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時分,慘白的陽光披灑下來,庭院里那幾棵秋槐上萎黃的葉子在干冷的微風里搖搖欲墜。凝寶醒來的時候,斜對著月洞床的那排窗戶敞著兩扇,綾帳未落,她睜眼便見著那麼一副蕭索景象。
宿醉。頭昏沉,眼酸澀,口中發苦,喉嚨干疼,呼吸間盡是酒的氣味。她皺眉按著額頭慢慢坐起來,有些茫然。若不是右手食指和右腳踝都被米白色的棉布條裹住了,稍微活動仍感疼痛,她幾乎要以為昨晚的事只是一場討厭的夢。
混亂不堪的斗獅會、倒在她刀下的九喜、沖她發火的瑞明,還有……易容成花之雲的七爺。
凝寶努力地回想,記憶卻在她飲下第二杯酒時斷開。她依稀記得自己向七爺認錯,對「七爺」辯解,但確切說了什麼……她不記得了。
惶然不安是肯定的,對不能確定的事凝寶總會有這樣的感覺。把握不住,無法預料事情會朝著什麼方向發展,她便忍不住要往壞處想。
真不該沾酒的凝寶晃晃腦袋。
那種啃噬神經的鈍痛讓她無法集中注意力,勉強自己思考帶來的只有陣陣眩暈。但有件事很清楚,不用思考她也知道這是當下必須去做的——確認瑞明和樂平還在不在這里
說不定在她大醉昏睡的時候,七爺就已經派人將那兄弟倆帶離西津,往南斗去了……凝寶咬牙強撐著下床來,右腳踩上實地的一瞬,驟然而來的劇痛讓她不得不抓住床柱以免再摔回床上去。
屋里除了她沒別人在,至少她沒有听到第二個呼吸聲,她要穿衣也好喝水也罷,能靠的唯有自己。
按理說她早該是習慣了不寄望于他人,可在這種傷痛加身的時候仍只能獨自掙扎,任她再堅強也難免有些沮喪傷感。
扶著板壁蹭到月洞門邊,右腳踝處已是疼到她不敢再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她側耳傾听片刻,確定不會有人突然進來,這才丟開那可笑的面子,一跳一跳地跳到外間的八仙桌旁,扶住桌沿打算稍事休息之後再往門口進發。
桌上擺著個白底藍花的大炖盅和一副碗勺,凝寶順手揭開炖盅蓋子,滿滿一盅雞汁粥余溫猶存。
此刻她正需熱食緩解頭暈填飽肚子,況且喝碗粥也用不了多長時間。她沒想太多便倒出一碗來,勺子也顧不上用,端起碗就吸溜。
剛喝到一半,屋門那兒忽然暗了一下,凝寶還沒來及抬頭,流香的聲音便鑽進了她的耳朵里︰「有九制陳皮茶,喝不喝?」
一點預警都沒有,要不是凝寶反應夠快及時閉緊了嘴巴,她嘴里的雞汁粥估計全得獻給八仙桌了。
「你腳上的淤血一時半會兒散不了,吃完去休息,不要亂跑。」流香把托盤放到桌上,倒了杯陳皮茶推到凝寶面前,語氣有點生硬,嗓音有點沙啞,「右手不要沾水,不然好不了。」
凝寶不看她也不說話,擱了碗撐著桌沿站起來,一瘸一拐往外走。
流香一把抓住凝寶的胳膊,用種隱忍地口氣低聲道︰「別鬧,听話。」
听話?像以前一樣,懷疑也裝不知道,乖乖地跳進她們的陷阱任她們隨意擺布?凝寶冷笑一聲,甩開流香的手,用力過猛,險些讓自己摔倒。
「不用你來假好心。」她冷冷地說道,扶牆勉力站穩便又繼續前進,頭也不回,「我現在就去跟他說清楚,相思燻教坊我是不會待了,要殺要剮隨便他」
許是她的反抗和決絕來得過于突然,身後安靜了好一會兒。直到她的手離門框只有寸許遠時,忽有冷風自後而來,她右臂一緊,被扯得一個趔趄,扭頭便對上流香的怒眼。
「你在發什麼瘋?」流香眼圈紅紅,壓低了聲音吼她,「你還嫌現在不夠亂麼?」
凝寶愣了一下便又冷笑︰「亂?能有多亂?一切盡在你們的掌握之中,再亂你們也照樣能收拾妥當,不是麼?」
她說著又想甩開流香的手,可這回流香用的力道也不小,她掙扎未果,心中怨氣更甚,便欲運了內力再試。
大約宿醉對真氣運行也有影響,她一運勁,便有種真氣不繼、胸口發悶的感覺,弄得頭愈發暈乎得厲害,只好靠住了牆壁壓抑地低喘。
她的譏諷讓流香怒極。流香習慣性地揚高了右手準備照臉給她一下讓她清醒清醒,瞧見她那副萎靡不振的可憐樣兒,巴掌在空中頓了一下便想收回去。哪承想凝寶眼楮一斜,把臉湊過來,嘿嘿冷笑︰「打啊,怎麼不打了?打了我就會乖乖听話了——像以前一樣,甭管有理沒理,你一動巴掌我就會听你的了,不是嗎?」。
流香瞪大了眼楮看著凝寶,一臉的難以置信。
凝寶不甘示弱地同她對瞪,看著她的右手緩緩落下又猛地揚起,不避不讓,還輕蔑地笑著把臉再湊過去些,一副要跟她杠到底的神氣。
流香咬牙死死盯著凝寶,神情變幻莫測,右手在空中虛懸了許久,久到開始微微顫抖,最終還是沒有落到凝寶的臉上。
她慢慢地將手縮回去,退開一步,低頭苦笑︰「原來你是這麼想的……我打你只是為了讓你乖乖听話……」
「不然呢?難道你要告訴我你把我當狗看也是為了我好?」
凝寶說罷便扶著牆艱難地蹭到門口。她探頭看看外面沒人,單腳跳過門檻,喘口氣就朝瑞明住的屋子那邊挪去,全沒發覺自己的急切里帶著種逃離的味道。
她知道她的話很傷人,可實話就是這樣了。
流香以前總是用巴掌來教育她要實話實說,她裝傻服軟不過是因為這世上單純對她好的人太難得了,而現在……
呵,她又不是傻子,經歷了那麼多,難道她還看不清誰才是真正對她好又沒懷著齷齪心思的人嗎?
