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風燈又亮起來了。璀璨的銀紅令夜空中的星光也失了色。
怎麼下的樹,怎麼將瑞明背上來的,凝寶全不記得了,唯獨留在後背上的溫度依舊清晰。
那種暖似乎能趕走心里的寒,令她有些恍惚。
明明很寂寞的,明明蟄伏在心底的黑暗除了爹娘誰也不能驅散的,但他來了,它們都突然跑掉了。
真是奇怪呢。凝寶咬著兔子腿暗暗地想。
瑞明沒有發現她的心不在焉,不住嘴地說著樂平鬧出的那些烏龍,笑得肚子痛。
「他一口咬定昨兒來的是狗,非說他見過狼,狼不會呼哧呼哧喘氣,是哼哧哼哧喘……」
「他還記著那姑婆鳥呢,一點都沒懷疑是你,還老說回去的時候多逮幾只,訓了來飛鳥傳物……」
「你听見我哥說什麼了不?明兒他要摘一堆更大的果子來,等山神大人您給他送頭老虎來呢……」
「你看你收的這徒弟,又好面子又不愛讀書,根本就是分不清東南西北嘛,還死撐。你信不?他明兒天不亮就會起來了,他要等著看太陽從哪邊出來。好定方向……」
終于察覺她沉默得離譜,瑞明收住話頭,不悅地扯她袖子︰「想什麼呢?你沒在听我說?」
凝寶怔怔地看著他,搖搖頭,又點點頭。瑞明促狹心起,屈指去彈她額頭。
只听「啪」地一聲脆響,兩個人都愣了。
「你、你怎麼不躲?」瑞明盯著自己的手指,不敢相信這是事實。
凝寶回過神來,干笑道︰「我額頭硬,再說你能有多大的勁兒啊……」
這話剛出口,她的下文還沒接上,瑞明便驀地陰沉了眼眸。
他猛然間翻身一下壓住她,雙手扣住她的手腕拉過頭頂,跨坐在她大腿上,將臉湊近去,鼻尖幾乎抵住她的鼻尖︰「現在呢,知道我有多大的勁兒了吧?」
凝寶反應過來,便覺臉轟地一下燙起來,用力掙扎,居然掙不開。他拿捏得很準,手腕被扣,上臂再有力也使不出,大腿被壓住,胡亂提蹬腿也沒用。
作為一個合格的馴教師,她應該高興,因為他掌握了對戰中另類的叫人束手無策的方法。可作為一個女人來說,她除了惱火就只有憤怒。
這是個極恥辱的姿勢。掙扎只是徒勞。唯有選擇接受。她憎恨這樣的強橫,一如憎恨當年軟弱的自己。
溫暖變成了灼熱,燒得她渾身都發疼,心中卻是冰冷,有什麼躁動著要月兌出桎梏,將她拉回那深沉的黑暗里去。
咬緊了牙,她直視瑞明的雙眼,冷道︰「放手,不要讓我說第二次。」
瑞明愣了一下,擰緊了眉頭,身體似乎起了什麼變化,莫名其妙就有種沖動要牢牢抓住她。
幾乎沒有遲疑,他猛地將唇朝她唇上狠狠壓下去。
她的唇很軟很暖,拒絕的意思卻很明顯。他不由自主要追過去、鎖住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壓制她。
她咬破了他的唇,疼得很,于是他便更加用力地回敬她。血腥味混在唇齒間,于舌尖漾開,那種沖動便成了渴望,從不曾有過的強烈。
她依舊不肯順服,他不敢松懈。輾轉碾壓,像是在發泄什麼,卻更像是恐慌。
事情已經月兌離控制了,他心里很清楚。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麼,他不願想。到底在恐懼什麼,為何會這般驚慌,似茫茫大海中漂過根浮木,不牢牢抓住,他就會徹底沉沒。
距離峰頂不遠,山風強勢至極,卡在枝椏間的火把燎焦了綠葉,卻終是逃不過熄滅的命運。
黑暗毫無預兆地降臨,他驀然放開她的手腕,緊緊抱住她,死死鎖住她的唇舌,用背脊承受她的憤怒。
她到底不敢下重手,卻也終究不能再以理智束縛住心中那頭怪獸,突然用力回抱他,笨拙地、瘋狂地追索著他的唇。
黑暗中,兩個人扭纏撕咬,像暴怒的獸,不死不休。
似乎過了很久,這個混雜著血腥味的吻才結束。似乎只是一瞬,那份熾熱的狂亂便消失無蹤。
她低低喘息著,腦子里亂成一團,手卻抱緊了他不肯放。
他埋首在她頸間,鎖牢懷中的溫暖,不知何時已淚濕雙頰。
「怎麼辦?」他低低地問,迷惘和恐懼勒得他快要不能呼吸。「怎麼辦?如果事情真的不是我想的那樣,如果是我將禍亂引進了王府……我該怎麼辦?」
凝寶不語,松開手,輕輕撫著他的背。他壓抑的哭聲讓她的心很亂,剛剛經歷過那樣的狂亂,她已無法冷靜思考。
她為什麼不用內力震斷他的手,她為什麼放任自己去回應,她為什麼會想要永遠留住這溫暖……
僅僅因為他是同伴?
