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亮八盞四角薄紗山水燈,擺上一乘香榧木棋盤,羅漢床兩端,白發對青絲,黑子戰白棋。
宗政宣宏端著碗金銀花露,邊下火邊作壁上觀。
他似乎真把寶貝孫子扔在了腦後,一門心思全在那無聲廝殺的黑白兩路上,全不顧什麼觀棋不語真君子,一時皺眉指點,一時恍然發笑,遭了小老頭劉成萬無數白眼也當看不見。
第一局足足下了一個時辰,至終了,黑與白擠得棋盤滿滿。
一數,凝寶輸了十子半。劉成萬得意地哈哈大笑,氣得宗政宣宏摔了青白薄玉碗,凝寶……卻是安心了。
雖然想不通老爺子這時候怎麼還有心思讓他們下棋、看他們下棋,但,危機似乎就這麼輕飄飄地飛走了,連絲痕跡都沒留下。
算算時間,樂平身上的瘙癢該是消了大半,而「長謝長清」乃是清腸胃排毒素的妙藥,對傷口愈合也有良效……要不,就等明兒藥效全褪了再坦白?
第二局下到一半,凝寶捏著棋子,偷瞄眼正盯著棋盤的宗政宣宏。老爺子瞧著精神好得不得了,眼臉下卻浮著些青黑,顯然這三天都沒睡過好覺。
不知怎麼地,她的嘴巴就有些不听使喚︰「爺爺,我想跟您說個事……」
「說什麼說!」宗政宣宏一瞪眼,把她的下文硬給瞪回肚里去,「有啥事,等你贏了再說!」
劉成萬接過全叔遞來的酒,笑道︰「是啊,小丫頭,有事就等我把你爺爺的十壇六十年梨花白都贏光了再說吧。」
眼看著兩老又要開吵,凝寶無奈地嘆了口氣,落子。
人自稱天下無敵,她則是總被七爺點著鼻子罵的臭棋簍子,就算她不一心二用,怎麼贏得了?難不成老爺子以為棋藝差過她的臭棋簍子多得很,還都能像他這樣恰巧讓她撞上……
「哈,你輸了,老酒鬼!」宗政宣宏拊掌大笑,「你就知道挖陷阱吞中間那幾粒顯眼的,下頭一片被人圈住了都不知道,活該!」
劉成萬驚愕地張大了嘴︰「這、這……什麼時候……」
分開黑白數一數,不多,一子半……真是凝寶贏了。
「僥幸……絕對是僥幸!」劉成萬半天憋出一句,剩的半碗酒卻已是被宗政宣宏搶去了。
「就給你說,你等著輸吧!」宗政宣宏將殘酒一飲而盡,高聲道︰「老全,封壇,全給我送回酒窖去,再讓人多打幾盆涼水來,就拿燙酒的那種銅盆裝——他連衣缽都輸給我家凝寶了,往後他再輸就讓他灌一肚子涼水回革薈!」
「再來!」劉成萬脹紅了臉,覷著凝寶冷笑,「這回我贏了也不要梨花白了,就照你爺爺的意思,你輸一次就喝一盆涼水——要怨就怨你爺爺心黑!」
不是吧……凝寶瞥眼婢女們端進來的那些個足有半臂寬的銅盆,汗如雨下︰「爺爺,我想先跟你說個事……」
「喝就喝!我們宗政家的人個個有擔當,絕不賴賬——是不是,凝寶?」
「啊……是,爺爺。」凝寶苦惱地抓抓頭。算了,要是輸了,就當是違規的懲罰,讓老爺子樂樂,總比惹他生氣強。
凝寶做好被涼水撐死的心理準備,接著開戰。沒想到……好吧,前言收回,或許她棋藝臭點,運氣似乎還不錯……她又贏了。
「不、可、能!!!」劉成萬咬牙。
他那酒糟鼻上冒了油光,紅通通亮晶晶,愈發顯眼,好似整張臉都只剩下那一個鼻子,逼得凝寶不知道該把視線落在哪里才合適。
「再來……你要攢著喝?」宗政宣宏調侃。
「攢著!」劉成萬把棋簍調換,「你白我黑,我先走!」
這情形似曾相識啊……凝寶瞅瞅幸災樂禍的宗政宣宏,抓抓耳朵,繼續。
一直戰斗到天明,凝寶終于認清了一個事實︰這世上的臭棋簍子其實是很多的,棋藝臭過她的超級臭棋簍子其實不止宗政宣宏一個……起碼,有劉成萬陪他。
「劉爺爺,不如我們休戰吧?」凝寶看看雙目無神的小老頭,又看看那一排滿當當的銅盆,很是不忍心。
劉成萬和宗政宣宏同時擺手︰「再來……」
凝寶嘆氣︰「讓七手?」
兩個老人家又是不約而同地應道︰「嗯……」
面對這位毅力無窮、不怕被涼水撐死的勇者……凝寶服了︰「我認輸,行嗎?」。
「不行!」宗政宣宏拍床板,「宗政家的人,只有戰死的,沒有認輸的!」
「就是!你不戰就認輸,可是瞧不起我?」劉成萬毫不慚愧,「多讓一手即可——再來!」