凝寶冷笑著一步一步往前挪,竭力不讓自己去想流香現在的心情如何。
因著宿醉,她的腦袋依舊昏昏沉沉,但她覺得她從沒像此刻一般清醒過。
她清楚地知道她想要什麼,為此,她不惜一切。
哪怕擋在她面前的是那座她一直無法逾越的山呢,不試試就放棄……那可不是她的作風啊。
……
虛掩的門扇吱呀一聲開了。
屋里很干淨,桌椅板凳枕頭被褥全都擺放得整整齊齊。後窗半敞,深褐色的書案上躺著本攤開的書,帶著冷意的微風正慢吞吞地將發黃的書頁一頁頁翻過去。羅漢床中央的棕紅矮幾上擱著副橙黃的香榧木棋盤,黑與白井然有序地躺在小小的格子里,在陽光下呈現出冷冷的光澤……
無甚異常,除了瑞明不在這里。
凝寶壓制著心慌,打開衣櫥看看,他的衣服還在,但七爺若是急著送他走,未必會許他帶上衣物。
她出得門來,扶著廊柱高聲叫他的名字。可她連著叫了四五聲,換了樂平的名字又叫了好幾聲,仍不見前院有人過來,旁邊的廂房也沒動靜。
她想一想,改口叫鐘明。這回只叫了一聲,話音還沒落呢,那只大型忠犬的聲音便突然于她身後響起︰「屬下在此,大小姐有何吩咐?」
和流香的出現一樣毫無預兆,將凝寶結結實實地嚇了一大跳。
她定定神,慢慢轉過身來看著那個一身玄色勁裝的男人,有些驚訝,有些不解︰「你剛才藏哪兒了?我還以為你不在附近呢。」
鐘明扯扯嘴角,笑得有點勉強。他低著頭不看她,只指指屋檐下的橫梁︰「屬下一直都在這里……明少說您需要休息,您沒吩咐最好不要去打擾您。」
凝寶一喜,急問︰「那他現在在哪兒?還在王府里嗎?」。
鐘明偷瞄她一眼,猶豫數秒,方低聲道︰「明少今兒一早上都在前院那邊安撫各門派留守的人,午時才和那些人一起被葉陽大人的人接走了。」
「走?去哪里?」凝寶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里,「樂平也去了?七爺……不,那個花幫主呢?」
鐘明一怔,詫異地看看她,稍稍湊近些,將聲音壓得愈發低︰「來人說豹場那邊有些事不好處理,葉陽大人請他們親自過去一趟,明少、平少和花幫主就都去了。臨走之前,花幫主讓他的人把王府前後門都守住了……對了,大小姐,鐵騎營和驃騎營的人馬昨兒在豹場附近扎營守了一夜,今早派了好些扮成商人的兵士進城來,將牛馬市那兒的牛車馬車都雇去運棺材香燭白麻布,動靜挺大的,現在城里流言四起,都說……」
他話沒說完,凝寶便不耐煩地擺擺手︰「行了,那些事我不想听,他們就是要把西津城夷平也跟我沒關系。」
她那顆心里現在就裝得下個瑞明,全沒察覺鐘明的神情不對勁,想一想便吩咐他︰「去備車,我去接瑞明和樂平。」
鐘明應了一聲,轉身便走。他走了沒兩步,卻又像是想到了什麼,急急忙忙退回來,在凝寶面前站定了,仍是不敢抬頭看她,只低聲囁嚅︰「大小姐,明少臨走前留了話……」
「什麼話?」
鐘明畏畏縮縮地偷瞟她,半晌才鼓足勇氣小聲說道︰「明少說,您醒來之後要去豹場找他的話就讓屬下轉告您,這回的麻煩不是您用武功就能解決得了的。您要是沒勇氣承擔後果,最好繼續待在屋里反省。論武功他雖比不上您,給您收拾爛攤子這種事,一次兩次他還是應付得了的。」
漫長的寂靜之後,回過神來的凝寶突然一拳砸向廊柱
然而……
廊柱除了發出極沉悶的一聲「 」,未損分毫,凝寶卻抱著右手弓下了腰。
鐘明嚇得趕忙去扶她︰「大小姐,您怎麼了?是不是傷到手了?」
凝寶一曲左肘撞開他,飛快地將不住顫抖的右手藏到身後,眼中的驚駭在抬頭前一瞬便被刻意做出的惱怒之態掩蓋完全。
「沒有。」她咬緊了牙,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擠,「我……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