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映亮了石壁。沒有人說話,腳步聲緩且輕,呼吸聲也听得分明。洞中的分岔口很多,轉來轉去,前方永遠被黑暗籠罩著,這條路不知延向何處,似無盡頭般漫長。
步行許久,忽見大石擋路,凝寶停步,靜靜等候。流香揮揮手,那虯髯大漢封鎮一便上前來,在大石左上方用力拍了幾下。
卻原來這巨石看似無縫可尋,左上方巴掌大的地方正是薄弱處,後頭已掏空了。封鎮一拍畢,石後便也傳來兩下敲擊之聲,但听「軋軋」悶響,那巨石竟朝後退去,兩側與石壁間現出三四尺寬的縫隙供人通過。
封鎮一像是忘了先前踫壁的事,又沖凝寶擠出點笑,伸出的手朝向左方的通道︰「少主人,請。」
凝寶手在闊袖下暗暗攥成了拳。她不敢看他的臉。只怕按捺不住心中驟生的殺意。
為什麼這個人會改了名姓成了盜匪?明明那時候爺爺很看重他,常以金銀玉器賞賜他,他連奉命帶她去「練手」的時候,手腕上脖頸間的瑪瑙串金串絲環都舍不得除下,晃得她頭也昏來眼也花,而今怎麼……
「少主人,當心石頭。」
一只手驀地伸過來,虛虛擋在凝寶的頭頂上。凝寶下意識要出手,卻听流香沉聲斥道︰「放肆!少主人的頭也是你踫得的麼?」
凝寶心神一凜,扭頭冷冷一瞟訕訕縮回手去的封鎮一,擺擺手示意流香不要追究,跟著掌燈引路的兩名清秀少女朝前去。
還是跟以前一樣啊,他。急虎虎地討好,踫一鼻子灰,完了轉頭還是會做同樣的事情……
她記得,那時候他總是小心翼翼地請求她坐在他的肩膀上,笑眯眯地帶著她在那迷宮也似的府里到處逛,仿佛這樣便是莫大的榮耀了。
她記得,有一次她遷怒于他,把手上的鮮血全抹到他臉上,他卻卑微討好地笑著對她說︰「等大小姐做了家主,親手將您的姓氏刻在屬下的額頭上,屬下的妻兒便再不用被人瞧不起啦。」
她記得……
令人惡心的順從!令人惡心的卑微!她以為在夢里將雪嶺刀刺進他的胸膛,就不用再見到他那令人惡心到極點的笑臉了,沒想到……
「少主人,留神腳下。」
流香的聲音適時響起,凝寶渾身一顫。如夢方醒。前面,兩個引路的少女已停住了腳步,瞪圓了眼楮望著她,神情驚愕。
凝寶定定神,冷冷掃視她們。她們驚得急急低下頭去,讓出路來。
出口處,巨大的木柱構築成個架子,八根小臂粗細的繩索從架上垂落,下端拴著四四方方一塊厚木板,木板周圍豎了扶欄。
兩個掌燈的少女緊隨著她和流香走上去,「 」的輕微聲響中,木板開始下沉,凝寶回頭看了眼扮作五娘子的瑞明,心頭一緊,突然跳上石台邊沿,抬手指了指他,又指了指封鎮一。
封鎮一眼楮一亮,搶在流香制止前抓著瑞明的胳膊把他拖過來,低聲問道︰「少主人是要屬下帶五娘子同乘麼?」
凝寶輕輕點了下頭,封鎮一立時激動地笑起來,連聲說「謝少主人恩典」。生怕她反悔一般,抓著瑞明跳上木板,又殷勤地伸手道︰「少主人,讓屬下扶你吧。」
凝寶皺眉避開他的手,他一愣,又笑著退開些︰「是屬下魯莽了,少主人莫怪。」
木板回升至與石台齊平,凝寶走上去,面無表情地負手望著底下星星點點的燈火,不肯與流香的視線相對。
流香暗暗惱火卻發作不得,氣哼哼地別過臉去,封鎮一搭訕也不理。
瑞明心中詫異,不住偷眼看凝寶,被封鎮一發現了,低罵一聲「不要臉的肥婢」,幾乎把他右肩都給捏月兌臼了。
木板穩穩當當地降下去四五丈,停下時恰填滿了一處紅漆雕花走廊上的大洞。掌燈的少女打開木板上的護欄,引著他們朝右行去。
