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樹亦無石的荒涼,干涸的泥土裂開了,龜背一樣,唯有生命力強悍的將軍草一蓬蓬從大地的縫隙中探出頭來。
有村,無人。殘破的瓦房茅屋在夜色中像是怪獸參差不齊的牙,等待著送上門的獵物。
有瓦遮身總比露宿荒地強。凝寶挑了一處看起來勉強過得去的平房,用車上的食物湊合著做了頓晚餐喂飽瑞明和樂平,把他們趕到簡單打掃過的那間屋子里去睡覺,自己卻守著破敗的小院中央的火堆,靠在九喜身上望著月亮發呆。
孟雪俊越牆而入施施然走到她面前來的時候,她連眼皮都沒動一下︰「吃飯了沒?沒吃自己煮,燻肉粟米面和鍋都在車上,你買的。」
孟雪俊撇撇嘴,把手上的一包東西扔到她身旁當墊子,挨著她坐下來,不靠九喜,靠她,嘴里還輕聲笑道︰「哦喲喲,好沒良心的家伙,虧我還把容易對付的都留給你了。」
凝寶斜他一眼,居然沒躲開,還挪了挪讓他靠得更舒服些︰「傷成這樣還要耍嘴皮子,想著我一定會幫你挖坑準備草席?」
孟雪俊愣了一下,旋即又忍不住笑著啐她一口︰「烏鴉嘴。」
凝寶突然反手戳了下他的右肋,他登時臉色一變,整個身子都繃緊了。
「又是這兒?他們真會挑地方。」她嗤笑道,「果然只有自己人才清楚自己人的軟肋啊。」說是這樣說,右手卻入懷掏出個小瓶子來︰「幸好樂平把我的包袱也帶出來了,你先吃兩顆風落丸,若是不見好,再用鳳霞膏……鳳霞膏里摻了孤植葉,吃多了會上癮。你之前用得已經夠多了,這回能不吃就不吃吧。」
「你已經知道了啊……」孟雪俊不接,仰頭看著圓盤也似的月,苦笑,「你不躲,該不是在可憐我吧?」
「沒。」凝寶很誠實,「你活著還有用,不管是對我還是對瑞明他們。」
孟雪俊眼角微微一抽,頗想狠狠咬她一口,唇輕啟,月兌口而出的卻是一聲嘆息︰「你說我都傷成這樣了,你就不能發發善心哄哄我麼?那種話你也能說得理直氣壯,我真是服了。」
他壓抑地喘息了片刻,沒好氣地奪過她手里的小瓶子,又從懷里將一只小玉匣拿出來塞給她︰「你趕緊把里頭那三顆果子吃掉吧,省得別人總惦記著,連多年的主僕情分都不顧了。」怕她不吃,又補充道︰「我這易容果不止是易容療傷的聖藥,每顆都能增加內力幾十年,人人都想搶,偏你還得哄著騙著才肯吃……對了,過了今天就沒用了,你要不嫌浪費,扔了也行。」
凝寶嗤鼻︰「既是療傷聖藥,為什麼你不吃?」
孟雪俊一怔,眼珠一轉,笑道︰「我對我這張臉滿意得很,又沒有什麼人不敢見,吃了倒徒增煩……」
他話還沒說完,凝寶忽然轉過身來,一只手繞過他的脖子鉗住他的下頜,另一只手飛快撥開盒蓋,將一粒朱玉果塞進了他嘴里。趁他愣神之際,捂上他的嘴,捏住他的鼻子,硬是逼著他把那果子咽了下去。
大功告成,凝寶立刻放手轉回原位,笑出幾分狡獪︰「你滿意,我可看膩了,你就委屈點換一張吧。」
孟雪俊又好氣又好笑,朱玉果已下肚,後悔也來不及。不過眨眼工夫,他便感覺到月復中有熱流涌動,不敢分心說笑,盤起腿來打坐運功。
功行三十六周天,等他睜開眼時,月已沉入無邊的黑暗中。
九喜早是睡著了,七喜八喜不知何時蹭到它的身旁,呼呼大睡,蜷得像兩座小山。而凝寶蹲在火堆邊,專注地用銀勺攪著鐵鍋里的粟米粥。
粟米粥里該是加了燻肉,氣味有些怪,卻讓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其實和她分開之後,他什麼都沒有吃過。打發完盯梢的、奪寶的,又設法把流香送走,他便急急忙忙跟著車轍印一路追趕,連停下來喘口氣都沒有過。
「好點了?」凝寶像是後腦勺長了眼楮,搶在他前頭開了口。
孟雪俊嗯了一聲,腆著臉湊過去笑問︰「你不是說我想吃得自己煮嗎,怎麼又改主意了?」
「這是煮給我自己吃的。」凝寶答得不咸不淡。
孟雪俊噎了噎,饑餓難耐,要放下面子求她卻是做不出來,撇撇嘴坐回去,望著缺了口的牆生悶氣。
凝寶回頭一瞥他,差點笑出聲來。她掀開蓋在身旁那只小竹籃上的帕子,從籃子里拿出碗和勺子,盛了一碗粟米面燻肉粥走過去,笑眯眯地問他︰「吃不吃?」
孟雪俊口水都快流出來了,偏又不願表現得太過急切,別過臉去冷哼道︰「不勞你費心,我要吃自己會去煮。」