凝寶徹底被打敗了。忽然一股像是熟透了的桃子的香味鑽進鼻孔來,她頓覺滿心舒悅,于是揉揉熬紅了的眼楮,勉力打起精神再戰,直戰到昏昏沉沉,眼楮發直,腦子發木。
手指拈著棋子,她望著滿盤黑白,不知該落往何處。耳畔忽然听見有人拍了下手,凝寶驚得抬眼去看,恍惚中只見七爺擎著黑水木煙杠,坐在對面望著她笑。旁邊,流香素手執壺,正給他們斟茶。
他們怎麼會在這里?凝寶心中納罕,卻听流香柔聲笑道︰「怎地,回了豐樂又舍不得南斗了?」
凝寶一怔,腦子里掠過些光影,依稀是她趁夜逃離王府,長途跋涉回到坊中……她不由得重重皺眉,喃喃︰「我逃了?我真的就這麼回來了?」
「發什麼昏呢!」七爺掉轉煙杠在她額上一點,「我來問你,樂平不打緊吧?」
她老實作答︰「不打緊。癢過了,吐一吐,拉一拉,排出毒素更清爽。」
七爺又問︰「他惹你了?你這麼整他。」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嘆︰「誰叫他見我一次就弄我一身水,還出言譏諷,說我皮膚黑像大餅烙焦了?而且老爺子給了定金,捏住我痛腳,迫我多教一徒,卻始終不召那混球回來,我任務完不成,就算天賜良配近在咫尺……不過,七爺您是知道的,他是我徒兒,我又怎麼會害他?」
「啪!」
棋盤翻了,一顆白子跳起來打在凝寶鼻梁上。
凝寶疼得一哆嗦,眼前的一切忽然模糊起來。
只听得有人低聲說︰「行了,別拿東西撒氣了。這丫頭之前三番四次想跟你說事,怕不就是這件事了……你看,她分明听到你放狠話,卻不逃不躲,也不當著我的面借我的勢認了,著實難得。同我賭棋,她贏了不咄咄逼人要我兌現賭注,反而想自行認輸給我台階下,更加難得。要不是你疑心病重,不肯信她清醒時候說的話,又怕得罪了給她錦囊的人,我老頭子用得著那麼費勁?」
又有人冷哼一聲,道︰「就是因為難得,三天前我連夜找你過來,你看過樂平之後說不礙事,我才讓你費神幫我演這出戲。昨晚在水澄院,我才沒下令埋伏在院里的弓箭手當場射殺她。不然,你以為單憑那個錦囊,我就會手下留情?笑話!」
並非七爺與流香的聲音,卻不知他們是何時到這屋里來的。凝寶努力轉動眼珠去看,眼珠子卻似被釘住了,動也動不了。
「嘖嘖,知道你厲害,你算無遺策,你威風不減當年……不過話又說回來,你聘這丫頭來幫你教孫子,又不把事情給她說清楚,是不是太不厚道了?我記得連她算上,這已經是第十九個了吧?自己走的有九個,重傷臥床的有兩個,至今下落不明是四個,還有三個……你埋你家花園里了?」
「……她都快睡著了,你趕緊接著問,少說這些有的沒的。」
是夢麼?什麼射殺,什麼埋你家花園里了,都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亂七八糟……凝寶晃晃腦袋。
忽听有人擊掌一下,凝寶眼前的景象驀地清晰起來。七爺仍坐在對面,笑眯眯地看著她︰「凝寶啊,你那錦囊哪來的?」
凝寶詫異︰「我爹給的……七爺,您不是早都問過我了麼?」
七爺不答,再問︰「你爹叫什麼名字?」
她眼皮突地一跳,下意識地閉緊嘴巴,搖頭。
那種桃子的氣味又飄過來,軟軟的,香香的,一個勁兒往她鼻孔里鑽,濃得有點嗆人。
「你爹叫什麼名字?」七爺追問。
她不由自主地張嘴,那個名字就快月兌口而出了,她鼻孔里一癢——
「阿嚏!」
腦子一下子松月兌了,身體也輕松了,她揉揉鼻子,又大大地打了個呵欠,抬眼去看棋局——思維已是又跳回那一刻拈子將落之時。
沒瞧見棋盤,卻見黑子白子撒得到處是,她愣了一下,正想問怎麼回事,後頸忽地一麻,困意霎時包圍了她。
恍惚間,有人扶她躺下,往她腦袋下塞了枕頭,又給她蓋上了被子,還輕輕地拍著她的背,低聲道︰「好孩子,你累了,睡吧。」
像是宗政宣宏的聲音,卻溫柔得不似真的……估計也不會是真的吧。
凝寶翻個身,迷迷糊糊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