這走廊是傍山建的,曲折回旋,像蛇一樣盤在石壁上。頂上飛檐隔五尺便懸有一盞淡紅三角薄紗燈,到二層分岔,一條筆直延伸向兩道敞開的白玉門處,一條則盤旋往下直達洞底。
所謂的荒火村,是由數百個小洞穴組成,由向下的走廊連通。每個洞口都掛了木牌,好似普通民宅門口的門牌,上頭寫著姓氏,有的還在旁邊用金粉寫了頭餃。
約模已是子時,洞穴里的住戶許都已睡下。凝寶略略一瞥便收回了視線。隨著那兩個掌燈少女朝敞開的大門走去。
里頭出人意料的寬敞華麗,地上鋪著暗紅絨毯,頂上鎏金彩繪的不知是哪路神佛,多手多腳很是怪異。兩邊石壁打磨得十分光滑,幾乎能照見人影。
正對大門的石壁上,十二扇朱漆大門一字排開,凝寶正疑惑,卻見那兩個少女推開其中兩扇門,輕聲問道︰「少主人可要歇息了?」
凝寶扭頭看看,抬山轎的人並未跟來,封鎮一抓著瑞明的胳膊站在白玉門外,流香板著臉也站在那兒不動,那意思似乎要等她進去了才能走。
凝寶瞟眼流香,又瞅瞅被堵住了嘴的瑞明,想了想,轉身正要跟著那兩個少女進去。忽然听見封鎮一問道︰「少主人,把這肥婢子扔進地牢麼?」
流香先前當著眾人面已下了命令,他此時多次一問,討好之意明顯。流香柳眉倒豎,就要呵斥,凝寶突然回過頭來,指指他又指指瑞明,示意他們跟進來。
流香急得差點跳起來。封鎮一卻已眼楮亮亮地拖著瑞明跟進去了。
這丫頭今兒是怎麼了?交代過不要有出格的舉動,她卻三番五次做出這種事來……流香看著朱漆大門緩緩合攏,沒命令又不好跟進去,只得站在門外恨恨咬牙。
瑞明也不知凝寶在想什麼。听流香的口氣,進了地牢就能見到樂平了,凝寶現在莫名其妙地來這麼一出,就算不怕被人識破,沒有流香幫忙,他怎麼去找樂平?何況這封鎮一像是跟五娘子有舊怨,明里暗里使絆子,一副巴不得凝寶發話立馬弄死他的樣兒。流香不在……
「少主人,屬下真的可以進去嗎?」。封鎮一忽然開口,聲音都有點打顫了。
瑞明定楮一看,這洞穴里竟是藏了屋舍庭院。白牆青瓦,朱欄玉戶,院中種了青竹,還有個兩丈多寬的池塘,游魚循光而來,不停躍起落下,撲通撲通濺起水花。
彼時兩名掌燈少女正站在荷塘旁的那棟二層小樓下,開了門等凝寶進去,封鎮一卻還扯著瑞明站在游廊這方不敢前行。
听得他發問,凝寶只回過頭來招招手,臉上似乎露了一點笑色。那兩名少女交換了個驚疑的眼神,待凝寶進去了,忙將燈籠收了,打水沏茶又送過來。
封鎮一帶著瑞明進去的時候,凝寶正坐在正對門口的紫檀木花卉屏風前的太師椅上,靜靜地看著他倆。
那兩個少女遞上熱毛巾,凝寶只接過來擦了擦手。遞上熱茶,她接了也僅是沾一沾唇,便揮手讓她們退下。
瑞明被封鎮一硬按得跪下了,封鎮一自己不跪,卻也不敢出聲求座,看那兩個少女走了,便笑道︰「少主人是想親眼看著這肥婢子受罰麼?屬下的刑具都未帶來……」
後文在對上凝寶冰冷的目光時不知去向。他愣了一下,覺出點不對味,不敢再說,低頭站在那里接受凝寶的審視。
凝寶一直沒說話,眼神森冷,只盯著封鎮一一個人。瑞明的膝頭處絮了厚厚的棉花,跪得久也不覺得疼。封鎮一跟木樁子一樣杵在那里,腿都不敢彎一下,時間長了便有點吃不消。
這樣的氣氛壓抑到近乎詭異,她的目光若刺,定定地,像要在他身上扎出兩個洞來。封鎮一站了足足半個時辰。額上都見汗了,她還是不說話。
封鎮一忍了又忍,到底還是忍不住了︰「天色不早了,少主人還不歇麼?不如明早屬下再帶這肥婢子過來……」
