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幸，用身體護住兩個女人。卻被落石砸凹了腦袋的，確是扮作左護法的小包。
如果只是個不認識的人，瑞明許還能冷眼旁觀。可頭一晚上還模進地牢笑呵呵跟他和樂平喝酒閑扯淡的男人，現在靜靜地躺在那里，眼楮微睜卻失了生機，讓瑞明有些喘不過氣來。
意外的是，面對小包的死，流香很平靜。她擼起小包的右手袖，從他腕上褪下條細細的黑鏈子，鏈子間拴著一塊指甲大小的琥珀，對著光看，里頭有只小小的蠍子。
她把那鏈子收進錦囊，合上小包的眼簾，月兌下黑斗篷蓋在他身上，翻開旁邊那個白衣女子的眼皮看了看，又掃視一回四周，起身沖瑞明道︰「你帶她去你哥那里，我去看看凝寶。」
「可是包哥……」瑞明遲疑著不肯走，「咱們就這麼把他撂在這里？」
「不然你想怎樣？」流香冷下臉來，「他已經死了。」
身為鬼差，須得忍常人所不能忍。為常人所不能為，每一次任務都有可能有去無回。這麼多年，她已經習慣了。
「他是你的同伴啊！」瑞明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突然那麼憤怒。那樣冷漠的語氣，簡直就像在對待陌生人，可小包明明是她的同伴，明明用命護得她毫發無傷！
流香看看他，又看看遠處血人一樣的凝寶，嘴角牽起絲苦澀︰「你不懂麼？活著的人更重要。」
話音落，她人已一縱掠出四五丈遠。
彼時凝寶正專心致志地「完成任務」，而仍在悍不畏死對她進行圍攻的教眾已只剩六七十人。
忽听得有人輕喚一聲「霖羽」，凝寶心神一凜，劈翻兩人，循聲回頭，驚見幾粒細小的黑影朝她面門飛來，條件反射揮刀去擋。
黑影撞上刀身，「噗」地連聲輕響，淡藍霧氣驀地膨開。她全無防備，吸進去許多，頓覺一陣頭暈，力氣像是被什麼一點點抽走，驚得她迅速朝空無一人的山谷中央退去。
行至半途，已是視線模糊，全身乏力，凝寶強撐著不倒下，卻是連站立也覺得艱難。隱約听見一陣細碎的鈴聲朝她這邊來，她握緊刀柄，閉上眼楮側耳傾听。忽然深吸一口氣，拼盡最後的力氣將雪嶺刀猛地往聲音來處擲去！
好在流香早有防備，見她抬手便急忙閃身，刀鋒險險擦著右臂過去，拉出一道血口。听得身後有人慘叫，流香扭頭一看，不禁駭然，卻原來有個沒被她的黯魂毒霧放倒的教眾跟過來，恰被雪嶺刀把腦袋削掉了一半。
確認自己的刀重傷了來人，凝寶松了口氣。
力竭倒下的一瞬，她沒有感覺到絕望，反而覺得從不曾如此輕松快活過，快活得甚至于她忍不住微微彎了嘴角。
終于可以解月兌了。不用再理會爹爹會不會受折磨，不用再理會爺爺會不會大發雷霆，不用再一次又一次地被逼著「懲奸除惡」，證明她可以做個合格的家主……也不用再去求懷雅表哥放過她了。
怪物本就不該存在的，現在……她可以安心地下地獄了。
……
四周很黑，伸手不見五指，似乎走了很長的路，凝寶卻一點都不覺得累。身體很輕，心情很好。遙遙見到一點白光在前頭，她簡直是迫不及待飛奔過去。
白光里有扇門，門後面就是地獄吧？是地獄就對了，那才是她該去的地方呀。
凝寶一直忍不住地笑，不管怎麼樣，她都可以不用再那麼辛苦地掙扎維持，假裝自己是個普通人了。
凝寶毫不猶豫地推開門，閉上眼楮，猛地撞進那團柔和的白光里……
白光漸漸褪去，她睜開眼，發現自己正坐在個面目模糊的雲錦龍紋常服的男子腿上，玩著他嵌了紅通通珊瑚珠的發辮。
陽光透過鏤花窗，灰塵在光中飛舞。四周的陳設莫名眼熟，心里卻有股冷意慢慢地浮出來，漫遍全身。
是爹麼？不是的。爹的身上總帶著些許汗味，還有叫她心慌的血的氣味。而這個男人懷里淡雅的麝香氣味很好聞，讓她無由地依戀。
她試探地扯了扯他的發辮，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身體變得很小，小得……像是只有三四歲的樣子。
可她明明已經長大了啊，跟沅碧差不多高，抬起頭來也能夠到鐘明的下巴了。她可以毫不費力地揮動雪嶺刀，毫不費力地割斷壞人的喉嚨……
他忽然柔聲問她︰「羽兒為什麼那麼听你懷然哥哥的話？」
凝寶愣了一下，听見自己女乃聲女乃氣地答︰「王太傅說啦，懷然哥哥以後會變得很厲害，所有人都得听他的呀。」
