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對毫無自覺性的主僕在不經意間將人打擊得半死之後揚長而去。這種小插曲在他們看來不值一提,是以不到幾分鐘,他兩個便把剛才的事忘得一干二淨。
車子剛過城門,鐘明便揚鞭策馬加速。可車子只行出十數丈遠,凝寶便打開了車廂前面的小窗︰「停車。」
鐘明一頭霧水,卻仍是勒住了馬。听車里的動靜,凝寶似乎要下車,他忙搶先一步,到車後等著攙她下來。
凝寶掀開後簾看見他,僅是愣了一下便將金雙蟒杖遞給他︰「我想坐前面,這里頭太悶了。」
鐘明看她神色如常,模不清她到底在想什麼,朝她伸出左臂的同時便低下頭去,以免惹她疑心她又要發脾氣逞強。
意外的是,凝寶弓了腰卻並不扶住他的手臂下車,只低聲道︰「我腳疼,你抱我下去吧。」
鐘明大吃一驚,愣愣地看著她不說話。凝寶瞟他一眼,又往前挪了幾寸,表示她不是在開玩笑。
這是怎麼說的,她不是很討厭別人幫她麼?鐘明疑惑地抓抓頭,把金雙蟒玄鐵杖放到一旁,伸手箍住她的腰,輕輕一下就把她抱了下來。
凝寶也不多說,鐘明的手剛從她腰上撤走,她便拿過金雙蟒杖,慢慢地走上前去,停在車前座旁。
「過來,抱我上去。」她回頭看他,口氣淡淡,右手卻扣緊了昂起的蟒首,緊得指關節微微發白。
鐘明注意到這個小細節,心頭一緊,低頭快步過去將她托上車。
或許分別的十多年里,他的這位大小姐確實變了許多。但不管她怎麼變,她是不是在害怕、她有沒有在勉強自己,他仍可清楚地分辨——當年她听從北宣王的安排去「練手」,在前往死囚大牢的路上她也是如現在這般表現得平靜異常,可那只死死攥著雪嶺刀刀柄的手卻將她的迷惘與恐懼暴露無遺……
「走吧。」凝寶出聲打斷了鐘明的思緒。
鐘明抬頭看看那個坐姿僵硬的女子,咬咬牙,小聲道︰「大小姐,要不就回府再等等吧?有葉陽大人和花幫主在,明少和平少不會有事的。」
凝寶一怔,扭頭看著他。疑惑與猶豫僅出現了一瞬,她的眼神便驀然沉冷︰「你也覺得我沒人幫忙就什麼都做不了了,是嗎?」。
鐘明心里一咯 ,趕忙跳上車去,揚鞭策馬前行。
事實證明,實際行動比語言上的否認更能讓她息怒。她沒有繼續追問,只握緊了金雙蟒杖,挺直腰板望著遠方。
沉默漫長,氣氛壓抑。離豹場還有一半的路程時,鐘明偷眼看看凝寶,有心要緩解這種緊張,便小心翼翼地開口︰「大小姐,屬下把前天晚上您離開革宿派藏身地之後的事給您說一說?」
凝寶似沒听見,呆呆地望著前方,一臉茫然。
鐘明鍥而不舍,略略提高聲音重復了三遍問題。她才如夢方醒︰「嗯?哦,好。」
鐘明暗暗松了口氣,存心不讓凝寶有分心的機會,將革宿派的耿、鄭二位長老如何在她離開之後突然闖進屋里將瑞明綁走、他又是如何扮成革宿派弟子混到看台上的事細細說來。
凝寶看似听得專注,卻在他停下來喘口氣的時候突然自言自語︰「你之前告訴我今天早上有士兵進城買走大批棺材香燭,可我明明記得昨晚沒死幾個人……革宿派的四位長老已經不在了,葉陽大人要是想李代桃僵拿革宿派的人去交差,他官居四品,要處死那些人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哪里用得著請一群江湖人去商議?就算要統一口徑,他同昨晚去觀禮的那些人商議就好,何必要把留守的人也叫去?」
鐘明還沒回過神來,她已轉頭看向他,目光凌厲︰「昨晚我行事確是魯莽了些,但那樣的結果還稱不上是‘爛攤子’,情形也不至于糟糕到連我出個府也有人嗦……鐘明,說吧,還有什麼事是我應該知道而你沒告訴過我的?」
她的語氣里隱隱透出焦躁、不安,這意味著她平靜的假象已維持不了太長時間,而當那假象徹底崩潰的時候……
鐘明眼前仿佛又浮現出那個年僅五歲的小女孩哭著朝早已斷氣的死囚母子狂亂揮刀的一幕,不由得心驚肉跳,遍體生寒。
他握緊了韁繩,猶豫了很久才輕聲道︰「那些人死了……大小姐,中途離場的那兩千多人全死在豹場的巷道里了。」
凝寶驚得往後一仰,後腦勺重重撞在車壁上,嚇得鐘明一下子收緊了韁繩,險些將馬車弄翻。