沒有答案,誰也無法給出答案。
事情,似乎徹底亂套了。
……
瑞明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
懷中依稀殘留著她帶來的溫暖,耳畔似乎還回蕩著她輕聲吟唱的歌謠,古怪的調子,听不懂的感嘆……她卻已是不見了。
火堆就在不遠處熊熊燃燒,烏黑的小鐵鍋里咕嘟咕嘟作響,玉米的清香隨著乳白的水汽飄出來,樂平正坐在旁邊讀書讀得滿頭大汗。
瑞明坐起來,怔怔地望著遠處那棵參天大樹,不知昨夜是夢,抑或此刻才是。
「醒了?」樂平丟下書,從柴垛上拿下濕手巾送到他面前,視線卻刻意地錯開去,「擦把臉吧。」
兄弟二人默默地吃過早飯。樂平收拾好東西,笑道︰「你不知道,這兒的山神實在太靈驗了。我昨晚在夢里跟他說我想喝玉米粥,今兒一起來,就當真有包干玉米粒兒在我身後,我一翻身,硌得我啊……」
瑞明下意識地又望向那棵樹。銀紅的微光、黑暗中的廝纏、那個像只被驚嚇到的兔子般從樹上探出頭來望著他的女子,似乎都隨著太陽升起而消散無蹤。
路上,樂平一直沉默,瑞明也不想說話。下山很快,中途沒有休息。到碧仙峰下時,太陽只往西稍稍偏了一點。
瑞明還要繼續往前走,樂平卻一把拉住他︰「休息一下,我去找水摘果子。」又笑著補充︰「我試試看能不能逮到兔子,讓山神給咱們送頭野豬烤來吃。」
看得出他是在故作輕松,瑞明心里有鬼,總不自覺要懷疑他是不是已經知道了昨晚的事,也不阻攔,只道︰「那我去砍些柴火。」
他剛轉過身,就听樂平低聲道︰「以前是我錯怪了你,我做了那麼多糊涂事……對不起。」
瑞明一愣,回頭去看,樂平已低著頭匆匆走遠。
奇怪的家伙……瑞明想笑,卻笑不出來。望著樂平的背影,他想起的卻是黑暗里那個女子在他耳邊的低語︰「有些過失無法彌補,有些傷口卻可以愈合。掙扎在痛苦里的人,世上不止你一個……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若你覺著自己可憐,那就該好好想想是不是做過什麼可恨之事……是否可以挽回,全在你一念之間,我會幫你,但決定只能你來做。」
瑞明使勁抹抹臉,拿起柴刀和繩索走向和樂平相反的方向。昨夜他似乎說了很多話,流了很多淚,甚至不能告訴吳媽**事,他也說給她听了。
他的痛苦、他的掙扎、他的怨恨、他的疑惑……許是因著那時的黑暗掩蓋了彼此的神情,他沖動地將一切傾吐,惶惑不安,要尋一個答案。
她只是沉默地聆听,輕撫著他的脊背,溫柔得叫他愈發不舍那溫暖。直到他將所有困擾都說出,她才發出聲低低的嘆息,說了那番話。
當時覺得難以接受,現在他卻有些明白了。時隔五年多,仍被那陰影糾纏著的,樂平也是吧。
