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寶準備好了答案。那個少年卻從她的夢里徹底絕跡了。
曾經在絕望的夜里向她伸出援手,又在不久之後將她推進更黑暗的深淵里的人啊,她該是永遠地擺月兌他的糾纏了吧?
傍晚,流香心事重重地走進小院的時候,迎接她的是凝寶異常溫柔的笑臉。
流香未及開口,凝寶已挽著她的胳膊拉她進屋去,語氣平靜,有種如釋重負的味道︰「流香姐,我有事要同你說。」
瑞明瞅瞅凝寶,爽快地騰地方︰「我去燒水沏茶。」很好奇她會對流香說什麼,如果是過往,該是比跟他說的更詳細。但不知為何,心里有種不好的預感,情願知道得晚一些,也不想打破現如今這種難得的寧靜安逸。
關上門,凝寶拉流香坐下,沉吟片刻,低聲道︰「流香姐,以前你和七爺問過我,誰給我服了百鳶散,把好端端一張臉弄成現在這個模樣。為什麼我不肯吃你給我的解藥。也不肯接京都附近的單……你們對我很好,我不想騙你們,所以沒有回答。現在,我覺得沒有必要再瞞你們了。」
流香瞥她一眼,又飛快地將視線移開,目光閃爍,語意不明︰「我們知道你是凝寶就足夠了,其余的事,你不想說便不用為難自己。」
听見瑞明敲門,流香急急忙忙去開,不接托盤,倒把瑞明給拉了進來︰「坐下吧,我有事要你倆幫忙。」
一絲驚愕從凝寶眼底劃過,轉瞬即逝,她自嘲地扯扯嘴角︰「說說看,流香姐。」
流香遲疑了一下,輕聲道︰「按理,我不該把你們卷進來。但臨時出了點紕漏……七爺那邊,到時候我自會同他解釋,只是當下……」
凝寶瞥眼神色淡然的瑞明,微微皺了下眉,卻並不問他到底知道了多少,只覷著流香,笑笑地道︰「流香姐,有什麼就直說吧,只要不違背坊規,能幫的我們自然會盡力。」
流香于私事上不拘小節。公事上則向來謹慎。這一回卻不僅貿貿然求援,牽扯到她的馴教對象,看情形,也多少跟瑞明說過來此的目的,未免過于草率。若是流香的私事,她一定毫不猶豫地應允。可要是涉及到流香的任務……
流香似看穿了她的心思,低道︰「事態緊急,七爺若知曉,定然也會做出跟我同樣的決定。」
流香是七爺的左右手,最得七爺信任。她這麼一說,凝寶也不好再多話,只得定定神,道︰「需要我們做什麼?」
流香道︰「三天後就是祈火教的朔夜祭,我听秦難說,五娘子再渾也不敢缺席。屆時她若不出現,金覽那老賊必會起疑心。一時半會兒我又找不到人代替她,而且……嘖,我讓小包易容做金覽老賊的獨生兒子金順澤,今次的主祭卻偏偏挑中了他來執刀。凝寶你也曉得小包畏高,到時候要他在十丈高台上念禱辭,不要了他的命才怪……」
小包也來了?這任務到底是……凝寶一愣︰「你的意思是我扮五娘子。瑞明替小包扮金順澤?」五娘子被她無意中壓死了,說起來,這麻煩倒是她引來的。由她來扮五娘子解燃眉之急也無可厚非,但要瑞明執刀上十丈高台……
「沒問題。」瑞明笑起來,「再高十丈我也不怕——流香姐,去了就能見到我哥嗎?」。
凝寶還沒回過神來,流香已笑起來︰「當然,他就是祭品之一。」又道︰「小包已在谷外等候,待我替你易容過,咱們就可以走了。金覽老賊要三天後的午時才會出關,白天不好說,晚上讓你哥跟你見面是一定沒問題……」
「不,流香姐。」凝寶突然道︰「瑞明扮五娘子,我來扮金順澤。身高性別什麼的,小包應該有辦法的吧?」
瑞明愣了一下,皺眉道︰「你說什麼呢?為什麼……」
「就這麼定了。」凝寶沉下臉來,「流香姐,你讓小包過來吧。」
流香斜她一眼,當真起身出去了。瑞明急得追出去,院中哪還有流香的影子?
