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明誓言般的承諾換回的是凝寶的沉默,長久的沉默。
她默默地將額頭抵在他的肩上,眼微闔,眉輕蹙,面上沉靜如無風的湖面,看不出所思所想,呼吸卻由沉緩變得急促,又慢慢從急促復歸沉緩,眉頭也終于舒展開來,再不見疲憊和陰霾。
她不說話,瑞明也不再開口,到山腳時,她才忽然說道︰「你若信得過,我便信得過。」
語氣淡淡如閑話家常,信任依賴之意卻毫不掩飾,饒是瑞明已猜到幾分她的心思,此刻真正從她口中听到這樣一句話也不免動容。
他思來想去都找不出合適的言語可堪表達心中的激動,最終只是輕輕嗯了一聲,握緊了金雙蟒杖。
須臾,凝寶又道︰「往後不必事事同我詳盡無遺地解釋,你覺得可行就放手去做,我幫得上忙的自會盡力。」
意思不管對錯她都會力挺他到底?瑞明心中一甜,忍不住彎了嘴角,然而很快笑意便褪去,眉頭就微微蹙起。這話算得上是另類的甜言蜜語,可細品之後他心里就有些不得勁。要是不說清楚只下命令,那他和七爺有什麼區別?他喜歡她的信任和依賴,他渴望她的信任和依賴,但凡事有商有量才真的能走得長遠啊。
「不,今次是例外。」瑞明心思一定便不再猶豫,也不刻意放柔聲音如從前般字斟句酌小心翼翼,「你心思重,事實不擺在眼前你絕不會相信我們有本事護你周全,所以這一次我才會先斬後奏。」
他抬手擦了擦額上的汗,年輕的臉孔在夜空妖異的浮光映照下顯得異常俊美,那俊美中卻又透出種堅毅︰「至于以後麼……阿寶,不欺不瞞方可同舟共濟,這是你教我的,我一刻也不曾忘記。」
凝寶愣住。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笑了一聲,緊緊摟住他的脖頸,將臉貼到他冰涼的發上去︰「嗯」
刺骨寒風也擋不住心口涌出的融融暖意,明明眼前只有荒蕪的原野,她卻仿佛看見春日繁花爭艷的勝景。
瑞明背著她又往前行進了約模半個時辰,便听得前方傳來的馬蹄聲和悶悶的車輪滾動聲。
凝寶抬頭望去,一身黑衣的鐘明正揚鞭驅車朝他們駛來,葉陽麗婷就坐在他身旁,還隔著老遠就拼命沖他們招手,清脆的聲音將寒風也撕裂︰「姐姐夫我們在這里」
歡欣雀躍,興奮難掩,凝寶不用看也曉得此刻她定是神采飛揚得意無比。
「臭丫頭,順桿爬得倒挺快的」凝寶低嗔,笑意卻自唇畔漾開,直染進眼底。
瑞明停住腳步等馬車過來,聞言也忍不住笑起來︰「那也得你肯給她那根桿子才行呀。」頓一下,又壓低聲音道︰「葉陽大人早已料到他們會在我們進入北宣境內前下手,秘密派出三百精騎跟著這位大小姐過來護送我們,可這位大小姐卻是連這也等不得,把精騎甩開,單人匹馬就來追我們了……光憑這份心,她那些入不得你法眼的小把戲你就當不知道吧。」
凝寶一怔,胸中似有什麼驀地劇烈地膨脹起來,軟綿綿、暖乎乎,八分甜意里又摻著兩分酸澀,弄得她眼前一忽兒就霧蒙蒙什麼都看不清爽。
「真是個傻丫頭。」她輕聲咕噥,卻在听見那熟悉而急促的腳步聲沖過來的一剎,使勁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抬頭朝那個興沖沖好似要來獻寶的女子粲然一笑。
然而那個平時瞧起來粗枝大葉的野丫頭此時細心到連凝寶的小動作也沒忽略掉,尚離他們五尺之遙便猛地剎住腳,臉上的興奮得意霎時間就被種犯錯被抓到的窘迫所代替。
在她的記憶里,凝寶知悉一切之後勃然大怒的話,她耍耍賴撒撒嬌,頂多被凝寶拍兩下就混過去了。可這種時候凝寶要是笑了,那就意味著事情相當嚴重,凝寶的心情相當糟糕……
葉陽麗婷也不看看瑞明的表情是怎樣的就下了結論,當機立斷立正站好,低頭縮肩用種很是悔恨的語氣大聲說道︰「姐,我知錯了。」
她冷不丁冒出這麼一句,凝寶登時就懵了。瑞明眼角微微一抽,想說什麼卻又沒說,別過頭去看遠處。
鐘明剛跳下馬車來,听到這一句便急急看向瑞明。瑞明卻悶不吭聲,連正眼也不看他,不但把凝寶放下來了,還把金雙蟒杖交到她手里去了。
鐘明暗叫不妙,適才那種出其不意將敵人鬧個人仰馬翻的舒心勁兒就拍翅膀飛了。他只道瑞明離村前保證會說服凝寶不過是虛招,存心要讓凝寶以為他們是故意欺瞞她,恨恨瞪瑞明一眼,也趕緊低頭蹭到葉陽麗婷身旁站定,訥訥地道︰「大小姐,屬下也知錯了……」
凝寶被弄得莫名其妙,看瑞明沒有解釋的意思,只得自己來問︰「什麼錯了?你們做錯什麼了?」
