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沒亮就開始下雪。到得辰時,天空仍被暗沉沉的雲遮著,人人眼前都如蒙了層灰,看什麼都是灰撲撲的,連隨風飛舞的雪片似乎也變了色。
氣溫驟降,前幾日的寒冷與今日相比如同兒戲。用葉陽麗婷的話來說,那就是在外待上一刻鐘,腦袋都會變成冰坨子,所以她對披件灰鼠皮大氅就能堅守崗位繼續驅車前進的鐘明幾乎佩服到五體投地。
「鐘叔的腦袋一定是鐵打的。」她戴著狐皮圍脖,雙手籠在狐皮暖袖筒子里,懷里還抱了個套了狐皮的手爐,緊挨凝寶靠在窗邊,從側窗開的那條小縫觀察著外頭披上了一色暗紅滾銀邊厚絨披風的護衛們,咂嘴感嘆︰「至于這些家伙的麼,不是鐵也是石頭吧。」
瑞明開美人櫃往火盆里加了些炭,擦擦手過來凝寶旁邊坐下,笑道︰「什麼石頭啊鐵的,當心鐘叔听見了甩你白眼——北宣的冬天雖是比其他三地難捱,但你要是在這兒住久了,自然就會跟他們一樣不當回事了。」
葉陽麗婷不以為然地撇撇嘴,眼角余光瞥見凝寶不知望著哪里發呆,一時手癢,便去模她的腦袋︰「姐,又閑得發慌了?」
凝寶回過神來瞪她一眼,扭頭看見瑞明只穿著一襲天青色蓄絨長棉袍。她眉頭剛皺起來就想到昨兒她把自己的狐皮大氅給了那個叫華宗耀的護衛,而瑞明的大氅現在正裹在她身上呢,只得訕訕一笑,解下大氅丟給瑞明,不由分說把葉陽麗婷的那件寬松的狐裘大衣征來共用,弄得葉陽麗婷直瞪眼︰「平日里跟你擠一張床你都要嫌我這啊那的,現在跟我同穿一件衣衫你倒不嫌了?」
她嘴上發著牢騷,身子卻早是黏過去,還順勢抱住凝寶的右臂,下巴頦都搭到人家肩上去了。
凝寶這段時間被她黏來黏去也黏習慣了,聞言連眼皮都懶得動一下,樂得任她自動貢獻體溫過來御寒。
她兩個一人一只袖子,小兔子樣兒擠在毛茸茸的狐裘里,可愛又滑稽,逗得瑞明忍不住要笑︰「這樣看著,你們倒真像是親姐妹了。」
葉陽麗婷卻破天荒不接話茬,抱緊了凝寶的胳膊,斜著眼覷他︰「我說姐夫,你別總是顧左右而言他,我托你的事呢?你該不會到現在還沒點頭緒吧?」
瑞明瞅瞅一臉好奇的凝寶,也不避諱,眼兒一眯,豎起三根手指,半是戲謔半是認真地道︰「藏得挺深的,您老不親自出馬怕是不成了。」
他一比劃,凝寶立馬明白了。她對這話題甚是敏感,卻沒有裝聾作啞或是流露出不快讓他們另開話頭,反倒微側了身子從窗縫朝外看了看,轉過頭來壓低聲音道︰「是扮得挺像,但也不是全無破綻……我不能確定只有一個,就是老拿熱臉貼冷 的那個。」
她形容得太過貼切,葉陽麗婷一下沒掌住就笑噴了,瑞明也樂得不行,話出口都帶著顫音︰「我也是頭疼這一個,不然怎麼敢勞動葉陽大小姐的大駕呢?」
平時只有凝寶會「丫頭」「麗婷」地亂叫,他和鐘明甭管啥時候都是姓氏加上「大小姐」地稱呼葉陽麗婷,葉陽麗婷從來沒說過什麼,這會兒他順嘴這麼說,她卻不滿地低聲叫起來︰「喂喂喂,姐夫,能不能別老大小姐大小姐地叫我?我又不是沒名字的」
凝寶愣了一下,看著瑞明不說話。親近的人之間直呼名字是尋常事,但男女畢竟有別。葉陽麗婷再怎麼豪爽愛到處跑,她不是江湖人,未出閣,身份擺在那里,葉陽恭成這回又有可能被提拔做東明王,要是被有心人听見男子直呼她的閨名,只怕無事生非會給葉陽家帶來麻煩。
瑞明卻安慰似的沖凝寶眨眨眼,笑眯眯地反問葉陽麗婷︰「那姐夫我該怎麼稱呼小姨子你呢?婷婷?小婷?阿婷?還是……小麗?」
「大名鼎鼎」的貴武苑大小姐眼角猛抽兩下,果然抱頭哀叫討饒︰「得了得了,姐夫你大人大量,就當我什麼都沒說過吧」
這事似乎就這麼揭過了,然而當閑聊繼續下去,每次瑞明習慣性地叫凝寶為「阿寶」,葉陽麗婷就悄悄扯凝寶的衣袖,可憐巴巴地望著她扁嘴,其中含義不言而喻。
這位大小姐性子燥脾氣大,臉卻恰恰相反,粉女敕可愛如含苞未綻的花蕾,不是一見就能叫人驚艷傾心的大美人,看多了也便生根在眼底,讓人想拔也舍不得。