風將斷續的言語送到他耳邊,依稀辨得出是流香的聲音︰「……簡直胡鬧……寵得沒邊了……」
瑞明愣住。他望著那茫茫夜色發了會兒呆,這才慢吞吞地轉身進去,拿過凝寶手里的空杯,續了熱茶又遞給她,輕道︰「你自己小心點。」
「嗯。」凝寶抬眼望著他,一笑粲然︰「你也是。」
……
流香有備而來,小包的易容技巧又相當高明,半個時辰後,肥嘟嘟一笑不知幾多猥瑣的五娘子和個面如冠玉身材瘦削的年輕男子相繼走出屋子。哪里還尋得到瑞明和凝寶的影子?
「瞧,疊模疊樣,半點不差。誰要敢說這不是五娘子和金順澤,我把腦袋給他當球踢都行。」小包眯著眼楮得意地笑。
流香卻是一副無奈的神氣︰「好了,這回你滿意了吧,凝寶?」
凝寶模模「喉結」,聲音已是變得渾厚低沉︰「只要洗臉不會把皮洗皺了就行……對了,小包,你確定沒人看得出來這鞋底加厚太多了麼?」
「放心吧,這皮我浸水試過了,除非你跳到燙水里去泡兩個時辰,不然絕對不會有問題。至于鞋子麼,金覽的義子是男色都不近的。憑你主祭的身份,也不會人敢掀你衣擺看你鞋底高低的。」
小包抹抹眼角笑出來的淚,讓凝寶走兩圈給他看看。瞧她方步踱得有款有型的,不由大笑︰「我說凝寶啊,你真個兒是投錯胎了。要不往後你賺的錢分我一半,我給你做多幾張皮換著用,包你不出十日就能討個媳婦兒回來。」
凝寶白他一眼,冷哼道︰「不如我把錢全給你,你給你自己做幾張女人皮,到時候咱倆湊合著過,也好過肥水流去外人的田里。」
小包吐吐舌頭。不敢打趣她了。扭頭見瑞明弓著腰走得吃力,又笑道︰「小子誒,五娘子那身肉起碼兩百斤,我只給你絮了三十斤棉花二十斤水袋,你該偷笑了。」
從言行舉止到生活習慣,指點了凝寶和瑞明足足一個時辰,又考校了他們半個時辰,小包才斂了笑色︰「流香姐,時候不早了,‘金順澤’回去晚了會惹人起疑的。對了,剛才出洞的時候。司文遞條子給我,說是左護法已經被他塞千蛛洞里了……我扮左護法?」
「也好。」流香點點頭,「那你明兒早上再回來,不要忘了我交代你的事。」
小包應了,送他們到那日流香說是通往嵐都國的密道那兒,看七喜八喜要跟著往里鑽,不禁急了︰「凝寶,你要把這兩只熊也帶去?金順澤可沒你那馴獸的本事啊。」
凝寶也覺頭大,柔聲安撫不管用,只得板起臉來呵斥。七喜八喜只當做沒听見,罵急了就來抱大腿,死活不肯跟凝寶分開。
流香看看天色不早,惱起來就要用藥,瑞明卻道︰「它們願跟就跟唄。祈火教不是最喜歡拿征兆說事了麼?說不定他們還覺得這是熒惑的神力使得百獸也歸順了呢。」
听著尖細的女子聲音從自己嘴里跑出來,弄得他自己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若不是想要快點見到樂平,他早是忍不住要把從頭套至腳踝的這層皮撕了去。
鬼曉得小包從哪里學得這種手藝,竟能將男女改易,連聲音都變了去……唉,要扮一個自己無比痛恨的人,真是不容易啊。
黑暗中他悄悄握住「凝寶」的手,像是這樣就能給自己多添點勇氣。沒想到流香突然怒道︰「說話就說話,你拉我手做什麼?你再跟你那哥哥一樣混蛋,我一把歸溟送你上西天見佛祖去!」
瑞明大窘,慌忙放開手。不想用五娘子那惡人的聲音說話,他只得閉緊嘴巴退開些,心里卻納悶起來︰罵他就罵他,怎麼莫名其妙扯到樂平身上去了?難道樂平對她做了什麼混蛋的事麼?