「你說什麼?」凝寶全不覺剛才的一剎有多危險。她一把抓住鐘明的衣袖,瞪大了眼楮︰「怎麼可能?他們、他們……」
她突然想起那天瑞明與她的對話,心底陡地一震,話出口便帶了顫音︰「他、他真的把藥給他們了?你不是說……你不是說他們不信他的話,我剛走他們就把他帶走了嗎?怎麼會?怎麼會……」
她的驚慌讓鐘明心慌意亂,一瞬間,他的腦子里不知有多少念頭飛轉過去。他很想丟開瑞明的告誡,撒個謊哄她安心,可最終他還是把那些念頭壓下去,狠狠心,低聲告訴她︰「不,大小姐,明少沒有把藥給他們。您走了沒多久,他就把配好的藥粉放到了屋梁上,隔著窗戶告訴屬下兩種藥粉的用處,還有應該從哪里下藥才不會讓人察覺……大小姐,這件事只有屬下和明少兩個人知道。屬下本不想告訴您的,可明少說……明少說……」
「他說什麼?」
「下藥是你們兩個人的決定,但不管您願不願意同他一起承擔後果,他都不會欺瞞于您。」
凝寶愣住。
她呆呆地看了鐘明許久,又將額頭抵住那金雙蟒杖垂眸沉默許久,忽然往車壁上一靠,闔目微笑,神情煞是古怪,似乎欣慰得很,那欣慰中卻又透出點苦楚。
「走吧。」她緩緩睜眼,微側了臉淡淡一瞥鐘明,笑容里的那點苦楚便明顯了許多,「放心,有我在,你們不會有事的。」
車近豹場,不知多少高大的褐黃帳篷圍著那半圓的建築物連成一圈,將視線阻斷。
凝寶讓鐘明放慢車速。遠遠听得某處大帳中傳來吵鬧之聲,她眯了眯眼楮,抬手一指︰「去那邊。」
離那座大帳還有十余丈遠時,她忽然輕輕扯了下鐘明的袖子,低聲道︰「那件事……與我們無關,往後不要再提起,明白了麼?」
鐘明微怔,點頭。他見有兵士聞聲而來欲攔下馬車,便將馬勒住,清清嗓子,高聲道︰「大小姐,就是這兒了。」
大帳中的吵鬧聲戛然而止,須臾,葉陽恭成整袍而出,一掃往日的古板嚴肅,見了凝寶便堆起滿臉笑來,大聲道︰「寶師傅來得正好,我等正愁沒個拿得了主意的人呢。」
這話說得不倫不類,卻是意有所指。他話音剛落,帳中便相繼走出十余人來。
凝寶拄杖站定了,定楮細看,里頭只得樂平一個臉熟的,旁的也許她都見過,只是印象不深,連姓什麼她都不曉得。
樂平一反常態地沒有沖上來熱烈歡迎她。他與葉陽恭成一樣,臉上掛著笑容,眉頭卻微微蹙起,顯然還記得她昨晚的表現,心存疑慮。
凝寶默默攥緊了昂起的蟒首,跟葉陽恭成打了聲招呼,掃視眾人一圈,又沖樂平微微點了下頭,這才慢慢走過去。
葉陽恭成想提前給她提個醒讓她曉得當下的情形,看她走得慢吞吞的,心里急得不行,卻是不敢催促也不好迎上去。
眼看凝寶走近了,他正想開口,身後那群人里不知是誰突然「小聲咕噥」道︰「殺人凶手……」
凝寶還沒反應過來,樂平已一把揪住那人的衣襟,怒喝︰「你說什麼?你有膽再說一次」
那人三十來歲,一臉橫肉,沒表情也是一副凶狠的樣兒。他似早有準備,突然一記掌刀砸在樂平的右腕上。迫得樂平放手退後了,他便撢撢衣襟,冷笑著斜凝寶一眼,當真大聲說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活著的全是你們的人,想怎麼說還不是隨得你們了」
他這話一出,旁邊那十來個江湖人的神情登時便變得古怪起來,本已安靜下來的大帳里又起爭執。
對蓄意挑釁的陌生人,凝寶素來不喜歡多費口舌,也不會寄望于什麼以氣勢壓倒對方。
她已知道那兩千多條人命是斷送在她玩笑似的一個決定之下,她不想讓瑞明成為眾矢之的,她就不會也不能認下這罪狀。更何況她的內力仍在不斷流失,她現在要是不能徹底讓他們閉嘴,誰知道當她無法再保護瑞明的時候他們會怎樣對付她和他?
是以她眼神一冷便拔刀,所剩無幾的真氣剎那的匯聚只為這孤注一擲的一擊。
在場眾人尚未看清她的動作,寒光瀲灩的雪嶺刀已挾著凌厲風聲朝那人的脖頸呼嘯而去
而刀離手飛出的一瞬,凝寶挺直了腰板,靜靜地等待著鮮血飛濺的剎那。
這一回,該能叫他們閉嘴了吧?
她微笑,眼中冷意森然,將迷惘和惶惑盡數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