隨意挑了棵碗口粗的枯樹,瑞明心不在焉地揮刀。力道不足。柴刀卡在切口里,進不得,退不出。他心煩起來,抬腿一踹——
枯樹應聲而斷,褐黃的樹枝掃過他的鞋面,他嚇了一跳。
紛亂的思緒驀地收回來,他看看自己的腿,又看看樹的斷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許久,他忽然發笑,反過刀背來敲了一下掩在長褲下的腿箍,喃喃自語︰「原來你說的是這個意思……」
他記得那時候她笑得自信又驕傲,戲弄似的一拍他的肩膀,說︰「任何事都有正反兩面,現在你覺得是拖累的,或許哪一天就會成為你的助力。變強不能解決所有問題,但變強可以讓你有能力保護自己,保護你想要保護的東西……你要相信,沒用的事我是不會做的。」
突然很想見她,很想。
瑞明丟下刀,一棵樹一棵樹地找。她不放心他們,應該就在附近。
樹上沒有,那就翻草叢,那個女人最喜歡偷听,說不定正等待機會拿野果子砸他腦袋。
「阿寶?」他找了一遍沒找著,忍不住試探地輕聲喚她。
她不出來,他便使詐︰「阿寶,出來吧,我都看見你的衣服了。」
沒動靜,再找。她倔得很,非要抓住了才肯認……說起來,她被逮到的樣子真是可愛得緊,臉紅紅好似抹了胭脂,讓人忍不住想要咬一口。
咬……瑞明輕輕模了下嘴角的傷,不由得想笑。
她的牙原來是那麼厲害的,她的唇原來是那麼柔軟的,一想,心就微微地顫,迫不及待想要見到她。
可,找了很久,他都快走到溪澗邊了,他都能看見樂平猴子一樣趴在樹上摘野山梨了,還是沒能找到她。
到底去了哪里呢?瑞明不甘心地走回斷樹旁,環顧周遭濃艷的綠,一時有些茫然。
傍晚,在碧仙峰中段竟尋到處溫泉,樂平開心得不得了,就在附近扎營,生火煮著玉米粥,把他千辛萬苦逮回來的幾條小魚剁碎了往鍋里一扔,拉著瑞明要去洗澡。
「是溫泉誒,比府里燒水灌池那種舒服多了。」樂平不理瑞明厭惡的神情,搓得耳朵後面的老泥簌簌地落,「前幾天在小溪里洗,你不是嫌冷嗎?這回剛好,你想泡一晚上都行啊。」
「我不去,我看火。」瑞明坐到火堆邊,皺眉道︰「你要搓站遠點搓,掉進粥里怎麼辦?存心不讓我吃麼?」
樂平訕笑著撓頭,往後退了幾步,卻仍是不放棄︰「走吧走吧,你不想泡也得洗洗吧。這都多少天沒洗了,你身上都有酸味兒了。要是師父在,鐵定要說你懶,直接把你扛過去扔水里。」
「酸味兒?」瑞明一愣,顯然自動忽略了樂平的後一句。
揪起衣襟使勁嗅嗅,果然有味道了,他當即變了臉色,拿了包袱和彎刀,急虎虎沖向那煙霧繚繞之處。
現在找不到她,等她點亮了風燈,還怕抓不到她麼?
他有很多話想跟她說,譬如今天一整天他都在想她,譬如他已經決定了,跟樂平攤牌,好好商量個解決的辦法……那種時候,怎麼可以讓她聞見他身上有怪味呢?
