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聲一響,八喜開路。行李全被凝寶扔八喜背上了,樂平想不去也沒法說不。學瑞明那樣跟他凶悍的師父大人共騎一乘,用胸膛給她做靠背,他做不出來,于是只好撒丫子跟著八喜跑。
凝寶叼著竹哨不時回頭,看著徒兒展示這半個月來自覺練功的成果,接二連三的變故似乎也不那麼煩人了。
哨子小巧精致,外皮磨得很光滑,可見瑞明是用了心的。但單把哨子做出來,沒有訓練過七喜八喜的話,它們不可能听話成這樣。這一點比瑞明自行琢磨出馴獸的法子更可貴。
這兩個小子好像變了很多呢。凝寶微笑,陽光灑在身上,融融地暖。
後腦勺已經不疼了,她隔一會兒還是忍不住要去模模。凸起的腫包下有個小小的疤,她模著模著就拿指甲去摳,楞把疤摳掉了,弄得指甲縫里也進了血。
血的顏色有點怪,暗沉沉的紅,還有股子天香丸的氣味。凝寶每個月都要定時服用天香丸強身健體,卻一直沒法喜歡上那種瑞腦香似的的怪味道。要不是流香姐做得很辛苦,七爺又給她下了死命令。她才不樂意吃呢。
大概是服用的時間長了,連血也被那種味道浸透了吧。凝寶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听見樂平喘息的聲音漸漸粗重,她便吹響哨子讓八喜走慢些。反正從金鑒峰下的山谷到紫煙峰的山路只有一條,不怕瑞明會跟她們走岔了。
「四步一呼,再四步一吸,慢慢調整,不要心急。」凝寶習慣性地指點。等樂平趕上來,她驀地翻下熊背,同他並肩前行。
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凝寶瞟樂平一眼,忽然輕聲道︰「先前我做的過火了,是我不對,你不要生氣。你不是那種冷血奸猾的人,我沒問清楚就動手,委屈你了。」
樂平用手遮住陽光,睜大眼楮看了她半天,笑著搖搖頭︰「沒什麼,師父教訓徒弟,應該的。」
啊呀呀,多懂事的徒兒啊。凝寶一感動,便越發覺得內疚︰「還疼麼?要不停下來休息會兒?」
樂平巴之不得,立馬順了她的意思,選了處蔭涼地兒靠著樹坐下來。凝寶瞅瞅他別扭的坐姿,遲疑許久,方道︰「不如我把斗篷墊在地上,你趴會兒?」
簡直是在無時不刻提醒他,他剛被她打過嘛!樂平臉一黑。尊師重道啥的全扔腦後去了︰「你別老提這茬行不行?當著我弟的面被你打……咳,我已經夠丟臉了好吧?」
凝寶抓抓頭,訕訕地笑︰「我這不是尋思著你快成大人了,總打你臉不好麼?再說流香姐做的消腫祛瘀特效藥在外頭一小瓶就能賣七十兩銀子,你倆三五不時就得用掉一瓶,實在太浪……」
「費」字被樂平一記怒眼瞪了回去,凝寶縮縮脖子,老老實實地再跟他賠一回不是,不自覺地,笑容里就多了點討好的味道︰「你跑了那麼久,應該口渴了吧?要不要喝水?想不想吃野果?我去給你弄。」
樂平習慣了被她教訓,頗是吃不消她的殷勤,忙擺擺手︰「你就老實坐著吧,不然一會兒又該頭疼了。」
凝寶模模後腦勺,想起剛才的事,心有余悸,當真乖乖坐著不動了。
稍事休息的意思就是沒多會兒又得啟程,這點時間不夠運功打坐,沒事做凝寶又實在不適應,索性靜下心來仔細回想朔夜祭那天的事。
記憶是不連貫的,從高台上下來到抓住金覽大叫動手。中間有一段空白。沒人動手她只好自己動手,利箭飛來,她把當祭品的人踢下台去,之後又是一片空白。
想急了,後腦勺被她摳掉了疤的地方又開始隱隱作痛,可痛也補不全那些空白。這樣的事還是頭一遭,凝寶有點郁悶︰「難道我未老先衰?半個多月前發生的事,現在居然就記不全了……樂平,你該記得我從十丈高台上下來之後的事吧?說來听听。」
樂平一想,流香說過不讓她知道的,那就和八姨的事一樣是禁忌,說了會惹麻煩,便搖頭道︰「我和我弟都中了迷香,記不得了。」
凝寶哦了一聲,頗是失望。既然都不記得了,流香又不在這兒,愁死了也是白搭,她便把這事丟開了。
心里仍是在意樂平說的破長蛇陣之法,凝寶猶豫了一會兒,低聲問他︰「之前你說的那個法子,該不是瑞明想出來的吧?」
樂平瞥她一眼,淡道︰「我不是不懂你說的那些道理,但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你會發那麼大的火。兩國交戰到了緊要關頭,若是情形危急,對已不利,非常之時用非常之法也是情有可原。這並不只是為著個人榮耀,而是一旦戰敗,敗者必得任由勝者宰割,國中百姓又何談安樂?」
凝寶撥弄著地上的小石子。良久,幽幽地嘆了口氣︰「其實你說得沒錯,倘若三千人能換回幾十萬人的安樂,想必他們自己也很願意做出這樣的犧牲。但我不能認同的,是你所說的以錢財為誘,變相逼迫他們去搏命。你聰明,別人又何嘗愚笨?這樣的情形下,你只需坦言利害,他們自會做出選擇。為兵者抑或為將者,誰人不知上戰場有可能會送命呢?以錢財誘之,以其家人日後的生活逼迫之,無論是對士兵還是對將領,都是莫大的侮辱。天下不是只有居高位者才有榮辱之心,若讓勇者負上為錢搏命之名,誰能甘心?誰可安心?」
樂平如醍醐灌頂,忍不住笑起來︰「師父教訓得是,是我糊涂了。我只想著如何扭轉劣勢,卻忘了身陷困境的並非一人。如果照我之前說的那樣做了,這就不是戰爭而是博弈了。」
凝寶也笑了︰「你能如此想很好。對戰雖與對弈相似,但為將者萬不能將自己置于眾人之上。一個肯與士兵同生共死的將領,勢必要比一個只會待在營帳里把士兵當棋子擺布的將領得人心。兵家所謂天時地利人和,若然佔不到天時地利,只要眾人齊心。亦可從敗局中尋到勝機……你對兵論有興趣的話,待歷練結束回到南斗,不妨向你爺爺和全叔虛心請教。他們征戰沙場幾十年,能教你的自然比我這個只會紙上談兵的師父多得多。」
樂平含笑應下,瞧瞧天色,蓄意拖延時間,又纏著凝寶問了不少關于國策兵論的問題。
凝寶非官非將,能說的只是些尋常的道理。況且她本來就對國策兵論沒多少興趣,馴教師出師考試時也只得了中等分數,涉及細節,她哪里應付得了樂平的刨根問底?