凝寶皺眉,屈指在扶手上重重地叩了一下。封鎮一趕忙閉嘴,心里卻有些慌了。
金順澤這個十八歲的年輕人,性子卻是冷淡,對誰都板著臉,但很少會讓人進他的水蕪居,更別說這樣把人叫進來直愣愣盯著就是不說話……
封鎮一頭疼了。是不是哪里得罪到了這個少主人呢?他暗暗地想。可他把今晚的事反反復復回想了好幾遍,也沒想出來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他很想甩手走人,甚至很想一刀殺了他,但哪一樣他只敢想,不敢做。
教主金覽對金順澤這個獨兒子寶貝得不得了,十四年前,金覽為了讓金順澤開口叫他一聲爹,親自去盜那座價值連城的青藍玉袖珍百戲圖。結果失手驚動了老爺子,弄得所有暗衛護衛都忙著去逮金覽,害得他丟了第二天就要承襲家主之位的大小姐,被杖責毒打,被逼著出府來改名換姓做那殺人越貨的營生混進祈火教……
封鎮一偷眼一瞥面無表情盯視著他的凝寶,垂眸擋住眼底泛起的殺意。
十四年了……再忍耐一下,這樣的日子還有三天就結束了。老爺子已讓人帶信給他,今次若能一舉拿下祈火教,捉住金家父子,便讓他重回府中。他很快就能回家看他的妻兒了……
封鎮一暗暗握拳,低頭隱忍。
再半個時辰、一個時辰、兩個時辰……腳旁的「五娘子」跪著都睡著了,而那太師椅上的「金順澤」竟是連動也沒動過,仍定定地盯著他。若不是那雙墨如點漆的眼眸偶或轉動一下,他簡直以為坐在那里的是尊石像,而不是個活生生的人。
約模快要天亮的時候,夜間掌燈引路的兩個少女輕手輕腳地推門進來,瞧見這一幕,大氣都不敢出就又退出去了。
封鎮一腰酸腿疼頭昏腦脹,看凝寶都出重影了。他實在撐不下去,深吸口氣,盡量讓語氣听起來平靜又不乏示弱的味道︰「少主人,天怕是已經亮了,屬下……」
「嗯。」凝寶瞟眼從跪姿轉為歪倒在地上呼呼大睡的瑞明,眼神一軟,終于開了金口。
封鎮一松了口氣,勉強露出點笑色來給她,低頭一看瑞明居然睡得很香,便把一腔怨氣都聚到腳上,照著瑞明的右腿彎狠狠踢了一腳,低斥道︰「還不起來!?」
五娘子的身材跟瑞明天差地別,小包絮棉花的時候也沒敢偷工減料。瑞明吃了一腳,卻不是疼醒的,而是嚇醒的。
他猛地彈坐起來,睡眼惺忪地瞅瞅封鎮一,又看看凝寶,要不是嘴巴還被堵著,只怕他那句「阿寶,他是誰啊」已經問出口了。
意識到嘴里有東西,瑞明下意識要伸手去拿出來,動了一下發現手是被綁在身後的,這才想起來這是什麼地方、他扮的是誰、現在是個什麼處境。
他抬頭瞥眼臉色鐵青的封鎮一,暗叫不好,趕忙跪好低頭擺出良好的認罪態度,希望這位刑堂堂主再踢也別盡往一處踢,免得把棉花踢得挪窩了。
封鎮一本來是還要多踢他兩腳的,卻見凝寶剛剛緩和下來的神情又變得森冷起來。那種如蘊霜雪的眼神竟讓他忽然間想起另一個人,弄得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囁嚅道︰「少主人息怒,屬下知錯了……」
凝寶一愣,牙咬得腮幫子上都現出清晰的稜痕來。看,他又在裝可憐了,就像當年一樣!
當年每次「練手」歸來,她總有幾天吃不下也睡不著,呼吸間充斥著血的腥臭,耳畔回響著被處刑者的哀嚎。
那時候,除了萬都和鐘明,她不讓任何人進屋。他們進來了,她就讓他們跪下,一如現在這般死死盯著他們。每一次、每一次先開口認錯的都是鐘明!
