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間買的那堆東西加起來怕有四百多斤重,再添兩個重傷的大男人,絕對超過七百斤。
好在馬車是凝寶特地跑去車行選的,雖然車瞧著沒什麼出挑的,四匹雜毛瘦馬也像是來陣大風就能吹倒,但三寸厚的杉木板上一個蟲眼都沒有,保養如此之好,一輛車載個五百斤貨物絕無問題。而四匹馬的馬腿短而結實,馬蹄鐵磨得邊沿錚亮,顯然沒少跑路,也許不夠快,耐久力卻肯定強過那些毛光水滑的細腿馬。
當時她下意識地雇了這兩輛馬車,並非料到真個兒會派上用場,及至听到有人攔下車夫詢問,她決定買下車的同時,就開始推測接下來將會發生的事……
凝寶一直認為自己沒辦法思考太艱深的問題,七爺也經常那麼勸她︰「想不通就不要想,你就不是個能耍小心眼的人。」
可是這一次,她狠狠地耍了一回心眼,事實證明,她確實不適合耍小心眼,要耍……她就只能耍大的!
拿住了聯手存異心的,殺了急功近利的,放過懂得惜命卻不夠實力的,不棄車故意留下明顯的轍印,將會引來的就是……她想知道的答案了。
不理緊張四顧的瑞明和樂平,凝寶用布條蒙住四匹瘦馬的眼楮,把那兩個身負重傷又餓得夠嗆的男人從貨堆里刨出來,扛麻袋一樣扛到屋脊上去晾著,又下來問孟雪俊︰「你要在這兒看,還是上去看?」
孟雪俊右肋還在隱隱作痛,哪里有力氣再來一次惡戰?他看看那猶如驚弓之鳥的兄弟倆,又抬頭瞅瞅凝寶,相當無奈︰「你布的局,你說了算。」
他都不信那兄弟兩個到現在還看不出她是誰了,真是……可嘆他本不是個操心的命。踫上她,瞎操心還得看人領不領情。
「那就上去看。」凝寶把九喜它們趕到走廊下,回來又問他︰「你自己上去,還是要我幫忙?」
孟雪俊斜她一眼:「你要是能斯文點,我會很感激你。」
說完就知道錯了,她會需要他感激?一視同仁,神仙公子這時候也就當麻袋的命。
安置好孟雪俊,凝寶又下去了。再上來的時候,流香買的六尺青花緞被她當成包袱皮包了堆看起來頗有分量的東西,她還拎著他買的那兩領帶風帽的灰兔毛大氅。
「……你就不怕房頂塌了我們全掉下去?」孟雪俊看著底下那兩個惶然望著他們的少年,難得地生出點同情心,曉得她主意一定十頭牛也拉不回來,只得故作輕松沒話找話。
凝寶把趴在屋脊上的那兩個男人翻過來,抱著包袱挑了段瞧著穩當的屋脊坐下,忽然壓低了聲音︰「你不過來看看?興許是熟人呢。」
孟雪俊嗤笑一聲,搖頭道︰「不是我想說你,可你這招太不入流了。他們幾個跟了我那麼些年,就算稱不上人精,也不至于蠢到一面想要借刀殺人一面還要跑回來送死的地步……」
「這種事可說不好。」凝寶笑眯眯地打斷他的話,「萬一有那麼一兩個不是想要寶貝,而是想要我的命呢?」
孟雪俊眼神微變,嘴角卻牽起絲笑意來︰「他們敢!」
凝寶將包袱掀開一角,刨弄著里頭的東西,亦是笑了︰「敢不敢不是你說了算。不過他們確實被你教得很好,懂得箭頭直接對準我沒用,每次殺招都朝向離我最近的人……只不知倘若今兒在林子里離我最近的不是瑞明而是你的話,他們會不會手下留情?」
孟雪俊一怔,忽然站起來,不管會不會摔下去,也不管肋間疼痛加劇,過去就蹲下仔細看那兩人的臉。
凝寶模出個火折子丟給他,微微一笑︰「就著光看吧,這樣會清楚點。」
孟雪俊當真吹著火折子湊近去看。那兩人被點了穴,出不了聲也動不得,閉緊眼楮努力想把臉皺起來讓他難以分辨。只是凝寶下手重,他們稍有表情變化臉皮就疼得厲害,皺不到三秒又恢復了原樣。
淤青腫脹讓那兩張臉有些走形,自己養的人卻還是不會認錯的。
孟雪俊望著他們發呆,說不清是難以置信還是失望。半晌,他滅了火折,慢吞吞挪到凝寶旁邊坐下,頭一低,像是全身的力氣被忽然抽空了,連聲音都有點飄忽︰「前話收回……他們不止蠢,而且蠢得沒治了。」
被凝寶逮住的是溫然肅和成玉。一個是五年內便爬到南斗王府護衛副統領的位置上還沒引起南斗王懷疑的,雖然燈會那次他擅自行動挨了孟雪俊一扇子,但孟雪俊一直認為他夠穩重夠可靠。另一個是沒有主子命令就不會妄作主張的。甚至以樂平的名義誘瑞明去酒窖的那一回,也是方幸私下聯系坊里的小包,用小包寄來的人皮面具喬裝扮作成玉的模樣去做的。孟雪俊素來覺得他機靈不足忠心有余,比方幸懷坤更值得信任,可如今……