幸而流香沒心情揪著這過失不放,吩咐小包回院里去,讓凝寶招呼兩只黑熊跟去,自己則挽著她的胳膊引路。
路上,流香有些不放心,叮囑凝寶道︰「金順澤那人不愛說話,旁人同他見禮,他只是點點頭就過去了。就算對金覽,他也是愛答不理的,金覽說十句,他也未必會答一個字……等進到荒火村。甭管誰同你搭訕,你冷著臉別理睬就對了。」
須臾,又湊到她耳畔低道︰「我知你光看步態行止也能辨出誰是誰來。這一回事關重大,坊里的人差不多全來了。你就算知道是坊里的人也別輕易開口,免得惹來麻煩,明白嗎?」。
凝寶淡淡一瞥她,揮袖擋開她的臉,並不答言,只眨了眨眼楮。
流香一怔,旋即笑道︰「對了,這個樣子就對了。金順澤素來不喜與人親近,有人離他太近他便不高興,更不要說附耳私語什麼的……」
流香只顧著自己說,卻沒留意到凝寶微微蹙起的眉頭。
凝寶的疑惑和不悅源于那條所謂的通往嵐都國的「密道」。流香所說的關于祈火教的事該是真的,事態緊急需要她和瑞明援手也不假,但在此之前,流香為什麼要對她那樣說?是玩笑?抑或是試探?流香是不喜歡知道太多別人的秘密,還是早在很久以前,七爺就已經猜到了她的真正身份?
流香終于發現了她的異樣,驀地止住話頭,狐疑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又扭頭對瑞明說道︰「五娘子,若你回到村中還是對少主人不敬,敢與少主人並肩而行,祭典之前你怕是逃不過教主的碎骨大刑。」
瑞明嚇了一跳,忙退後兩步,低頭應了聲是。
行至半路,流香見凝寶神色仍是不對,便拽住她,輕道問道︰「怎麼了?我說錯什麼了麼?」
凝寶瞅瞅她,答得很直接︰「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騙我說那條暗道是通往嵐都國的……流香姐,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七爺的意思?」
流香一愣,不及開口,便听凝寶又道︰「六年前我求過七爺一件事,當時流香姐你也在旁邊。‘關于我的過往,我希望當你們知道的時候是由我親口告訴你們的,而不是你們從別人口中得知的’……你和七爺一同允下的,你還記得嗎,流香姐?」
流香登時明白過來她為什麼不高興了,心里暗罵自己魯莽,又不知如何跟她解釋。沉默片刻,低聲道︰「等了結了眼下這件事,我在回豐樂之前一定會給你一個交待……我們到那時候再細說,成麼?」
凝寶定定看了她數秒,仍是未露笑色︰「成。」
流香知她心里有了疙瘩,一時半會兒很難消除,不禁暗暗懊悔。時不時給她和瑞明說些祈火教里的規矩,想逗她開口,她卻始終不發一語。
流香無法。遠遠見得黑暗里有幾點火光在搖動,她曉得是出洞來接她們的祈火教徒,忙扯住凝寶的袖子,半是寬慰半是擔心地道︰「凝寶,委屈你忍幾天,萬事多加小心,留神金覽那老賊。等三日後大軍到了,我們便可以撤了。」
凝寶一怔,將欲向前行的流香攔下來,皺眉道︰「什麼大軍?你在說什麼?」相思燻教坊接單都為馴教,七爺連地方官都不肯結交,怎會跟大軍扯上關系?