他總是假惺惺地把錯攬到自己身上,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好像抓著她的手讓雪嶺刀飲足鮮血的人不是他。等她心軟了,就求她吃飯求她喝水,然後再把這些「功績」告知爺爺,換來金珠銀串玉樹瑪瑙……
如果可以,真想現在就動手。捏碎他的每一寸骨骼,听他求饒听他慘叫,剖開他的胸膛,看看他的血是不是黑的,他的心是不是已經爛掉了……凝寶低頭望著自己的雙手,怔怔地,無法控制變得混亂的思維。
瑞明瞧著不大對勁,靈機一動,猛地朝左側一歪,重重摔在地上。
這聲響驚得凝寶抬頭朝他望來。不知是不是因著金順澤那張嘴角下斜的哭臉的緣故,偶現的愕然沖淡了那種冷厲,讓她看起來有點傻傻的。
瑞明想笑,終究是忍住了。他朝她飛快地眨了兩下眼楮,然後臉照舊面向她不動,眼珠子往封鎮一所在的那邊微微移了移,又回到原位,緊跟著就使勁掙扎著朝她那里去。
封鎮一忙揪住他的後領將他拖回來,不敢再在凝寶面前大叫大嚷胡亂踢打,只得微弓了背做出副卑微乞憐的樣兒,低聲道︰「少主人,屬下知錯了。屬下敢請少主人歇息,待少主人醒了,屬下自會前來領罪。」
凝寶不說話,他便一遍又一遍地重復。凝寶終是受不住記憶和現實的雙重夾擊,皺眉擺手道︰「出去。」
封鎮一如蒙大赦,生怕她反悔,半拖半提愣把瑞明這減重了至少五十斤的「五娘子」給掇弄出水蕪居。直至到了白玉門外,瞧著那兩扇朱漆大門合上了,他才把瑞明丟在一邊,扶膝大口喘氣。
「不錯嘛,封堂主。」
流香的聲音從旁飄來,嚇得他立馬直起身來,轉頭循聲看去,只見流香半倚著欄桿,正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少主人甚少讓人踏足水蕪居,沒想到封堂主一去就是一夜……呵,看來過不了幾天,我就該改口稱你一聲右護法了吧?」流香掩口輕笑,笑意卻達不到眼底。
封鎮一像是還沒回過神來,直勾勾地望了她一會兒,忽然長出了口氣,搖頭苦笑道︰「右護法就莫要再拿我開玩笑了。右護法道少主人的水蕪居是那麼好進的麼?少主人昨夜讓我帶五娘子進去,啥吩咐沒有,連話都不說,就這麼一直盯著人看,盯得我心里直發毛。這不,我就跟木頭似的管堂下站了一夜,剛剛才出來,骨頭都快散架了。」
「少主人金順澤」不在,他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一口一個「我」,卑微順從全隱去,不管語氣或表情都瞧得出是對職位略高者的敷衍搪塞。
流香急著知道凝寶是啥意思,也不跟他計較,故作不信,冷笑一聲,又不咸不淡地道︰「你站了一夜,少主人就看了你一夜?真有意思。」
封鎮一在凝寶那種森冷目光的逼視下早是將精力都耗光,一放松下來就覺著困得不行,聞言也不辯解,打個呵欠,沖流香道聲對不住,拖著瑞明走到走廊那頭,讓人把瑞明帶去地牢,自己飛快地回屋休息去了。
他不辯解,流香便信了三四分。待服侍「金順澤」的兩個少女出來,她塞了些碎銀子給那兩人,問明白昨夜果真是封鎮一站了一夜,凝寶坐在太師椅上看了他一夜,又是驚訝又是不解。
料著凝寶夜里耗神,早上不會出現。到午飯過後,流香才假說外出采藥甩開了跟班,輕車熟路從一處隱蔽的暗道模進水蕪居後院。
她上二樓找到剛被噩夢驚醒的凝寶,低聲問凝寶為何獨獨要跟封鎮一過不去。
凝寶抬袖抹了把臉上的汗,瞥流香一眼,想起「通往嵐都國的密道」的事,便把要將一切說給她知曉的念頭打消,淡淡一笑,道︰「他的人頭價值一萬二千兩白銀,活捉則是一萬八千兩……我不小心就把他看成白花花的銀子了,流香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