可。樂平熱情高漲,凝寶也不好潑冷水。她絞盡腦汁回想昔日七爺和坊里幾個年紀大的師父教過她的那些東西,以「七爺說過」、「天道師父說過」、「北江師父說過」之類開頭的句式便漸漸多起來。
樂平發覺以「七爺說過」開頭的句式出現的最頻繁,便好奇地道︰「七爺就是師父的師父?那我是不是該稱他一聲師祖?」
凝寶被他逗得笑起來,搖頭道︰「沒有的事,七爺管著四五十個馴教師,但他從來沒有收過徒弟。他是老板嘛,要是一碗水端不平,怎麼能夠服眾呢?」
「那七爺也給別的馴教師說這些麼?」
凝寶想了想︰「那倒沒有。七爺很少開堂授課,因為他一開口就打不住話頭。有一次我做錯了事,他把我叫去和他一桌吃飯,結果一頓飯足足吃了兩天兩夜,連插嘴的機會都不給我。還是流香姐可憐我,替我求情,七爺才讓我回去睡飽了再來听訓。」
難怪她那麼能說,原來是「久訓成師」啊。樂平又是驚訝又是好笑︰「師父做錯了什麼,七爺會這般不依不饒?」
一箭正中紅心,凝寶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小聲道︰「坊里有個討厭鬼總找我麻煩,不是往我衣物里放毒蟲就是給我下藥。那次他剛好跟我接了同一個地方的單,給我下戰書說他的弟子要跟我的弟子分個高下。我原本不打算搭理他的,可那地方的游園詩會太多了,我教的那個又是個好文不愛武的,眼錯不見他就往外跑,不知怎麼的就跟那個討厭鬼混在一起了。那討厭鬼不光教他捉弄人,還領他去花街賭坊瞎混,鬧得債主上門不說,他還染了一身病,我……我一時火大,跑去找那討厭鬼算賬。誰知他躲起來了,單讓他那個弟子來應付我。他那個弟子嘴里不干不淨的,又毛手毛腳,我忍不住就動了手,差點把人給打死了……」
「這哪能怪你啊?那小子就是被你打死也是自找的!」樂平瞪眼。
凝寶擺手道︰「確實是我做錯了。這種情況,我該報給七爺知曉,由七爺定奪的。可我違反坊規不說,還重傷無辜者。七爺只訓了我一頓,罰我閉門刺繡兩個月,已對我很寬容了。」
樂平不以為然地嗤鼻,順手把粘在她發辮上的樹葉拿掉,眼珠一轉,拋開這個話題,轉而問了她些關于流香的事。
這六年來,凝寶已將七爺和流香當做自己的親人看待。听樂平對流香贊不絕口,她心里高興,便說了些她和流香在一起的事給他听。
她說著說著,樂平突然問道︰「師父最討厭誰?」
凝寶順口就道︰「孟雪俊唄。」
她腦子還沒轉過彎來,樂平又問︰「誰對你毛手毛腳?」
凝寶下意識地道︰「還能有誰?管太傅家的大兒子。」話出口覺著不對勁,她不由得睜大了眼楮︰「你問這個做什麼?」
「不做什麼。」樂平嘻嘻一笑,起身撢撢衣袖。
他正想隨便說幾句搪塞過去,把他要替師父整治人的心思瞞下,凝寶驀地站起來,閃身將他護住︰「別說話,有人來了!」
她會這麼說,來的肯定不會是瑞明。樂平一驚,抓著她的胳膊把她扯到身後去︰「你傷沒好,讓我來。」
話音剛落,便听得不遠處一處灌木窸窣作響,須臾,一個披著黑斗篷的人從里頭鑽了出來。
那人抬頭瞧見樂平,呼啦一下把斗篷帽子拉了下來,眇目疤臉……
樂平一愣︰「八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