的一個字。只說一句話,妹妹可想與我聯手,也為自己爭一口氣?」
爭一口氣?如何爭一口氣?又是爭了什麼氣?與誰爭氣?這話說的不分明啊。
李馨眉梢一挑,唇角浮現出淡淡的笑容,眼底卻有些深意,輕聲道︰「玉娘這話說得,我竟有些無話可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