流香愣了︰「那小子沒跟你說麼?」
她扭頭瞅瞅被身上重物墜得氣喘吁吁的瑞明,看他苦著臉搖頭,只得把凝寶拉到一旁,低聲道︰「是筆大單子,雖不是馴教,但也是造福積德的好事……配合黑將軍鏟除祈火教,捉拿金覽老賊歸案。」
黑……黑將軍?!凝寶心底陡地一震,不由得變了臉色︰「這是怎麼說的?誰下的單?七爺什麼時候連捕快的事也要我們做了?」
流香心道不妙,卻硬著頭皮伸出五個指頭︰「下單的是誰,我不能說,不過,酬勞是這個數。」
凝寶橫她一眼,強壓下心中的驚駭與不快,皺眉道︰「五千兩?」
似乎有點作用啊。流香暗暗松了口氣,晃晃手指,笑道︰「再猜。」
「五萬兩?」
「繼續。」
「五十萬兩?!」凝寶的眼楮珠子差點掉出來,腦子也幾乎停擺了。
流香嘻嘻一笑,湊到她耳邊說了句更給力的話︰「不是白銀,是黃金……七爺說了,事成之後,每人淨得一萬兩。」
一萬兩黃金……那不就是八萬兩白銀!?凝寶腿一軟,險些坐到地上去。
這數字太震撼了,她再干個七八年也不一定能拿到這麼多錢啊。有了這筆錢,她就可以買所宅院開個鋪子,雇行商幫她打听爹娘的消息。等找到了爹和娘,他們不願離開故土,便尋處清淨地,一家人好好過日子……
凝寶不自覺地攥緊了拳頭,心怦怦亂跳。一時之間,似有兩個人同時在她腦子里說話,一個勸她不要去,免得被黑將軍識破,一個卻道賭一把,若是成功,即便漂泊異鄉,她也可盡孝道……
她正在猶豫不知如何是好,流香又道︰「別擔心,黑將軍並不知道七爺派出的是哪些人。我已經部署好了,到時候高台降下,以你揮刀為號,薛長子他們發動台下機關,充當祭品的八個人便會掉進密道中。我們隨即撤走,剩下的事就由黑將軍來處理……凝寶,你流香姐我以人頭擔保,絕不會讓你和那兩個小子有事的。」
凝寶重重闔眼,許久,方狠狠一咬牙︰「好。」
不多時,晃動的火光便到了跟前。四個長相清秀的勁裝少女提著燈籠在前,六個年輕力壯的男子扛著兩乘山轎尾隨其後,見了凝寶和流香,齊齊垂首微微躬身行禮︰「少主人,右護法。」
凝寶滿心念著那一萬兩黃金,人長得啥模樣也無心去看,坐上山轎,扭頭瞥眼扮作五娘子的瑞明,忽然發現七喜和八喜不見了,心中詫異,卻不好詢問。
流香丟個眼色給凝寶,也坐上山轎去,回頭沖瑞明微微一笑︰「五娘子,莫說我不給你機會,這兩**便好好在地牢里反省反省,想想怎麼跟教主解釋你擅自帶走祭品的事吧。」
她話音方落,兩側山林里便忽然沖出來七八個彪形大漢,不由分說將瑞明按倒。
瑞明大吃一驚,條件反射地要反抗,卻听流香笑道︰「你听話一些,在地牢里或許還能飽飽眼福。若是你覺著這麼跟我回去領罪沒面子,不妨試試——對以下犯上者,刑堂堂主主可不會像我這般心慈手軟。」
瑞明心頭一動,放棄掙扎。那幾人將他綁上,押著跟在山轎後朝銘罔峰方向行去。
動手的人里有個虯髯大漢,走著走著就加快步伐追到凝寶坐的山轎旁,笑容像是擠出來般生硬︰「少主人頻頻回首,臉色又不大好,可是那肥婢子得罪了您?要不要屬下……」
他邊說邊將右手在頸間比劃了一下。凝寶暗暗一驚,幸而還記得流香的交代,便沉下臉來斜他一眼,又將頭扭到一邊去,心中暗道這人的聲音與相貌怎地這般熟悉。
那男人討了個沒趣,臉色微變,似要發作,見流香朝這邊看過來,卻又低頭匆匆退到後面去。
一行人沿著小道而行,速度驚人,顯是走慣了山路,縱是夜晚也不能對他們構成阻礙。尋常從金鑒峰到銘罔峰要兩天的時間,他們卻在一個時辰後便到達了目的地。
凝寶冷靜下來,在進入荒火洞前,她借下轎時的空當將那幾人仔細打量一回。視線落在那個虯髯大漢鼻右側的那顆紅痣上的時候,她腦子嗡地一下,空白一片。
押解瑞明的那八個大漢里有五人都是通緝榜上霍霍有名的人物。而先前向她獻殷勤的那個男人,那是通緝賞金排行第二的「北宣夜鬼」封鎮一。
但,如果她沒看錯,如果他將那一臉虯髯刮去,那麼十五年前,正是這個男人握著她的手,一次又一次將雪嶺刀送入那些無力反抗者的胸膛。只是那時候,他還不叫封鎮一,他叫……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