鎖龍箍沉得很,溫泉的水也不淺,兄弟兩個只能站在池邊拿竹筒打出水來洗。
足足洗了半個時辰,身上再也搓不出泥兒來,兩兄弟才罷了手。到穿衣服的時候,樂平糾結了︰「我們是洗干淨了,可衣服沒洗,我們一穿,不又臭了嗎?」。
瑞明當機立斷︰「穿了衣服下去泡半個時辰,然後回去把衣服烤干。」
樂平大覺有理,立馬響應。兩個穿上衣服,小心翼翼地下水去,扒著岸邊的石頭「洗」衣服。
泡了一會兒,樂平就開始朝後踢水,邊踢邊道︰「你還不會鳧水吧?我教你!」
瑞明甚是鄙夷︰「水里有石頭讓你扒麼?」
樂平干笑道︰「我這不是戴著臂環嗎?萬一松了手就沉下去,你一個人也拉不動我吧?」
他一面說一面大力踢腿,水花四濺,弄得瑞明眼楮都睜不開。
瑞明正要騰出只手去打他,他卻突然停住了動作,把頭扭到一邊,低聲道︰「這樣不是很開心麼?以後別再一個人哭了……我是你哥。」
瑞明愣住,半晌,將臉藏進臂彎里,輕聲道︰「嗯。」
樂平登時又高興起來,伸手重重地揉揉他的腦袋,順口調笑道︰「你說師父會不會就在附近?所謂肌膚不可為外人見……要我倆都被她看光了,你說誰娶她比較好?」
瑞明差點被他按進水里去,抬手照他後背就是一巴掌,打完了還沒好聲氣給他︰「嘁,不懂裝懂。那句話說的是女人,你一大男人還怕誰看啊?再說了,要照你那種說法,該是問阿寶是不是要把我們兩個都娶回去……啊呸,什麼亂七八糟!看你胡說八道,把我都弄糊涂了!」
樂平大笑︰「管他是什麼意思,反正你也不喜歡師父,不如我就娶了她做小,替你排憂解難吧。」
他本是無心笑語,瑞明卻把臉一沉,又是一巴掌落在他的光脊背上,比先前重了不知多少倍︰「什麼叫排憂解難?我哪里憂了哪里難了?做小……就是你想娶她做正室,她還未必肯嫁呢!」
不等樂平反應,瑞明便氣呼呼地爬上岸去,頭也不回地走掉。樂平撓撓頭,低笑一聲,把臉埋進水里,須臾,抬頭望著遠處的火光,眉宇間蕩起絲憂色。
阿寶麼……弟弟他怕是認真了呢。
難怪師父天不亮就把他拍醒,要他跟弟弟好好相處,多給弟弟說些門當戶對的事……
師父似乎無親無故,又是從豐樂那種鄉下地方來的。就算弟弟認真了,爺爺會同意麼?
唉,前途堪憂啊。
……
這頓晚飯,樂平吃得很辛苦。
勁裝掛在火堆旁的架子上烤著,一邊一道,跟倆屏風似的,樂平穿著濕噠噠的褻衣坐在這邊,瑞明就坐到另一邊去,總不肯跟他打照面。
可,隔了火堆和「屏風」,他還是能清晰感覺到瑞明的怒氣,連喝粥都不敢大聲。
等勁裝干了,把褻衣換到架子上烤著,樂平忍不住干咳一聲,照著凝寶的囑咐,用種漫不經心的口氣說些南斗城里的事。
譬如某某某年前不听家里人的話,硬娶了個沒權沒勢的姑娘回去,結果正室容不得,生生給折磨得投了井;譬如某某某在去年七月的燈會上跟個姑娘一見鐘情,私定終身,結果家里竭力反對,那姑娘肚子大了也不肯松口給迎進門,弄得那姑娘羞憤自盡,到底還是應不了生死相依的誓言……
瑞明先前還沒說什麼,到後來突然起身走到他那邊,一腳踢翻了衣服架子,冷笑道︰「昨兒你又是裝睡,對不對?你看見我親她了,是不是?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你不用再花心思浪費口水。實話告訴你,我要定了她!」
樂平剛被「我親她了」「我要定了她」幾個字砸得暈頭轉向,瑞明緊接著又丟出一記更狠的︰「從小到大我就知道我不能跟你爭,你做什麼都好做什麼都對,府里所有的人都得圍著你轉哄你開心。爺爺、爹、娘……你搶走的東西還不夠多麼?可是,宗政樂平,你給我听清楚了,我是不能爭,不是爭不過你。別的我可以不要,可是她……我不管她是什麼出身什麼家世,她都是我的。你想跟我爭,做夢!」
樂平正要分辨,不遠處的樹後卻傳來一聲嬌滴滴的輕笑,旋即便見個女子娉娉婷婷地走出來,二十來歲的模樣,粉面檀口,雲髻妖嬈,大紅石榴裙上墜了一溜小金鈴,每走一步,那鈴聲便挑得人心弦一顫。
「這位小公子瞧著俊得很,說起話來卻叫奴家好生听不慣。」那女子笑吟吟地走近前來,眼兒一眯,不知幾多嫵媚,聲音甜糯糯,語氣卻冷得很,「奴家來問你,你把女人當成了什麼?說什麼要定了呀爭呀,還一口一個我的……呵,也不知到頭來誰會是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