她有這樣一張臉,撒嬌裝可憐自然如虎添翼。凝寶起先還當看不見,後來也扛不住了,認真想了想,建議道︰「干脆這麼著吧,你不是有個小名麼?我們往後就用那個叫你好了。」
「啊?」葉陽麗婷剛上揚的嘴角頓時僵住,水汪汪的眼楮也瞪得溜圓,「不、不是吧?」
瑞明登時來了興致,追問再三,凝寶卻笑著不肯說,只拿眼覷著一臉苦色的葉陽麗婷︰「如何?果然還是那什麼婷婷小麗的比較好麼?」
一針戳到死穴,葉陽麗婷只得垂頭喪氣地點點頭︰「小名就小名吧,反正都不是外人……」
瑞明更是好奇,笑問︰「到底是什麼樣的小名啊,竟會讓你為難成這樣?」
葉陽麗婷沒好氣地斜他一眼,緊跟著就用種吃到蒼蠅的古怪表情囁嚅︰「我小時候不愛說話又怕生,我娘怕我養不大,就取了個反的,叫、叫……」
「叫什麼?」
「阿……阿蠻。」
她聲若蚊蚋,瑞明沒听清︰「阿滿?滿福滿壽,衣食不缺,花銷不愁,這不是挺好的嗎?」。
葉陽麗婷忿然拍榻︰「阿滿你個頭啊是阿蠻啊阿蠻,刁蠻的蠻」
「哦,刁蠻的……呃……噗——咳咳咳……」
葉陽麗婷脹紅了臉猛瞪那個又笑又咳的男人,見收效甚微,便擠出兩包眼淚跟凝寶告狀︰「姐,你看,姐夫欺負人」
凝寶看她急了,咬牙強忍住上沖的笑氣,輕輕拍了下瑞明的後背以示已經懲罰過她那「姐夫」了,干咳一聲,輕輕巧巧把話題轉回原路去︰「既然有兩個可以確定了,就不要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了吧?」
瑞明笑著擺擺手,盡量不去看葉陽麗婷的表情︰「阿寶你不知道,就是因為確定了,才要讓葉……唔,阿……唔,你這妹子去。」
凝寶一瞥不悅地鼓起嘴來的葉陽麗婷,忍笑道︰「阿蠻整人的本事是不錯,但那兩個不是好相與的,若是惹急了對方,只怕她要吃虧的。」
瑞明卻搖搖頭,止住笑坐正了身子看向葉陽麗婷,見她頜首示意無礙,這才湊到凝寶耳邊輕聲笑道︰「可她掛記的那個人就在這兩個之中,不趁此時讓他們好好熟悉熟悉,她才要怨你不通人情吧。」
凝寶一驚,扭頭定定望著葉陽麗婷。葉陽麗婷怕她反對,忙又祭出無敵可憐相,小聲哀求道︰「姐,你就讓我去吧,我保證不闖禍。」想了想,又補充︰「傍晚咱們就能到祥雲渡口,過了河再往前走六十多里就是北宣城了,要是不設法絆住他們,難道你真要和姐夫就這麼回王府啊?」
凝寶心神一凜,卻仍是猶豫︰「可是……」
葉陽麗婷見她動搖,忙截斷她的話︰「沒什麼可是的,姐你不是也覺得我整人的本事不錯嗎?你就信我一次,讓我去唄。」抱著她的胳膊扭股糖似的磨她,一迭聲地把「讓我去唄」重復了不知多少次,忽然靈光一閃,放開她的手,正色道︰「實話說,姐,就算那里頭沒有我看中的人,你和姐夫也有法子甩掉他們,這一趟我也是非走不可——不管什麼理由,讓你內力盡喪這種事絕不能就這麼算了」
凝寶愣了一下,未及開口,瑞明已搶先道︰「阿蠻說得對且不說你們坊里定的那些規矩合理不合理,你幫坊里做了那麼多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哪怕你果真有錯,在那種時候鬼鬼祟祟下藥讓你散功也實在太過分了。你不介意,我們介意」
凝寶垂眸沉默,嘴角微彎勾出抹苦澀。她不介意?只過了一夜便令她從巔峰跌至谷底,那時的驚懼恐慌如烙印般印在她心底,至今清晰如昔,她怎麼可能不介意呢?只是……
「姐,法子我已經有了,你讓鐘叔留下來幫我就行。」葉陽麗婷忽然道,「我會盡量避免和他們動手,可如有萬一,有鐘叔在,我們要甩月兌他們應該不成問題。」
凝寶仍是沉默不語。她闔目靜坐了好一陣兒,就在葉陽麗婷快要按捺不住使性子的時候,她才緩緩睜開眼,重重一點頭︰「你們自己小心。」
沒有追問計劃內容,也沒有太多叮囑,干脆利落得讓葉陽麗婷愣住。
新出爐的阿蠻大小姐一緩過勁兒來就迫不及待地把她那半邊狐裘並暖袖筒子都讓給凝寶,毫不客氣地搶走瑞明的大氅往身上一披,下榻穿好靴子就拉開車窗朝外吼道︰「鐘叔,停車——你進來烤火,我要趕車」