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出凝寶體內的余毒。流香只逗留了兩天便不得不離開了這個曾被五娘子當做別莊的山谷。瑞明只送她到院門口,樂平卻依依不舍地跟到被藤蔓遮蓋的通道口,看著流香進去了,這才慢慢走回那個清淨的小院落。
三間屋子除了房頂破了大洞的那間依舊不能住人,另外兩間都粗略地收拾過。
凝寶住在靠近廚房的一間,自從拔除了體內的封神蠱之後,她一直昏睡不醒。隔壁屋的大床上躺著的卻是那個在亂石中用身體護住流香的疤臉眇目女子。
流香說那女子受了重壓,窒息太久,許要兩三天才能緩過來,而她得帶著同伴暗中護送押送犯人的隊伍直到西津洪山縣,只好將那女子留在這里,讓他們代為照料。
瑞明雖是不樂意,但樂平一口應下了,他也不好說什麼。那女子自然是丟去給樂平照顧,他只整日守著凝寶,灌粥喂藥,一刻也不敢大意。
凝寶睡了五天五夜,瑞明便守了五天五夜,樂平說換他去休息他也不理。青澀的少年時代似乎在一夕之間離瑞明遠去,他憔悴得厲害,言行中表現出來的沉穩氣度卻愈來愈明顯。
弟弟的變化讓樂平欣喜不已。看著數月前還陷在怨恨中無法自拔的少年如此盡心盡力地照顧凝寶。欣喜之余,他又不免有些吃味。
這天,樂平煮好白粥送到凝寶房里時,瞧見瑞明正輕輕撫平凝寶眉間的褶痕,專心致志仿佛世間只有那麼一件值得他去做的事,連樂平進來了也沒吭氣。樂平忍不住嘀咕道︰「你對師父是真個兒好得沒話說了,也不知爺爺和我哪天會有師父這等福氣……」
瑞明瞥他一眼,淡道︰「如果阿寶這樣叫做福氣,我倒情願你們沒有這個福氣。」
樂平一愣,也覺自己這話說得不對,訕訕低頭攪著碗里的粥,半晌方道︰「你真的變了很多。」
瑞明但笑不語。給凝寶喂了小半碗粥下去,歇了一會兒,讓樂平去把外間小爐上煎好的藥拿進來,小心翼翼地喂凝寶喝完,自己就著咸菜把剩下的半碗白粥吃光,午飯就算對付過去了。
樂平看著不是事兒,勸他他也不會听,便隔三岔五從通道溜出谷去打些野兔山貓回來,變著法做了哄他多吃些。
那眇目女子醒來之後,樂平給她大致說了下情況,她便不再執意要出谷。這女子雖是說不了話,手腳卻也勤快,將打掃洗衣之類的雜貨都攬下了。瑞明不許她進凝寶的臥房,她就不進去,常幫著樂平料理野味,樂平做飯的時候她偶爾還會指點一下。
有她幫手。樂平輕松許多,覺著老喂喂喂地叫人不好,瞅空便問她姓氏,那女子想了想隨手撿了塊石子,在地上劃出個「八」字。
哪有人姓八的呢?樂平料著她是不肯說真名,也不揭破,笑道︰「那往後我們就管你叫八姨好了。」
那女子微笑點頭,眼波流轉,柔若春水,似乎臉上縱橫交錯的疤也不是那麼嚇人了。
她識字,而且寫得一手極好的簪花小楷。樂平便找了紙筆讓她隨身帶著,方便交流。
到第六天上,凝寶終于醒了,情形卻與流香的預期相去甚遠。
她的眼楮模模糊糊能看見些東西了,整個人卻渾渾噩噩,問她十句她才答一句,還答得顛三倒四,叫人啼笑皆非。
她經常走神,不太願意下床走動,常常坐在床上發呆,一發就是一天。樂平怕她悶壞了。和瑞明兩個變著法子引她說話。可,讓他郁悶的是,他說再多,凝寶連眼皮也不動一下。瑞明開口的話,凝寶卻多少會有點反應。
「師父果然偏心……以前在翔水苑也是。動不動就揍我,對你卻寬容得不得了。」樂平又忍不住跟瑞明抱怨,「明明我也對她很好嘛,為什麼她不理我,就只跟你說話呢?」
「因為她上次受傷只有我在她身邊的緣故吧。」瑞明表面淡然,心里別提多美了。
迷迷糊糊的凝寶比以前可愛不止十倍八倍,小孩子一樣黏人。不過,她黏的只有瑞明而已。
她從來不會扯著樂平的衣袖不讓他走,不會懶洋洋靠在樂平身上打瞌睡,也不會睡覺的時候非要抓著樂平的手……相較之下,瑞明實在有可供炫耀的資本。
樂平頗是不甘,某日特意逮了幾只花雀,編了個竹籠裝著掛在窗前,時不時吹口哨逗得花雀嘰嘰喳喳叫,想博她一笑。誰知他拉著瑞明出去扎了半個時辰的馬步回來,花雀就不見了。
凝寶披著瑞明穿過的外袍,依舊靠在床柱上,似乎沒有挪過地方。翠綠的竹籠卻被拆得七零八落,可憐兮兮地躺在窗外的地上。
「師父,我給你抓的花雀呢?」樂平氣鼓鼓地問她。區別待遇未免太明顯了些,脆弱的少男心倍受打擊。
凝寶不吱聲,像小狗一樣抽抽鼻子,伸手準確無誤地抓住瑞明的袖子,硬把他拉過去坐在床邊,然後很自然地窩進他懷里。
瑞明散開她的發辮。拿木梳幫她梳頭,瞥眼渾身散發出怨氣的樂平,笑著問凝寶︰「阿寶,留著鳥兒陪你不好麼?那些鳥可是哥哥花了很大的工夫才抓到的。」
凝寶調整姿勢,趴在他腿上,隔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活得好好的,做什麼非要抓來關著?它們哭得很難听,很煩。」
哭……樂平無語。花雀又不是人,哪里會哭呢?