那兩個偷瞄她一眼,看她皺眉,更加肯定這是瑞明為了讓凝寶主動開口趕他們這兩個礙眼者走所設的圈套,又氣又恨,卻偏是不敢在凝寶面前露出分毫不快。這個支支吾吾,那個吞吞吐吐,不住偷空朝對方使眼色,都希望對方去做那只出頭鳥。
大冬天站在風地里等答案可不是什麼好享受,凝寶不耐煩起來,一頓金雙蟒杖,沉聲道︰「你們到底說是不說?」
葉陽麗婷一哆嗦,苦著臉結結巴巴地解釋︰「就、就收拾村里那群想害你的人的事兒,我不是有意要瞞你的,是、是……」
她飛快地瞟眼神情古怪的瑞明,又瞅瞅很不厚道地朝她投來鼓勵目光的鐘明,稍加權衡利弊便驀地抬頭挺胸,甚為大義凜然地說道︰「是鐘叔想給你個驚喜,這才讓姐夫和我不要告訴你的」
鐘明篤定她是豁出去了要把瑞明這罪魁禍首供出去,暗暗竊笑,听都沒听清就搶著道︰「屬下可以證明,葉陽大小姐所說一字不假」
瑞明一怔,忍不住噴笑出聲。葉陽麗婷則大大地松了口氣,嗖地一下躥到凝寶身後去,拿眼覷著鐘明嘿嘿笑道︰「你看,姐,他認了」
鐘明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被坑了,登時大怒,然而怒也不敢當著凝寶的面去抓她,直憋得黑臉膛也透出紅來︰「不是大小姐,你別听她胡說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凝寶這回算是鬧明白他們干嘛一見面就認錯了。她好氣好笑之余又有些內疚慚愧,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得瞪一眼笑得相當小人的葉陽麗婷,再別一眼急得語無倫次的鐘明,慢慢走到馬車後面,將金雙蟒杖往車廂里一扔,悶悶地道︰「鬧什麼?來個人幫把手,我一個人上不去」
聲音不低,字字清晰,硬是把那邊的三個人都弄愣了。
瑞明回神最快,然而鐘明還是搶先一步沖了過去,屈肘橫臂讓她借力,疑惑的目光偷偷模模在她臉上溜來溜去。
凝寶卻站著不動,還沒好氣地斜了他一眼︰「你不會先上去再拉我麼?我腳使不了力。」
葉陽麗婷更愣了,瑞明也有些鬧不清凝寶在想什麼,跟過去卻只是在一旁看著。
鐘明微張著嘴看著凝寶發了會兒傻,忽然心中一動,當真跳上車去。
他清楚意識到凝寶態度的改變,欣喜壓過了疑惑,一時間全然忘記凝寶已經是個大姑娘了,沒有去接住她伸過來的手,躬身將她一下抱了上來。
當車中夜明珠散發出的光芒將凝寶臉上的驚訝和無措清晰呈現在他眼前,他才突然發覺自己的失態。他急急忙忙縮手退後,低頭等著怒斥降臨。可片刻的沉默之後,他等來的卻是……
「鐘叔,加件衣裳再去駕車。外頭風大,你不是鐵打的。」
啊?鐘明以為自己听錯了,怔怔地抬頭想看看她此刻的表情,她卻已走進去,從榻上撈起件大氅又慢慢走回來將大氅遞到他面前。
她笑得有些不自然,但眼眸澄淨一如雨後晴空,陰霾也無容身之地︰「像今天這樣的事,以後很可能只多不少……鐘叔,辛苦你了。」
鐘明愣愣地從她手里接過大氅,愣愣地點頭說好,愣愣地跳下車去,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那個趔趄引來凝寶焦急地一聲「誒」,他登時清醒過來,險險穩住身子便迫不及待地轉過頭去看著她,烏溜溜的眸子似有光一絲絲注進去,口氣卻是遲疑的︰「大小姐……你不怪我?」
凝寶看他站穩了,毫不掩飾地吁了口氣,聞言僅是稍稍怔了下,便坦然一笑︰「你奔忙辛勞也不過是要我安心,我做什麼要怪你?倒是我以前不懂事,常為了小事跟你賭氣較勁,你不要放在心上才好。」
一個素來固執己見的人突然說出這樣的話,轉變說大也實在太大了點。
鐘明和葉陽麗婷都瞪大了眼楮不能言語,直到她轉身進去了,還呆呆望著她的背影不挪窩。
瑞明卻是一腔欣喜難言述,伸手在葉陽麗婷眼前晃晃,低聲笑道︰「回魂了就趕緊上車,凍病了她會心疼的。」說罷又過去拍了下鐘明的肩膀,一記得意眼風順勢就飛過去︰「怎麼樣?我就叫你們別瞎擔心的嘛。」
鐘明保持著那種呆滯的模樣扭頭瞟他一眼,又低頭盯著手里的大氅看了半天,忽然抬手飛快地一抹眼角,頭也不抬地道︰「明少,以後對我家大小姐好點。」
不等瑞明回過神來,他便將大氅一披,快步走向前去,輕巧地躍上前座,操起鞭子啪地甩了個脆響,雜著鼻音的吆喝聲里有著擋不住的笑意︰「走了走了咱們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