「要不我解了他倆的穴,你們找個地方聊聊?」凝寶晃了晃不知從哪兒模出來的白玉匣,「反正寶貝在我身上,來人真是只為了這幾粒果子的話,他們也沒工夫為難你們。」
孟雪俊擺擺手︰「你願跟他們聊你去聊,我沒興趣。」
沮喪得很,最看重的兩個人也在叛主的行列,他不想放過卻又舍不得動手了結他們。
他是控制過一段時間的鬼差組織,但大權在握僅持續到「今上特許十三王爺前往春熙行宮靜養」的那一天。
之後七爺重新回到「馭鬼」的位置,而他,不在春熙行宮,他連十三王爺都不是。
六個人。跟從他的至今已只剩下六個人,想不到他連六個人都留不住……
「你想笑就笑吧,不用給我面子。」孟雪俊撥弄著手指,自嘲地笑笑,「我以前總笑話你,現在你可以痛痛快快地笑回來了。」
凝寶沒吱聲,但听「啪嚓」一聲輕響,像是什麼東西碎了,她的右手突然從包袱里抽出來,反手一拋,院牆外頓時傳來幾聲重物落地的悶響,隨後便有痛呼響起。
凝寶嘿嘿一笑,朗聲道︰「想進來就走正門,翻牆太難看了。」
她喝住底下撅蹄子要往院門那兒沖的九喜,又沖底下的兩個少年正色道︰「你們的孟師傅為了保護你們身負重傷,現在輪到你們來保護他了。記住,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準備亂箭射死你們的那些人可不會因為你們是南斗王的孫子就手下留情。你們若是連自己都保護不了,五月簪花會就不用想了。你們的爺爺威風太多年了,不想讓你們這異姓王族入京面聖繼續威風下去的人多的是,不止是……‘這一位’,明白了嗎?」。
樂平還在那納悶這沅碧姑娘說話的口氣怎麼越來越像他的師父大人了,瑞明已高聲應道︰「明白了!」
明白了,心就定了。不是他們願意殺人,而是不殺不行。
今上想要兵權,別人卻不想讓今上成為這異姓王最大的靠山。哪怕宗政家情肯將南斗王位也雙手奉還呢,生怕宗政宣宏這位四朝老臣會再度站到朝堂之上的人依舊不會手軟。
南斗王宗政宣宏,是夏侯國的傳說。精明狠辣的黑豹一旦向今上還權以示忠,今上手中便會再添一把利刀。憑南斗王對蠹蟲蛀蟲們深惡痛絕的個性,他再入朝堂之時,有了今上做倚,朝中怕是只有真清廉為百姓辦實事的人才能睡得安穩了。
瑞明拍了下樂平的後背,輕聲道︰「哥,別擔心,我們不聯手也一樣能保護自己。」
樂平愣了一下,轉轉有些僵硬的脖子,訕訕地撓撓頭,湊到他耳旁來,說的卻是︰「沅碧姑娘跟師父的關系肯定不一般。你看她兩個說話的口氣……嘖嘖,要不是包哥不在了,我真想找個機會看看是不是師父戴了人皮面具來試我們呢。」
都什麼時候了,他居然……瑞明扶額,半晌憋出一句︰「要是阿寶曉得你盡得她的真傳,她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
「我已經盡得師父的真傳了?」樂平樂了,「真的嗎?我怎麼沒發現啊……」
瑞明右眼角抽了抽,略略提高了音量︰「臨危不懼,可不就是她最大的長處麼?」
樂平和屋頂上的凝寶剛露了笑意,他又道︰「你現如今已經練到膽子比腦子肥的境界了,再加把勁,你肯定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膽子比腦子肥?樂平的笑容僵在臉上。這不就是「無知者無畏」的另一種說法麼?
凝寶手一緊,又一塊黑底白點的單播石紙鎮碎成小塊。她反手一下把第二批賊心不死的爬牆者打下去,順手在孟雪俊的衣服上擦擦手,揉著額角喃喃︰「不要跟他計較不要跟他計較……」
孟雪俊抖抖衣袖上的石渣,瞪她一眼,壓低聲音問道︰「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他問得沒頭沒腦,凝寶也答得驢唇不對馬嘴︰「我還有事要麻煩他們兩個,你可別偷偷把他們給殺了啊。」
孟雪俊一愣︰「什麼?」
凝寶輕松打落第三批爬牆者,眯縫著眼楮,笑得狡獪又可愛︰「我啊,想嫁人了……你看他們兩個哪個更合適些?」
「咕咚!」
孟雪俊一個後仰翻倒在屋頂上……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