凝寶也不勸,縮回手來,朝著屋子那邊高聲道︰「睡不著就出來吧,喝點熱粥舒服。」
被蛀得千瘡百孔的門咿呀一聲開了,瑞明大大方方地扯著樂平出來,瞥眼驚疑不定的孟雪俊,喚了聲「孟師傅」,又沖凝寶笑道︰「虧得沅碧姑娘發善心,不然我和我哥還不知道該不該出來呢——怕攪了兩位的聊興。」
好個厚臉皮的小狐狸!進屋沒多久就跑來門邊偷听到現在了,倒說是怕攪了她和孟雪俊的聊興?凝寶笑笑,也不揭穿,指指竹籃里的碗筷︰「自己動手,不用客氣。」說罷果然不客氣地照樣挨著孟雪俊坐下,有滋有味地喝起粥來。
孟雪俊皺眉看看她,又看看瑞明和樂平,端正坐姿,拿出少爺的架勢輕聲呵斥︰「你這丫頭越來越沒規矩了。跟我隨便慣了就罷了,怎麼跟兩位少爺也這麼說話呢?」
樂平剛搶著說了聲「沒事」,凝寶抬頭一瞟孟雪俊,便一字一頓地道︰「因為我不想再讓人當狗使喚了。」
三男俱啞然。她卻若無其事地喝了幾口粥,含糊不清地說道︰「以前我覺得有主子挺好,有主子就沒人敢欺負我了。可現在不需要了,我不欺負別人,別人就該謝天還神了,哪里還有我被欺負的份呢?」
樂平頗覺此話有理,連連點頭。瑞明暗暗擰他一把,他才忍住了沒鼓掌表示支持凝寶炒孟雪俊的魷魚。
孟雪俊愣了半天,又瞪了凝寶半天,才從牙縫里惡狠狠地擠出幾個字來︰「你過河拆橋,不講道義!」
凝寶放下空碗,抹抹嘴,嘿嘿一笑︰「你教得好,我學得快。名師出高徒嘛,你該高興才對。」
孟雪俊又想咬她了︰「……你簽的是死契。」
凝寶想也不想就伸出手來︰「契約在哪里?」
孟雪俊瞪眼︰「在府里!」
凝寶嘆氣,一本正經︰「口說無憑,那就只好勞煩你回去把契約拿來了。」
荒天野地的,她有喜字軍團做幫手,他卻是重傷無援。宗政家的兩個明顯靠不住,要是她扣住馬車,他仗著兩條腿能走到哪里去?
孟雪俊氣悶非常,半晌才憋出一句︰「……算你狠!」
那兄弟兩個邊喝粥邊豎直耳朵听著這場「主僕內訌」大戲,竊笑悶笑幾乎內傷,不知不覺便把中午的事忘到腦後去。
凝寶飛快地一瞥他兩個,嘴角微微彎了彎,轉向孟雪俊時卻又擺出副正經樣兒︰「哪里哪里,過獎過獎。」盛了碗粥給孟雪俊,又好心地提醒︰「你要吃飽才有力氣生氣。別跟我客氣,這頓我不收你錢。」
孟雪俊大怒︰「車上的東西全是我掏的銀子!」
凝寶笑眯眯地把碗再往他跟前湊湊︰「那你下回得記著把你的名字寫上,不然它們不會認你的。」
孟雪俊氣得差點跳起來︰「你這個天殺的黑心……」
「鬼」字尚未出口,凝寶忽然湊近來目不轉楮地盯著他的臉看。孟雪俊嚇了一跳,險些一個後仰翻砸到九喜身上︰「你、你要干嘛?」
「沒區別嘛……」她眯了眯眼楮,似笑非笑,「我又上當了?」
孟雪俊反應過來她說的是「易容果」的事,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
他的肋骨沒斷,內傷卻不輕,那朱玉果療效再好,也不可能一夕之間便讓他恢復如初。吃凝寶幾記老拳沒什麼大不了的,可要是當著宗政兄弟的面挨揍,他以後還怎麼管教他們?
孟雪俊干咳一聲,刻意瞅瞅背對著他們喝粥的瑞明和樂平,又看看凝寶,睜大眼楮做無辜狀。
可惜他月兌離青澀少年時代已久,再努力也達不到他想要的效果。
凝寶定定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慢吞吞地在他對面坐下來。她突然將熱氣所剩無幾的粥一口氣喝光,然後抹抹嘴,沖他亮了亮空碗,嘴角一彎笑起來︰「出門在外,總那麼挑食不好,不過……吃太飽容易撐壞腦子,餓兩天讓腦子清醒清醒也好。」
還、還要餓兩天?孟雪俊欲哭無淚,恨恨瞪她一眼,別過臉去咕噥道︰「小氣鬼!」
這是凝寶跟他認識以來第一回沒動手就大獲全勝,她心情無任之好,听見也當沒听見。
她催著瑞明和樂平把粥吃光,將鍋碗一收,連竹籃一塊扔到馬車上,緊接著走到院中,毫不在意他們詫異的眼光,長長地伸了個懶腰,這才望著瑞明和樂平,笑微微地指指北面,聲音柔得像是快要滴出水來︰「兩位,吃飽了就準備熱身吧……不怕死的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