他模模她的頭，笑道︰「那你也不能把你懷雅哥哥養的雪栗鳥拿去喂貓啊。」
真是莫名其妙啊，她五歲那年才是第一回見到懷雅表哥。懷雅表哥不管做什麼，爺爺都不敢說他，何況她還要靠他讓爹爹少受些苦。哪里會去惹惱他？
凝寶想要否認，卻听見自己認真地辯解︰「那只鳥咬破懷然哥哥的手指頭，是只壞鳥。阿黃也覺得它早該死個幾千幾百次了，才會把它吃掉的。」
「早該死個幾千幾百次？」他的聲音變了調，「誰教你這些話的？」
凝寶吃了一驚，卻突然覺得很無聊，心情和身體像是不受控制了。她丟開發辮，從他腿上跳下來，學著他的口氣道︰「你說還能有誰呢？」
在瓖著虎眼石的百寶櫃里翻去翻去，找不到什麼有趣的玩意兒，她看看那個沉默不語的男人，促狹心起，憋細了嗓音把偷听來的話學給他听︰「狐媚惑主，穢亂宮閨，那賤人早該死個幾千幾百次了！如今卻只是打入冷宮，壓著廢後的詔書不發算是怎麼回事？他明明答應立懷安為太子的……哼，待本宮傳書予父親大人，叫他們瞧瞧東明王是不是好欺負的！」
「混賬！」那男人抓起鏤花小幾上的玉如意猛地一摔。
如意四分五裂，翠綠的玉片彈到她的腳上，她嚇得往椅子底下一鑽，怯怯地道︰「不是羽兒說的，羽兒什麼都沒說過呀。」
忽然間光線一暗，雲錦龍紋常服的男子不見了。她不知何時被個黑緞繡金紅瑞雲紋袍服的少年緊緊抱著，窗外風雨大作，隱隱听得慘叫聲和沉悶的擊打聲。
少年的身體在微微打顫，口中卻道︰「羽兒乖乖，不要怕，懷然哥哥會保護你的。」
凝寶想要看清楚他的臉，因為她根本不認識什麼懷然哥哥啊。可是她還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乖巧地點頭，環住他的脖子，湊到他耳邊輕聲道︰「懷然哥哥也不要怕。有羽兒在，懷然哥哥討厭的東西。羽兒都會讓它不見的。」
少年的緊張被她稚氣的言語擊退了，他哧地笑出聲來，親親她的臉蛋兒，柔聲道︰「羽兒待懷然哥哥這麼好，想要什麼賞賜呢？不如等羽兒再大些就嫁給懷然哥哥好不好？」
她一本正經地搖頭︰「不要。」
少年詫異︰「為什麼呢？」
她笑著偎進他懷里︰「懷雅哥哥說了，家主是不可以嫁人的。」她皺著眉頭想了想，又學著懷雅的語氣說道︰「因為家主要一生一世保護夏侯國最厲害的人，所以家主要很凶很厲害，要壓得住三王，讓他們乖乖听話不胡鬧。」
少年大笑︰「懷雅真是這麼給你說的？」
「是啊。懷雅哥哥說了，只要羽兒做了家主，就沒人再敢欺負懷然哥哥和懷雅哥哥啦。」凝寶听著自己女乃聲女乃氣的回答，憋悶得快要發狂。
她怎麼可能會想要做家主？她那麼討厭那個地方，那麼討厭爺爺和懷雅表哥……連爺爺都不敢欺負懷雅表哥，還有誰敢欺負他？
這些要不是夢，就一定是地獄里的刑罰。想要把她的認知全扭曲，讓她害怕，讓她難過……一定是的！
不過，她已經死掉了，從前的事無論真與假，對與錯，同她還有什麼關系呢？凝寶微笑，放棄掙扎，不管發生什麼，權當看戲就好。
少年一怔，低頭看著她的眼楮，輕聲道︰「你真的想做家主？」
她堅定地點頭︰「王太傅說了，懷然哥哥以後就是夏侯國最厲害的人啦。懷雅哥哥雖然不厲害，但他常給羽兒偷好吃的，所以羽兒就順便保護他好了。」
少年笑得前仰後合，半晌，擁緊了她，低聲道︰「好，那麼明天我就同父皇說，由羽兒來做夏侯家的家主吧。」
忽然間，少年和屋子一起消失了。
陽光明媚，花香怡人。她被那個穿著雲錦龍紋常服的男子牽著在花海中慢悠悠地走，有個暗紅團花袍服的老者佝僂著身子跟在他們後頭。
「听說楚狄已經被你找回來了？」那男人淡淡啟口，「想好如何處置他了麼？」
老者的頭壓得更低︰「全憑皇上吩咐。」
「堂堂家主也拿不了主意麼？」那男人冷笑，「不如朕成人之美，將八妹許配給他，讓他一家團圓？」
老者撲通跪下，磕頭如搗蒜，顫聲道︰「老臣惶恐。」
那男人放開凝寶的手，扶起老者，笑道︰「沒有外人，家主不必拘禮。」頓一下，壓低聲音道︰「只是此事馬虎不得。元慶國君指明要八妹和親，要是讓人曉得八妹待字閨中卻已有了個三歲大的女兒……三十年的安平盛世若毀于我手，不是更叫人坐實了夏侯家出了落鷲星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