他湊近去,想模模這只突然變得溫順的老虎的腦袋,叫她不要胡思亂想。可他的手還沒觸到她的頭發,凝寶便像只炸了毛的貓,突然一爪子撓過去!
她許久未剪指甲,一下子就在他臉上抓出五道紅痕。這還是樂平躲得快,不然右眼珠子都要被她抓下來。
「欺人不欺頭。」她眯縫著眼丟出一句。又趴回瑞明腿上。剛才那一下弄得一綹打結的頭發被梳子硬生生扯掉了,她卻似渾然不覺,沒多會兒就睡過去了。
樂平捂著受傷的臉,氣鼓鼓地瞪了她老半天,發現她居然若無其事地夢周公去了,登時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瑞明拉被子給凝寶蓋上,取下纏在梳子上的頭發,把脖子上戴著的平安符拿出來,將頭發繞在靈香骨上又塞回平安符里。扭頭見樂平還站在那里發呆,不由得嘆了口氣︰「算了,哥,你先去上點藥吧。阿寶……照著流香姐給的方子,她再服幾天藥,或許就會好些了。」
樂平看看睡夢中猶緊緊抓著瑞明腰帶的凝寶,輕輕點了下頭便出去了。
男女有別門當戶對的老話在這種時候顯然不合時宜,他也懶得再提。流香給凝寶拔除蠱蟲的時候,凝寶只穿了件薄薄的單衣,從始至終皆由瑞明抱來抱去,瑞明卻沒有絲毫窘迫。臉都沒紅一下,他們兩人之間的關系分明比他知道的更親密。
嫁娶是肯定的事。經歷了那麼多,于情于理瑞明都該負起責任來。如今瑞明再想改口,第一個不依的就是他。至于凝寶要給瑞明做妾還是做正室,等凝寶好起來,歷練結束了,回到王府他再同爺爺慢慢商議也不遲。
樂平打算得很好,但事情並不像他想象中那麼順利。
晃眼過了半個月,凝寶喝下去的藥比吃的飯還多,眼楮卻依舊看不清楚東西,腦子也依舊渾渾噩噩。
日子一天天過去,瑞明眉間的憂色越來越濃,話也變得越來越少。他守著凝寶,甚少出房門。樂平只好得了空便跟八姨以字畫代替言語,以排煩憂。
有時候純屬閑聊,說說他今兒出谷遇上什麼稀奇事了,有時候小心試探,問問八姨家里還有什麼人、家住哪里,尋思著等下了山好送她回去同家人團聚。
閑聊的時候,八姨的「話」很多。教他辨識昆嵐山里的飛禽走獸花鳥魚蟲,教他制作陷阱,教他遇到猛獸時如何應付,比凝寶當初留給他兄弟倆的《昆嵐山紀事》上所說的還詳細。可樂平一問她關于她的事,她就黯淡了眼眸,將擋住大半個臉的斗篷帽子攏攏,搖頭不答。
樂平只道是她的家人已遭了金覽毒手,不忍心再戳她痛處。每日扎馬沖拳,打獵做飯,閑時說些笑話逗八姨開心,不時也把從八姨處「听」來的趣事稀罕事學給瑞明和凝寶听,給他倆解悶。
八姨是個很有意思的女子,她知道的東西多到令樂平咂舌。從琴棋書畫拳術刀法到天文地理廚藝女紅,她可說是無一不曉,無一不通。甚至雜耍馴獸陣法機關她也有所涉獵,于國策兵論上更是見解獨到,讓樂平受益良多。
這一日,樂平從八姨處又新學了些東西。覺著相當有用,便迫不及待來給瑞明講︰「八姨說,行兵布陣最要緊是應變靈活,兵馬數量雖然也是獲勝的原因,但不是輸贏的關鍵。譬如敵方有十萬人,而我方只有一萬人,硬拼想贏就只能看天意。可若是我方以五千人為先鋒,列做長蛇陣,兩千人于前後兩翼居外圍執盾防御,內里護著的三千人分作三層,持長槍以待。盾牌收起時,最外一層刺出一槍,盾牌起,居二層者換至最外層……以此類推,只要將領號令及時,兵不需耗無謂之力,可防可攻,還可順勢推進擾敵亂敵傷敵,五千對十萬亦有勝算……如何,八姨很厲害吧?」
見瑞明驚訝,凝寶也坐起來听,頗感興趣的樣子,他不禁大喜,蹩著蹩著蹩過去床邊坐下,笑道︰「師父也喜歡兵論麼?不如明兒我再多跟八姨討教一些,回來說給你听,好不好?」
瑞明未及開口,便听凝寶哧地笑了一聲︰「用火炮轟它中心,十門炮輪射三次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